你腰不是不行嗎?

  蔣隨睡著後做了個夢,小船在平靜的海上航行,浪花打著舒緩的節奏,他枕在段灼身上,也枕著滿天星河,像不小心墜入了某個平行的時空。閱讀

  夢裡很美,很安靜,以至於被人吵醒時有些惱火,他睜眼,看見肩上披著段灼的外套,身上還有條絨毯,船艙里鬧哄哄的,大家都在等著下船。

  「你沒睡著嗎?」他起身問段灼。

  「稍稍眯了一會兒,肚子餓嗎,要不要帶你去吃碗麵?」段灼說完打了個哈欠。

  蔣隨起身扭了扭脖子,可能是因為段灼的大腿不夠軟乎,他後頸睡得有點僵,被段灼的哈欠傳染,也跟著打了一個說:「其實我還想睡……」

  段灼笑了笑:「那先帶你去我家。」

  下船後看見的這個碼頭與來時很不一樣,這裡就很像港片裡出現的那樣,簡陋得很,接駁站里連工作人員也沒有,數不清的貨櫃堆疊在岸邊,墨綠色的漁網隨處可見,潮濕的空氣里滿是海洋的咸腥。

  岸邊停靠著幾十艘小漁船,有的損毀嚴重,船體都已經沉下去一半了。

  要不是有段灼帶著,蔣隨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拐賣了。

  有個駝背的阿公坐在路燈下整理打了結的漁網,他的皮膚黝黑,嘴裡叼著根燃到一半的香菸,在他腿邊還有團成一團的,厚厚的漁網等著解開。

  蔣隨看了眼時間,才凌晨四點,天都黑著。

  「這麼早就幹活了啊。」

  「嗯,等天再亮一點就要開船出海撒網。」

  他們走過時,阿公一直打量著他們,尤其是盯段灼,過了會兒,粗啞的嗓音響了起來:「是小段嗎?」

  段灼「嗯」了一聲。

  「都長這麼高了啊。」阿公抖了抖手裡的漁網,「好幾年沒見你,差點沒認出來。」

  和阿公寒暄了幾句,段灼扭頭走了,蔣隨忙跟上去,他們沿著一條臨海公路行走。

  「剛剛那個阿公是你家親戚嗎?」蔣隨好奇地問道。

  「不是,我不認識。」

  「不認識?」蔣隨被他逗笑了,「你不認識還跟人扯半天皮?」

  段灼把手中的礦泉水瓶高高地拋起又接住:「確實不認識,可能小時候見過幾次吧,沒什麼印象了,托我爸的福,整座島上的人都叫得出我的名字,我還有個別名叫『少幫主』,很搞笑吧。」

  雖然是開玩笑的語氣,但蔣隨還是能從他神情中感受到他的無奈,從小以這麼個方式「出名」,一定遭受不少冷眼和惡意。

  蔣隨還記得自己在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上轉來一個外地的貧困生,男生的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經常得到老師的誇獎,但班上就是沒人願意和他一起玩。男生的普通話極不標準,他很少換衣服,也很少洗頭,身上、頭髮上總有股酸酸的,醃蘿蔔乾的味道。

  有人說他家是在醃蘿蔔的地窖里,所以每天臭烘烘的,於是有人給他取外號叫「餿蘿蔔」,慢慢地,這個外號就在整個年級流傳開來。

  在課間休息,但凡男生經過哪個班級的走廊,就一定會有人捏著鼻子,誇張地喊上一句:「餿蘿蔔來了,大家快跑!」

  圍觀的人都不認識他,不了解他,但都會笑著跑開,沒有人會在意被起外號的人心裡是什麼滋味。

  如今想來,蔣隨是有些自責的,雖然當初自己沒有加入起鬨的行列,但也沒有站出來制止,甚至到小學畢業都沒能和那個男生說上話。

  想到段灼的童年也承受著這樣的目光和嘲笑就覺得難過。

  「為什么小時候沒老鄉幫幫你呢?」蔣隨問。

  段灼反問:「你怎麼知道沒人幫我?」

  蔣隨愣住,暗自責怪自己嘴太快,不小心就說露餡兒了,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手指摩挲著後頸說:「我的意思是,沒有其他親戚收留你嗎?」

  段灼搖搖頭:「我沒有爺爺奶奶,我爸又是獨子,他年輕的時候脾氣不是很好,得罪了很多人,我們家過年都沒什麼親戚來串門,唯一有印象的親戚是我舅舅,不過他人在廣州,我不知道他住哪兒。」

