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大道與師(完)

  第284章 大道與師(完)

  那本李淳風留下的古舊書卷,以《淮南子·原道訓》摘抄結尾,也算是另闢蹊徑,解釋了這座十二峒留下的機關冢為何會用『五音』作為解密提示。

  所謂五音,只是面,這五種最基礎的音階,調配出來的聲音卻足以美妙動聽,故對於音調來說,宮調確立則五音便成。

  李淳風留給蕭硯的,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功法,亦沒有什麼神兵,唯一留下的,只有這一個道理。

  以五音為通關的基礎,是告訴蕭硯——

  音不正,其意必惡。

  人不正,其勢必毀。

  而這個道理也極其淺顯易懂,對於萬事萬物來講,只有確立了一個標杆,正如五音成,需要宮調確立;就味道來說,甜味確立則五味便成;就顏色來說,白色確立則五色便成。

  這是基礎,亦是萬事萬物形成最重要的原理。

  對「道」來說,「一」之確立則萬物就形成。

  這「一」之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一」之要義可運用於天地之間。

  然這個「一」是什麼,李淳風留下的那五句話或許足以參悟,但反過來講,李淳風留下的這五句話,又處處都在告訴蕭硯——

  不爭。

  風雨急驟而來,天地主宰自然,萬事萬物順應天道,天道傾軋之下,自然規律都會順應其事,何其難阻也?

  然而就算是風雨急驟,也並不會終朝不變。大風會止,暴雨會停,如此看來,連天地主宰都不能永久,何況是人乎?何況是王朝乎?

  三百年大唐終究會倒塌,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三百年不倒,四百年、五百年,也終歸都會有倒塌的那一日,個人的力量在天道面前,實在太過渺小。

  這就是李淳風順應的天道,這就是與袁天罡相駁斥的天道。

  袁天罡的霸道就是要爭,與天爭,與人爭,與萬事萬物爭,爭得一個煌煌大唐,爭得一個萬邦來朝,天下大治!

  但李淳風信奉的天道,真的是不爭否?

  李淳風留給蕭硯入口處的第一句話,謂之:「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挫其銳。

  這是李淳風告訴蕭硯,需收斂鋒芒,從向外爭鋒改為向內收斂。

  這就是李淳風想要傳授給蕭硯的道性:收視反聽,返觀內照,不離本心。

  解其紛。

  大道自銼其銳,便沒有了鋒芒,沒有了分割取捨,故而自然和諧,紛爭自解,萬法歸一。

  和其光,同其塵。

  是同頻共振,是同聲相應,是以百姓心為心。如此,便能如光如塵,百千萬化身無處不在,無形無相,無聲無息,卻能對天地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所以李淳風的不爭,並非萬事不爭,而是順應「無為」,不與民爭,順應民眾,不妄為。

  袁天罡的霸道,足以將上至天家貴胄,下至王侯公卿、藩鎮諸侯,盡數爭於己手。安祿山、史思明這等叛逆重臣,可以被他用來警醒玄宗,隨意驅使。

  王仙芝、黃巢這等造飯大寇,不過是他用於警示唐室、提醒僖宗的手段,翻手即滅。

  便是朱溫、李克用、李茂貞這等亂世梟雄,亦不過只是他用以平衡亂局的棋子,布局三十年,欲想顛覆大局,不過一念之間,只要李星雲上位的時機一到,朱溫馬上就能暴死。

  霸道,何其霸道!!!

  大唐前後五百載,再有袁天罡爾?還有這等霸道否?

  沒有,正如往前數五百年,往後經五百載也不會再有一個太宗皇帝一樣,世間不會再有第二個袁天罡,亦不會再有第二份這般霸道!

  但就算是這般霸道,結果如何,大唐可未曾亡矣?盛世可千古不變焉?李氏可久坐朝堂千年爾?

