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艙里有個能變形的「冰袋」,拗成了一個懶人沙發似的形狀,林靜恆整個人陷在裡面物理降溫,力圖讓自己能清醒一些:「一般通訊頻道里有他們各處防護罩損傷程度,是個動態列表,找得到嗎?」
陸必行抬頭看了他一眼,林靜恆大概是發燒眼皮沉,眼睛半睜不睜,目光看起來比平時散亂一些,看起來卻很奇怪地不怎麼虛弱,像個古老傳說中天生病態的血族,藏著棺材裡帶來的力量感。
對方目光掃過來,陸必行心跳立刻失序。他連忙低下頭,迅速下載了防護罩的損傷動態表,沒仔細看,就隨手投影到了機甲艙壁上。
林靜恆看完沉默了一秒:「……能倒過來嗎?」
陸必行:「……」
青年科學家感覺自己要是長此以往,怕是要傻,可是不知道該怎麼控制自己,為防忙中出錯,他只好努力去想林靜恆的可惡之處,打算挑出一兩樣,當護身符,暫時平息男青年造反的荷爾蒙。誰知仔細一思索,陸必行幾乎犯了選擇恐懼症,林靜恆各種混蛋可謂是「琳琅滿目」,排起隊來讓人目不暇接。
陸必行被莫名其妙的親吻打斷的怒火忽然死灰復燃,而且越想越生氣。
很快,他被漿糊擁堵的腦子給大火燒出了一條血路,工作效率頓時高了許多。
陸必行乾淨利索地在狂轟濫炸的自由軍團的通訊頻道中開了個後門,一道遠程信號掛上去,膽大包天地通過自由軍團的通訊網,經過若干躍遷點,往啟明星的方向飛去,打算聯絡後援。
可惜,大概是從林靜恆身上沾染了一點霉氣,雙向連接還沒來得及建立,反烏會基地就開始釋放特殊的干擾。
反烏會雖然內防空虛,但技術水平可以吊打自由軍團——自由軍團的內網應聲癱瘓,陸必行那邊微弱的信號也隨即崩斷。
湛盧:「功虧一簣,抱歉。」
陸必行嘆了口氣:「沒關係,我再試試。」
「唔。」湛盧十分不習慣地頓了一下,「好的,陸校長——比起和機甲打遊戲輸了都要使用不文明用語的先生,您真的是非常溫和有禮。」
湛盧雖然是人工智慧,但他首先也是個機甲核,在陸地上對自己的主人盡忠職守,而一旦上了機甲,作為機甲核,駕駛員的命令會優先於主人的命令——簡單說,就是林靜恆現在沒法讓他閉嘴。
因此林將軍只好自行聾啞,全神貫注於手頭的這張動態表。
防護罩損傷速度、損傷程度,對於外行人來說,只是一堆沒用的數字,最多是在防護罩快被穿透的時候知道往哪躲。
然而對於經常打仗的前線人員來說,一點蛛絲馬跡也能捕捉到大量信息。
林靜恆能在不用計算機的情況下,根據動態損傷,快速判斷出雙方的火力分布與攻擊效率,如果遇到非常菜的指揮官,他甚至能掌握對方的思路。
這時,他發現自由軍團非常奇怪。
自由軍團並不菜,相反,他們堪稱訓練有素,雖然駕駛的都是小機甲,但士兵們好像排練過一樣,反應極快、進退有度,配合得天/衣無縫,三下五除二就瓦解了反烏會基地的反導防禦,看得人心驚——即使白銀九在這裡,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然而這都是在通訊被切斷之前。
宇宙環境裡,大家都開著機甲,沒法互相喊話,因此在當代戰爭中,通訊干擾與反干擾是個專門學科。真打起來,被人干擾通訊是很正常的。但這支戰鬥水平直逼白銀九的自由軍團隊伍,卻在通訊切斷後的一瞬間就成了烏合之眾。
原本井然有序的隊形竟然直接潰散了,像一群失去了信息素的螞蟻,讓人十分費解,部分機甲甚至開始做不知所謂的布朗運動,而更加離奇的是,他們竟然還在保持開火!