  「所以……」蔣隨裝得很糊塗的樣子,「你後來是怎麼生活的啊?」

  「後來就進福利院了唄,靠社會上一些善心人士的捐款和幫助這麼過來的。」

  「嗯嗯,原來還有這種渠道……我今天真是長見識了。」

  拐了個彎,便是一段很長的上坡路,左側往下看是漆黑的海水,能聽見海浪拍岸的動靜,另一側是崎嶇的山峰,蟲鳴鳥叫不絕於耳,公路不寬,僅供兩輛車通行。

  圓圓的廣角鏡里映出了車子的遠光燈,不過蔣隨沒有在意,他只是好奇,一直走在右邊的人為什麼忽然跑到他左邊去了。

  直到身後響起的喇叭聲把他嚇了一跳,才明白怎麼回事。

  扭臉,看著旁邊比他高了一大截的人。

  段灼雙手插著兜,邊走邊踢著腳下的石子,眉頭緊皺,像在想什麼心事,也難得他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那樣的條件反射。

  碼頭離段灼家有點遠,但這邊沒有出租可以打,只能選公交或是黑車,這個點,這兩種車都沒有,他們只能依靠步行。

  越是往上,視野越寬廣,天色也比下船時亮一些了,朦朦朧朧能看見群島的輪廓,有一座很像站著的大象。

  段灼說,這片海域裡有五座小島還住著人,他們腳下這座是其中最小的,連紅綠燈都沒有,最大的一座在最南邊。

  「也就是你說的,看起來有點像大象的那個。」他手指著遠方,「我高中就是在那座島上讀的,那邊的經濟條件要比這邊好一些,。」

  「那你爸爸也在那邊嗎?」

  「嗯,」段灼轉過頭看著他,「一會兒你就在家休息,我去接他。」

  少年的語調平靜,但眼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蔣隨知道段灼是出於某種原因,不想讓他跟過去,於是點頭應下。

  他們走了大約半個小時,眼看著前邊都沒路了,段灼終於在一處房子前停下,反手從包里摸鑰匙。

  蔣隨四處望了望,這裡全都是很有年代感的自建房。

  段灼家的房子有兩層,但看著就像是建到一半停工了似的,牆面沒有上油漆,有些地方的混凝土碎裂掉落,棕紅色的磚塊清晰可見。二樓陽台的護欄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給砸了,缺了一半,細長的鋼筋就這麼大喇喇地戳在外頭,有間房還沒有按窗戶,再仔細一看,是玻璃碎了。

  他似乎明白段灼之前死活都不願意帶他回老家的原因了。

  這他媽怎麼住人?

  「你從小就住這邊嗎?」蔣隨心疼地問。

  「沒,小的時候我住在另外一座島上,後來因為我爸犯了事兒,車子房子全都被法院強制拍賣了,我媽帶著我逃債才躲回這邊來的。這邊是我爺爺奶奶年輕時候造的房子了,所以有點舊。」

  蔣隨望著柱子上的裂縫,心說這好像已經不是有點舊,是危樓啊,萬一有強颱風吹過來隨時有可能把屋頂都給掀了。

  段灼開了門,卻伸手將蔣隨擋在門口。

  「嗯?」蔣隨有點蒙。

  「你等一下,我先進屋收拾收拾你再進來,裡邊實在太亂了。」

  蔣隨立刻伸長了脖子說:「我幫你一起收拾啊。」

  「不要,」段灼的指尖抵著他的胸口,堅持道,「你就在這待著,我好了叫你。」

  「跟我還害什麼臊啊,你什麼德行我沒見過?」

  段灼固執地將他推遠,用腳在地上畫一條線,進屋後還把房門給帶上了,隨即傳來翻箱倒櫃的動靜。

  蔣隨覺得好笑,但也服從命令。

  他蹲在那條線的後邊,想掏手機玩一會兒的,才發現段灼家信號很差,都卡成2G網絡了,於是又往外走了一段路,信號依舊很爛,無奈放棄抵抗。

  偷偷地,蔣隨將房門推開一道縫,只見段灼正用抹布擦拭桌椅板凳,看那個勁兒,像是要把上邊的一層漆都擦掉了。

  至於嘛……蔣隨在心裡咕噥。

  這小孩啥時候這麼在意形象了?