  霸道如袁天罡,也不過只能將希望置於一李星雲身上,縱使能驅使王侯藩鎮,縱使能隨手顛覆天下亂局,又有何用?還不是只能坐視大唐敗亡,枯守三十年之久?

  故李淳風留道德經五句,是告訴蕭硯。

  不爭,是不與天爭,不與道爭,不與自然規律爭,大唐三百載即亡,乃順行規律,強求無用,亦不可能有用。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正是因為不爭,才是成就無上道業的條件。

  百姓民心不是爭來的,就算能爭得天下諸侯盡數俯首,但亂局依然存在,百姓依然困苦,則依然與大道相背離。

  正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個事實一般,水明明什麼都沒做,但天地萬物就是親水,何意?

  不是不爭,若是能將自身與民意捆綁在一起,做到潤物無聲,水利萬物,那這就是爭,甚至比起霸道來,爭得還更厲害,更喪心病狂。

  簡單來說,袁天罡的霸道,爭的是上層建築。

  李淳風的天道,得的是經濟基礎。

  所以李淳風才會留下那一篇《淮南子》,才會給蕭硯留下那一句「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

  …………

  「存在得道,不在於小,亡在失道,不在於大。」

  夜色下,蕭硯坐在十二峒舊址的祭祀台上,正對著李淳風失了頭的雕像,手翻著那一卷書,感慨出聲。

  這是極為淺顯的治國之道,亦是君人之道的重要內容,可見李淳風的用心良苦,這也是李淳風為何要在書里一直告誡蕭硯要刻苦的原因所在。

  這老傢伙,拐著彎來賣弄學問。

  從李淳風的天道來看,似乎處處都是物競天擇的道理,但真要論起來,卻該有一句「存其最宜」,也就是說,留下來的,或許是最合適的,但其他的東西,不一定就是錯的,只是不再適合這個時代而已,它仍然可以留存下去,直到它應當亡去的那一天。

  而袁天罡的霸道,才是真正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留到最後的,一定是踏著所有人的屍體走上來的,無關其他,這就是霸道。

  要讓蕭硯說這天道與霸道誰好誰壞,他無法評判,袁天罡的霸道,可以看作是傳統的英雄史觀,想以一己之力保得王朝不衰不滅。

  而李淳風的天道,可以視作人民史觀,既然是百姓承載的盛世王朝,既然由百姓顛覆王朝,又有何不可?

  但不論怎樣,李淳風都已讓蕭硯明白了更多道理,一直執拗的東西,似乎也終於有了消散的出口。

  挫銳解紛、和光同塵。

  立道,生萬物。

  蕭硯自知不是聖人,但他可以試著讓自己成為這個立道之人,若是要順應天道,他當知道自己該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小鍋鍋,你終於看完啦!」

  在旁邊不遠處蹲在地上玩蟲的蚩夢站起身,在見到蕭硯合上書卷後,喜不自勝。

  好嘛,那個李什麼風還真是有點本事,小鍋鍋這麼厲害的人,看他留下的這幾百來個字居然都足足花了整整一個時辰!

  「怎麼樣?」姬如雪本環胸靠在石柱上小憩,這會也睜眼望過來。

  「收穫頗豐。」蕭硯點點頭,笑道:「這一趟沒有白來。」

  見他這樣,姬如雪也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連帶著對那李淳風都有了幾分感激之情。

  「這個李淳風真的好神奇哦。」

  蚩夢這時候掰著手指頭,道:「留下這麼個機關冢,又用這個五音當作線索,但偏偏窩們當中就剛好有小姐姐,不然還真過不去……你們說,他是不是算準了呀?」

  「還有這個東西。」說著,她舉起一小冊字跡明顯比蕭硯手上的書更密集的密卷,上面記載的是十二峒當年如何煉製兵神怪壇,又如何被李淳風化解,同時如何被袁天罡引兵踏平的前後順序。