湛盧捕捉到的能量波動並沒有變化,而反烏會基地遭到的火力打擊水平跳崖式降低——也就是說,自由軍團現在是朝著四面八方瞎開火……搞不好還有不少火力打到自己人身上了。
林靜恆皺了皺眉,對陸必行說:「把精神網給我。」
正在獨自發火的陸必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林靜恆無可奈何:「那行吧——你讓湛盧展開一下精神網,試著入侵自由軍團最外圍的機甲。」
陸必行臭著臉:「湛盧,麻煩把精神網展開。」
林靜恆忍不住操心:「你能適應湛盧的精神網嗎,他……」
陸必行雖然沒還嘴也沒看他,臉色卻更陰沉了。
林靜恆雖然不愛搭理人,但年紀輕輕能混到上將,當然也會看人臉色,只好一抬手,示意自己閉嘴了。
可是他非常不習慣此時這個連不到精神網的視野,感覺自己全然是兩眼一抹黑,像是在懸崖邊上把狂奔的野馬韁繩交到了別人手上……而這位還是個「盛裝舞步」運動員,專業明顯不對口。
林靜恆忍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你注意隱蔽,一旦打草驚蛇,不要和對方糾纏,立刻緊急躍遷切斷精神網交疊,撤向最近的躍遷點,坐標是……」
陸必行順著湛盧的精神網,將自己的意識鋪出去,同時陰陽怪氣了一句:「將軍,看不出您是這麼穩重謹慎的人啊,那剛才把自己塞進漂流瓶,打算『火海漂流』是哪位啊?」
林靜恆:「……」
陸必行鎖定一架原地轉圈的自由軍團機甲,繼續冷嘲熱諷:「弄不好是有人竊取了你的腦電波頻道,給你干擾腦殘了。」
林靜恆只聽過別人談風月,談的是「剪不斷,理還亂」,頭一次自己體會,才知道還有「親一下、吵一架」這麼個莫名其妙的流程,跟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這讓他高燒的大腦幾乎產生了幻覺,懷疑方才是他非禮了陸必行。
就在這時,陸必行臉色突然一變:「奇怪,對方的人機匹配度也太高了。」
入侵精神網的過程中,一旦對方的人機匹配度非常高,貿然動手,立刻會被反殺。
林靜恆一驚,倏地站起來:「撤回來,權限給我!」
「慢著,對方沒反應……我找不到人機對接埠的縫隙。」陸必行作為一個合格的科學工作者,好奇心重得能把貓咪種族滅絕,發生了意外,他非但不慌張,反而意意思思地想往前湊,低聲說,「湛盧,我沒記錯吧,人機匹配度最高不超過90%是鐵律……是我眼神太差,沒找到對接埠嗎?」
「不,」湛盧說,「您沒看錯,陸校長,對方的人機匹配度為100%。」
林靜恆一驚:「什麼?」
陸必行嘆為觀止:「這也行!」
「看來自由軍團的機甲駕駛員不是普通人,」林靜恆飛快地說,「當時在自由軍團的空間站,『零零一』提起過一個見鬼……造神計劃,是用生物晶片實現改造人,這些改造人不但會在短時間之內飛速進化肉體,整個人還能半機械化。據零零一說,一旦改造人對接機甲,他們就會變成機身的一部分,而且反應速度是人類的十六倍……難怪找不到接口縫隙。」
陸必行難以理解:「不是吧,白銀要塞屍骨未寒,這些蠢貨怎麼還在追求機甲駕駛自動化?」
湛盧插話說:「自由軍團最終追逐的目標應該不是自動化,而是兼具人和機器兩方面優勢的進化改造人,但是應該沒有完成目標,現在只做得出這種四不像的怪物。」
「難怪會來惦記反烏會的女媧計劃。」林靜恆目光轉向混亂的自由軍團隊伍,「這些四不像的改造人雖然反應快,不受干擾,但恐怕沒有獨立思考能力,應該是在晶片的控制下有固定行為模式,反烏會干擾他們通訊的同時,也干擾了生物晶片,現在自由軍團的隨軍工程師應該在緊急修復,能不能想辦法……」