  「我可以進來了嗎?」蔣隨說,「我一個人待在外邊好無聊,我想跟你說說話。」

  他這麼說,段灼哪能不放人。他從雜物間裡找了個小矮凳出來,反覆擦乾淨,讓蔣隨坐著,不過蔣隨只坐了一小會兒就站起來,四處參觀。

  段灼家房間挺多,但大多數已經廢棄不用了,堆放著許多一看就是爺爺奶奶那輩兒的雜物,竟然還有鐵鍬。

  上了樓,是一片空曠的陽台,蔣隨生怕被鋼筋戳到,沒敢走過去往下看。

  左右都有臥室,段灼的房間在右側,雖然因為長時間沒有住人,書桌和地面都積了層灰,但整體並無髒亂之感,床很窄,緊貼著牆,旁邊的課桌上堆著一摞舊書,桌角是一盞看起來挺廉價的塑料檯燈。

  床上的格子枕巾和被單也透出一股濃濃的歲月感,段灼套被罩的時候,蔣隨幫著把地板拖了一下。

  家裡的拖把還是很老式的那種,舊衣服剪成了碎條綁在一根木頭上,需要用手擰,而段灼剛拎起來的那桶水已經髒得看不見底了,蔣隨只好下樓去換水。

  他剛把水桶拎起來,旁邊的人立刻跳起來制止:「你放著別動!」

  蔣隨還以為自己做錯什麼了,莫名有種被人拿槍指著的感覺,又放回去問:「為什麼啊?」

  段灼搶過他手裡的水桶說:「你腰不是不行嗎,以後這種重活你喊我,我來干。」

  蔣隨簡直哭笑不得,舔著唇說:「我的腰也沒那麼脆弱好吧?」

  段灼不聽他的,一手拎拖把,一手提著那鐵皮桶,直奔著樓下去了。

  忙到天亮,段灼出發去接人。

  蔣隨無所事事,從段灼的桌上拿了本王爾德的童話書翻開,椅子太矮,他坐在了段灼的床上,結果剛一躺下去,床板立刻發出驚天的動靜,仿佛他掐住了它的脖子,讓它喘不過氣,叫囂著讓他滾遠一點。

  蔣隨儘可能小心地抬了抬屁股,挪到牆邊,底下的棕墊仿佛按了紅外線探測儀,「咯吱咯吱」地鳴叫。

  好傢夥,這大晚上的,一翻身准醒過來。

  故事書的書封捲起了一個角,書頁也泛了黃,不知道是二手市場淘來的還是別人捐贈的,上邊寫著其他人的名字。

  這種沒有彩色插圖的書籍對於蔣隨而言和英語課本沒什麼差別,他只看到夜鶯去尋找玫瑰的部分便合上眼睡著了。

  九點鐘,段灼準時抵達監獄門口,外邊一個人也沒有。

  大概是因為個子比較高的緣故,只來過幾次,警衛就已經記住他了,說裡邊的人在辦手續,還要晚點才會出來。

  他倚在了附近的一棵榕樹下,望向那道和牆一樣高的鐵門。

  母親在世的時候,從來沒有帶他來過這邊,也不准別人帶他過來,後來張思南去世,慈善機構的人詢問了他自己的意願才把他帶了過來。

  這幾年他來的次數並不多,大約一年一次,但每次過來,段志宏都表現得很高興,像是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跟他說,直到獄警提醒了他才會掛斷電話。

  段灼小時候和每個男孩一樣,對父親有著很強的依賴感,後來漸漸明白他犯下的是種怎樣的錯,這種依賴感就消失了,此刻只剩下迷茫。

  他擔心他是否真的改過自新,也擔心他出獄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段志宏只有小學文化,干快遞恐怕都不行。

  都是令人發愁的問題。

  等了大約半個多小時,大門緩緩打開,段灼起身迎上前去。

  距離上一次見到段志宏還不到一年,但他明顯消瘦許多,兩腮微微的凹陷,鎖骨突顯,頭髮幾乎有一半都白了,膠原蛋白的流失讓他整個人看著蒼老了十多歲。

  他手上提著個不大的行李袋,慢慢吞吞地朝段灼走來,像是戴著隱形的腳鐐似的。

  段灼看著很不舒服,於是伸手幫他接過了那個袋子,很輕,裡邊應該沒裝什麼東西。

  「怎麼瘦了這麼多?沒吃好嗎最近?」

  「蘿蔔湯喝多了,拉肚子。」

  與之前來探望時不同,段志宏的話變得很少,只是關心了一下段灼在南城的生活。

  「那邊的條件比島上好很多,就是物價比較高……」段灼一樣樣說著,「我還帶了個同學回來。」

  段志宏兩眼一瞪,表現出了驚訝,隨即又笑起來:「這麼快就找女朋友了?」

  段志宏雖然文化不高,但在某些方面比同齡的長輩開明許多,段灼上高二時來探視他,就被問過有沒有談戀愛。

  當時段灼覺得挺無語,心說自己都寒酸成這樣了,還有個坐牢的爹,連朋友都找不到,還找什么女朋友。

  不過時隔三年,再聊起這個話題,他的無語變成了羞赧,摸了摸鼻子說:「是我舍友,他說想過來島上玩玩,我就帶他回來了。」

  段志宏更詫異了:「你們學校男女混著住啊?」

  「……」段灼被他的邏輯給逗樂,「是男同學,女的我怎麼可能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