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閉機艙——」
「開始調節氣壓。」
機甲里按部就班地響起了機械聲,林靜恆本以為人類已經夠不堪信任的了,沒料到人工智慧一樣靠不住!
他難以置信,同時,聽懂了湛盧的言外之意,第一次清晰地碰到陸信三十多年前留給他的遺言,又是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的複雜滋味還沒來得及仔細嘗,他聽見了腳步聲靠近,林靜恆慢半拍地意識到陸必行從一開始就是裝的,而湛盧那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知情不報!
百感交集被怒火燒成了灰,林靜恆下意識地去推生態艙門,打算把湛盧搓成一堆破銅爛鐵,好在還沒徹底昏頭,立刻想起自己已經脫了隔離服,他連忙又縮回手,把生態艙里所有的電子鎖都扣上了。
陸必行的腳步聲在外面停下了。
片刻後,他聽見陸必行用情緒非常穩定的聲音說:「是有點暈……湛盧,你的精神網範圍太大了,我見過的那些重甲沒有這麼複雜的精神網,這已經是收縮過了嗎?」
「是的,很榮幸為您服務,」湛盧說,「另外,陸校長,我不推薦您這麼做。」
這個仿造實驗品的生態艙是不透明的,林靜恆聽得心驚肉跳,因為看不見陸必行在外面做了什麼。
就聽陸必行很講理地回答:「我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不然實在控制不住這個瘋狂的混蛋,你有推薦嗎?對了,他把生態艙給鎖了,我怎麼能弄開?」
林靜恆:「陸必行,你……」
「哦,會了。」陸必行在機械方面的造詣無人可比,一點就透,立刻學會了怎麼通過湛盧的精神網無死角地深入機甲內的各個角落,隨後用青年科學家在各種網絡通訊世界裡溜門撬鎖的絕技,帶著湛盧這把萬能/鑰匙,三下五除二地破開了生態艙的電子鎖。
一串彈開的「咔噠」聲響起,林靜恆實在沒辦法,只好雙手扣住了艙門。
陸必行試著往上提了一下,發現最後一道「人工鎖」居然還挺不好開。
陸必行:「鬆手。」
林靜恆:「滾!」
陸必行嘆了口氣:「你不覺得我們倆這樣不好看嗎?像搶棺材板的殭屍跟盜墓賊。」
林靜恆恨不能召喚出一個與世隔絕的玻璃罩,把陸必行像童話故事裡那朵不能凋謝的玫瑰花一樣罩在裡面,他的手不停地抖,手肘上青筋暴跳,一陣一陣的暈眩讓他有點犯噁心,一時說不出話。
「不鬆手是吧,好。」陸必行不喜歡跟人玩掰手腕,很快放棄了。
隨後,林靜恆感覺整個生態艙動了起來,被陸必行推著走了一段路,不知推到了哪裡,旁邊「嗡嗡」一陣響,「咣當」一聲強光刺入,林靜恆的瞳孔倏地一縮,跟一個工具機器人頭上頂的探照燈看了個對眼——青年科學家陸先生作為一個偉大的技術人員,絕不使用暴力,他指揮著一群小機器人,把生態艙的大半個機身拆了。
一隻手伸過來,擋住機器人頭上的強光,陸必行把幹完活的小機器人趕到一邊:「別照他眼睛,會傷害視力。」
一隻……手……
陸必行把隔離服脫了!