陸必行眼睛一亮:「在他們修復過程中破譯晶片信號,混進去!」
啟明星上,黃靜姝穿著厚厚的隔離服,在廣場上接待來領「抗體」的人。自衛隊挨家挨戶送了一批「抗體」,但這樣一來,就有許多沒有固定住處的窮人因為種種原因漏領,紛紛聚在一起抗議,這種時候最怕聚眾交叉感染,圖蘭只好分區域設了幾個領取點,派機甲車攔路,嚴格限制人流,把人們分批疏散。
即使是這樣,現場也比她想像的人多,黃靜姝被沉重的隔離服壓得不舒服,艱難地原地活動了一下,她的幾個同學在其他幾個分散的領取點幫忙。
他們必須繁忙起來,才能緩解焦灼。
他們是北京β星上僅有的倖存者,漂泊在紛繁複雜的第八星系裡,無依無靠,黃靜姝想像不出,如果沒有陸校長,他們該怎麼辦。
「拿好,」黃靜姝把一根灌了葡萄糖的假抗體遞給排隊的銀河城居民,機械地重複著自己說了一整天的話,「拿到抗體以後,儘快離開,不要擁堵,也不要在人群稠密的地方聚集,謝謝,下一位——」
她話音沒落,遠處突然傳來騷動,幾輛機甲車同時拉響了警報,立刻有衛兵下來呼喝。隨後,便捷擴音器把騷動聲成百倍地擴大,一個男人在機甲車的警報聲里大喊:「他們是騙子!這根本不是抗……」
「嗡」一聲,機甲車放出干擾,擴音器里的人聲變成了尖鳴,所有人下意識地捂住耳朵,然而不安卻好像掉進了沸水裡的油。
「他說什麼?什麼騙子?」
「根本不是抗……不是抗體!我好像聽見了!」
「什麼?那他們發的是什麼?」
糟了,黃靜姝冷汗都下來了。
一個白銀九的衛兵快速走過來,低聲對她說:「我們正在向衛隊長匯報,非戰鬥人員先撤離!」
黃靜姝有些六神無主地點點頭,正要跟著離開。
忽然,原本排隊的居民里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大聲說:「你們拿著抗體,隨便找個藥房化驗一下就知道,這裡面裝的根本只是沒用的安慰……」
他話沒說完,就被麻醉/槍擊倒了,周圍本就處於恐慌中的民眾以為他被人打死了,一時間,有人尖叫著四散奔逃,有人大聲叫罵,有人往試圖穿過機甲車的包圍圈往裡跑,瞠目欲裂地指著黃靜姝,讓她給個說法……
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他們根本不會給我們真正的抗體,我勸你們之中被感染的人趕緊找地方藏起來,不要被他們抓到隔離病房,抓走就是個馬上死,他們就想找個地方把你們當垃圾一樣處理!」
黃靜姝心率跳到了一百八,眼看著方才秩序井然的人們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散開,真真假假的謠言如同被大風捲起的塵囂,她旁邊,白銀九的衛兵正一邊拉她走,一邊在通過個人終端和圖蘭說著什麼,黃靜姝隱約聽見,總是笑眯眯的圖蘭衛隊長用冰冷的語氣說:「……控制住現場,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黃靜姝茫然地心想,「要滅口嗎?陸老師,怎麼辦?」
陸老師遠在星系之外,無法回答,她只能聽見人群里又有聲音高喊:「他們發抗體的人都穿隔離服,要是抗體有用,這些人為什麼怕成這樣?」
「我們要交代,給我們交代!」
「他們來殺人了,快跑!」
這時,遠處一排機甲車直接穿過空間場,從天而降似的落在亂跑的人群外圍,兜頭將他們堵了回來,機甲車尖銳的前部像一根冷冷的矛,指著羊群似的暴民。
黃靜姝突然後退一步,掙開了拉著她的白銀九衛兵,轉身跑向方才的接待台,一把抄起維護秩序用的擴音器:「喂!」
女孩看著像大人一樣,此時緊張到了極致,聲音卻不由自主地帶出了一點稚嫩的孩子氣,她舉起一支「抗體」,沖所有人說:「抗體的數量很有限,每個穿著隔離服的人都沒有打過,既然你們這麼說,那我正好能輕鬆一點。」
話音沒落,她在衛兵們來不及阻止之前,就將隔離服一鍵拆卸了下來,汗早已經打濕了她的頭髮,濕淋淋地垂在鬢角,趕來增援的是一部分白銀九衛兵,被這變故弄懵了,紛紛下車查看。
黃靜姝的手一直在發抖,試了好幾次,才成功地把注射器扣在胳膊上,注射器自動掃描後找准注射位置,消毒,將一管治不了病也救不了命的安慰劑推了進去。
「陸老師他們會有辦法,」她想,「如果空腦症都能開著機甲上天,都能像正常人一樣控制住兩張以上的精神網,那還有什麼做不到?」
不管是什麼年代,總有一些不計後果、熱血上頭的年輕人,在別人權衡利弊的時候,已經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注射器完成使命,「咔噠」一聲,從她胳膊上脫落下來,喧鬧的人群死寂下來。
黃靜姝深吸一口氣:「這樣你們放心了吧?特效抗體也不是萬能的,對不同體質的人會有不同的效果,有些人仍會有感染和死亡風險,有些人甚至會過敏,如果發現自己感染,說明抗體效果對你來說並不好,立刻到醫院去,醫院不是開屠宰場的!」
「那麼我再說一遍,還沒有領的按秩序排隊,已經領了抗體的請馬上離開,避開人口密集區。」黃靜姝把剝落的隔離服踢到一邊,重新坐了下來,「下一個——」
就在這時,天空中傳來「隆隆」的聲音,人們抬頭望去,只見成排的星艦和機甲已經來到了距離地面很近的地方,飛向不遠處的基地,準備降落。
天朗氣清中,人們能看見那些機甲和星艦上醒目的標誌。
「那星艦上有個注射器的標誌!」
「是倫敦星上來的,我聽說過倫敦星有個大佬,好像是專門賣藥的。」
「機甲是從維落星來的。」
「還有米拉斯的……」
獨眼鷹幾乎調來了整個第八星系的醫療資源,巨大的星艦彩虹船似的降落在基地里,裡面有完備的醫用實驗室、一整個團隊的研究員,各大行星或多或少支援了物資,有些人甚至親自來了。
奄奄一息的於威廉睜開眼,透過一塊隔離服的透明面罩,看見了一張已過中年、布滿滄桑的面孔,他沒有認出這個人是誰,也許是一百多年的光陰摧殘了彼此的容顏,也許是彩虹病毒已經燒壞了他的腦子,也許他們以前雖然一起戰鬥過,卻沒有緣分彼此認識——但他認出了那人手裡鏽跡斑斑的一塊銅章。
自由聯盟軍。
不是海盜那可笑的所謂「自由」軍團,而是一百多年前,真正追隨過聯盟,相信過聯盟自由宣言,曾經在血與火中淬鍊過的……
於威廉的視線突然模糊,這不知名的……過去的戰友,把銅章放在了他枕邊:「我們是第八個自由的星系。」
於威廉淚流滿面。
獨眼鷹招呼也不打地闖進圖蘭的臨時指揮所:「倫敦星那老鬼的研究所讓我整個搬來了,立刻著手分析這個變種病毒,林靜恆呢?找沒找到那幫邪教的老巢?」
林靜恆他們已經悄無聲息地混進了自由軍團的小機甲群,這小機甲群本來就型號不一,什麼玩意都有,一道特殊的編碼讓周圍的改造人軍團忽略了他們。通訊頻道重新修復過,此時,方才亂成一團的自由軍團再次恢復秩序,有條不紊地逼近反烏會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