陸必行臉上不見了平時和煦的微笑,略有些上翹的嘴角繃得死緊,背光的瞳孔幽深,像兩個吸光的黑洞,然後他彎腰探身過來,林靜恆下意識地往後縮,狹小的生態艙卻不給他迴轉的空間。
陸必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觸手的皮膚燙得嚇人,但似乎還是完好的,沒到輕輕一碰就滾下一層皮的地步。
林靜恆說話時幾乎不動嘴唇,聲音壓在喉嚨里,似乎唯恐泄露一點病毒的氣息:「你瘋了嗎?」
陸必行看著他,覺得他真是很好看,就算在醫美發達、人人都能靠臉吃飯的沃托,也一定算是比較出眾的,他的五官也許未必毫無瑕疵,可是每一處都彼此呼應得恰到好處,能讓人揣摩品味很久。
可是這麼精良的包裝,就包了這麼個玩意嗎?心那麼狠,那麼不講道理。
歷史書上講,在遠古那些生產力落後的年代裡,人們為了生存,必須得群居在一起,才能弄到起碼的生存物資,因此群體中的秩序總是大於人性,居高臨下的獨/裁者們也從來都缺乏起碼的同理心,全憑自己的好惡與判斷一意孤行,仿佛他身邊的人是一群只會吃喝拉撒的動物,只要喘息,無悲無喜。
從這個特點來看,林將軍真是很有古典氣質了。
陸必行雙頰狠狠地咬著:「你才瘋了。」
他突然把林靜恆從拆了一半的生態艙里拖了出來——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肆虐的彩虹病毒與狹小的生態艙幫了他好大一個忙,林靜恆兩條腿被只拆掉了一半的生態艙卡著,被他一拉,腰以上基本懸空,從方才就開始不停顫抖的雙臂肌肉完全不受控制,陸必行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按在半開的生態艙上,然後捕捉到了整個聯盟最刻薄的嘴唇。
「可能會被他打死吧?」陸必行腦子裡瞬間閃過林靜恆一腳把於威廉踹出血來的情景,然而隨即,胡思亂想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滌盪一空,他的意識飄了起來。
嘴唇是全身皮最薄、神經末梢最密集的地方之一,以前陸必行知道這個常識,卻從未意識到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先天性色盲的人第一次看見別人眼裡的世界,就像慣於說話聊天的人第一次在精神網上直接和人工智慧對話——無數火花順著他引線一般的神經呼嘯而過,炸得他眼前一陣一陣地發花,世界顛倒過來,習以為常的觸覺突然改變了定義,他曾經忽悠圖蘭時扯過的淡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原來這個人的嘴唇並不像他想像中那樣,像個冰冷昂貴的瓷器。
原來這麼柔軟,這麼灼人。
林靜恆整個人被那倒霉的生態艙卡著,頭往後一仰就要撞上生態艙,避無可避,一抬手肘狠狠地帶著陸必行按著他的爪子撞在了生態艙門上,趁著陸必行手一松,一把推開了他,憂懼與震驚像兩顆在他大腦里炸開的飛彈,產生的「高能粒子流」海嘯似的轟然碾過,席捲了他的神魂。
兩個人驟然分開,隨即各自陷入詭異的沉默。
直到湛盧的聲音從機艙里傳來:「抱歉,我的精神網上會留有最近十天的影像記錄,之後會自動替換刪除,請問方才那段需要永久保存嗎?」
這一嗓子叫回了兩個魂。
陸必行的臉一下紅透了,乾咳了一聲,有些磕絆地說:「不、不用,謝謝……唔,湛盧,我有幾句話想跟他單獨說。」
「好的陸校長,」湛盧變成的機械手自動遠離了他們,臨走還留下一句評論,「您真的比先生禮貌多了。」
陸必行:「……」
在這方面贏了林靜恆,實在沒什麼好得意的。
他坐在地上,一隻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林靜恆的手腕,輕輕摩挲了一下,陸必行放鬆了雙腿:「喂,將軍,如果我之前是僥倖沒被感染,那麼有剛才那一下,這個僥倖應該已經不存在了吧?如果我沒被感染不是因為僥倖,而是當年東拼西湊時被彩虹病毒改變了體質,那我可能就是不會感染變種病毒,也沒必要隔離——不管是哪種情況,你都沒理由再趕我走了吧?」
林靜恆本來呼吸就很困難,被他兜頭這麼一句噎得夠嗆,咳了個死去活來,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嘆了口氣,爬起來掀開生態艙上面的蓋,把林靜恆解放出來,好歹讓他能坐著。
然後他搶在林靜恆對他破口大罵之前,忽然伸手抱住了對方。
陸必行略微彎著腰,雙臂從林靜恆肩頭繞了一圈,交疊在他後背,低頭把臉埋在他頸間,深吸了口氣,慢慢收緊雙臂,像是纏住了獵物的蟒蛇:「將軍,你這一輩子,有重視的東西嗎?有拼盡所有都要守護的東西嗎?你說第八星系是個荒野,必要的時候考慮捨棄這裡的野人,可我覺得不對,對你來說,第七星系,第六星系……甚至首都星沃托,恐怕沒有什麼是『必要』時不能拋棄的吧?」
林靜恆無言以對。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一個星球、一個地方讓你魂牽夢縈,做夢都能聞到那裡泥土的氣味,讓你覺得這一生不管漂泊到哪,都一定要回去,要終老在那的嗎?有什麼人……親人、朋友……甚至你明戀暗戀的人——我都不介意——可以讓你一直惦記著,讓你擔心自己離開以後他會過不好,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要掙扎著回到他身邊,好好看他一眼嗎?」陸必行緩緩地搖搖頭,「其實沒有吧?林,我覺得你有時候只是聯盟上將當慣了,遇上什麼是,隨便盡一盡義務,萬一死了也就死了,問心無愧,對吧?連我爸那麼個人,都把結束亂世的期望寄託了一部分在你身上,但是他不知道,你根本不想擔這個責任。」
林靜恆:「我……」
「我還沒說完呢,」陸必行冷冷地打斷他,「有問題課後再發言――你弄暈我,打算把我丟在機甲里自動返航,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英雄?還是在你眼裡,我就是一個沒心沒肺、苟延殘喘下去也無所謂的白痴?」
林靜恆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
「你是不是還覺得,我說喜歡你,只是閒得沒事消遣著玩,即便當真也當得很有限,過幾天就忘了,對吧?」陸必行頓了頓,抬起手背,在林靜恆燒出了血色的臉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像是把接下來的話反覆提起,又反覆咽下,來回幾次,他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可是你是我第一個這麼喜歡的人,你能認真一點、過點腦子,好好看看我嗎……林靜恆,你怎麼能這樣?」
據說食物鏈是這樣的――膽小的怕膽大的,膽大的怕不要命的。
對於林靜恆這樣的人來說,表現出一點自己的喜好已屬稀罕,坦白自己心裡悲歡,更是難以想像的冒險,而像陸必行,毫無保留地講出自己的情愫,那基本就可以說是「不要命」了。
因此他無從回擊,潰不成軍。
陸必行第一次親吻他的時候,只是淺嘗輒止地碰了一下嘴唇,次要原因是姿勢彆扭,主要原因是他業務不熟,像個倉促間把菜扔進鍋里就忘了菜譜的新手。
第二次是怎麼發生的不太清楚,也許是陸必行氣得有點缺氧,也許是糾纏的視線與呼吸產生的自然反應,這一回他像個無知的幼獸,被氣味吸引,圍著從未見過的河蚌團團轉著來回試探,嘗到了一點甜頭,就本能地追逐過去,走進了一個新的世界。
也許是生態艙壓麻了林靜恆的四肢,也許是變種的彩虹病毒威力太強,他難以抵抗,林將軍自從軍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兵敗如山倒」。
他胸口有一個堅硬的殼,平時把自己壓抑的、不肯正視的東西一股腦地鎖在裡面,自己眼不見心不煩,久而久之,自己都遺忘了,沒想到猝不及防間卻被別人橫衝直撞地拉扯出來,狼藉的攤了一地,巨大的空洞被擠進來的人堵住,那些冰雕的城門與碉堡像是走到了窮途末路,投降似的開始融化。
「怎麼可以這樣?」從未有過歸途、也不知為誰而戰的林將軍茫然地想,「這是不對的。」
啟明星上,深知八星系是個什麼鬼地方的黃鼠狼弄來了一批生理鹽水,派了幾個穿著隔離服的自衛隊員,挨家挨戶上門「發放抗體」,同時沒有底線地扯謊,聲稱「原有抗體見效太快,對身體有一定損耗,現階段發放的『抗體』是從其他星系帶回來的,更溫和、更無害,如果是已經感染的人,可能會在一周甚至更長的時間後才會慢慢恢復。」
治療混亂最有效的藥方就會「希望」,一劑下去,果然圍攻醫院的都老老實實回家了,居民們認真地在家收聽預防方式。可以混入人工降雨的消毒劑已經告罄,白銀第九衛只好臨時配了異味濃重的強氧化劑,讓自衛隊員們穿著隔離服,開著機甲車沿街噴灑地面,空蕩蕩的街巷竟短暫地有了種秩序井然的錯覺。
周六在消毒間裡徹底消毒,脫下隔離服,累出了他有生以來最濃密的一層胡茬,來不及吃飯,接過一塊營養膏,狼吞虎咽地邊吃邊走。
「圖蘭衛隊長在哪?」
「在地牢。」
周六應了一聲,心事重重地快步走向地牢。
醫院隔離間裡的情況很不好,銀河城的居民們身體素質普遍低下,發病不到二十四小時,死亡人數已經控制不住了,再這麼下去,一旦消息走漏,黃鼠狼的謊言必然被戳破。
電梯門剛打開,他就聽見不遠處傳來的男聲。
男人有些虛弱,但是語氣平和:「我沒有說謊,衛隊長,我的信仰要求我永遠誠實,不管是面對自己還是面對別人。因為質疑組織結盟光榮團的決定,我在戰前就被他們放在凱萊親王手下,做所謂『啟智人』——連『先知』都不是,基本是被流放的,我不知道他們在聯盟的軍事部署,也完全不了解域外發生了什麼,人命關天,我只是想幫忙。」
圖蘭原形畢露,懶得再裝淑女,冷笑說:「你們這種邪教的神經病還知道什麼叫『人命關天』?少他媽放屁,再不老實,我就讓你把你們海盜發明的十大酷刑都端出來讓你嘗嘗!」
霍普好像幽幽地嘆了口氣:「組織在域外久了,信仰越來越不純粹,做的事情越來越極端,我很難過,但是我們的原始教義不是這樣的,衛隊長,我們只是想給未來的人類謀一條生路而已。」
圖蘭尖刻地「哈」了一聲。
「像銀河城這樣的地方,終年鳥語花香,萬物都能蓬勃發展,只有人們饑寒交迫,蠅營狗苟,」霍普輕輕地說,「衛隊長,你不覺得這是不對的嗎?我是為消弭苦難而生的,我不會輕忽任何一個人的生命——您與其在這裡逼問我,不如趕緊去想其他能解決這場災難的辦法。」
周六匆忙的腳步倏地一頓。
霍普最後的詰問,恰恰是他在銀河城裡搜索感染者時想過的,不謀而合的想法瞬間碰撞出了共鳴,讓他一瞬間有種衝動,想進去保下霍普。
就在這時,匆忙的腳步聲從身後趕來,周六回過神來,見福柯髮絲散亂,一身消毒水味,一看就是剛從隔離服里鑽出來,福柯招呼也不打,上來就連珠炮似的問:「周六,圖蘭衛隊長有沒有下一步的指示?」
周六忙問:「怎麼?」
「有個男的,孩子染病在隔離間裡,他裝成藥房護士混了進去——見了鬼了,這他媽銀河城的市級醫院居然還有人工醫護!最關鍵的是那孩子已經死了。我們沒有抗體,被關在隔離間裡的病人只能等死,他知道了!」
謊言永遠是謊言。
周六打了個寒戰。
域外,自由軍團和負隅頑抗的反烏會基地仍在交火,陸必行順著黑進去的內網,悄悄登陸了自由軍團用來沖反烏會基地喊話的廣播。
「這個廣播是在基地地面的,需要身份驗證和密鑰,」陸必行說,「反烏會裡面叛徒真不少,自由軍團應該是有內應,先派了點誘餌,跟內應一起裡應外合,把主力忽悠走了,然後再過來掀老巢……好,我進去了。」
一個躲在暗處的技術人員是十分危險的,自由軍團和反烏會打得人狗不分,陸必行已經大搖大擺地闖進了雙方的通訊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