  在密卷最後,則留了一句卦象,直白來講,便是告訴他們欲尋十二峒,需要向南過一個落花洞的地方,在其中尋到一個叫作千烏的女子,在她身上,就有去往十二峒的關鍵線索。

  「你們說,這個李淳風三百年前就死了,但關鍵是,在他留下這個東西的時候,十二峒還沒有遷徙。而且按照窩老爸給窩說的,那個落花洞的傳說可沒有十二峒那麼久,那這個李淳風咋個知道裡面有個千烏,好神奇哦。」蚩夢道:「萬一窩們找過去,沒有千烏這個人怎麼辦?」

  侯卿在旁邊聽的緩緩點頭。

  「怎麼樣,徒弟,窩說的不錯吧?」蚩夢看見侯卿點頭贊同,頗有些自傲,拍了拍胸脯。

  「非也。」

  侯卿持著骨笛,來回踱步,念著李淳風留下的那幾句卦象,神態尤其認真:「三百年前已逝之人,卻對三百年身後之事瞭然於胸,你、我、他,皆為卦象中人,三百年光陰不錯分毫,如此思來,真乃神人……」

  他閉著眼,仿佛在思索那三百年前老神仙的風采,待再睜眼,才終於握著骨笛看向幾人,道:「人能如此,才方為不枉此生,這占卜打卦,何處能學?」

  蚩夢叉著腰,鼓著臉。

  有沒有搞錯,自己這個師父你才認下沒多久好吧!

  姬如雪也不禁扶額,有些難評。

  尤川仔細思忖,倒是認真給了個答案,道:「以前我聽人說,中原龍虎山天師府對陰陽、道術頗有見解……」

  侯卿點點頭,重新閉上眼,似乎在想像自己集占卜打卦、音律御蠱、神念馭劍為一體後的風采。

  只是這麼稍稍一想,都甚是快哉啊!!

  蕭硯笑了笑,並沒有出聲,當世真想學什麼占卜,恐怕只有找袁天罡了,要不就是有那本集李淳風心血所成的《乙巳占》了。

  他抬起頭,遙遙看著那一身形略躬,一手負於身後,另只手放於前面作眺望狀的雕像,思緒萬千。

  想著,他站起身,摘下腰間的酒葫蘆,走過短梯,將這壺他曾在長沙親手釀造的桃花釀置於坐檯上,而後持學生禮,對著這座雕像緩緩行上三禮。

  姬如雪面色嚴肅,倒是終於明白了蕭硯這一路為何要隨時掛著這一壺酒了。

  她之前還真以為蕭硯一時興起,要學那所謂的江湖俠客一匹馬、一壺酒仗劍天涯了,如此思來,原來是他早就有此打算。

  就不知這一壺跨越數百里的酒,能不能謝過蕭硯從這機關冢中得到的東西。

  「休息一夜,明日趕路。」

  蕭硯轉頭髮笑,難得的笑意輕鬆,仰望著滿天星光,一時心下暢快。

  從進入嬈疆開始,似乎就沒有看見過這等夜色了。

  幾人都很高興,蚩夢知道了尋找十二峒的方法,意味著終於可以救蠱王了。

  侯卿又有了大道追尋,同樣充實滿滿。

  姬如雪陪著蕭硯走了這一路,終於看見他得償所願,亦是輕鬆快意。

  至於尤川,他雖並沒有什麼得失,但看得出他在這個隊伍里逐漸有了認同感,故自發接替了守夜的任務,在夜色中燃起了篝火。

  ……

  夜裡,十二峒遺址周圍人影綽綽,密集的沙沙聲開始對著那堆篝火圍靠過去。

  蕭硯是第一個醒的,他從石屋走出的時候,侯卿正好從樹上落下來。

  尤川與他們對視了一眼,神色凝重。

  二女一前一後伴在蕭硯身後,姬如雪不由蹙眉,遠遠望著那一個又一個戴著斗笠懷抱唐刀的不良人。

  伴在他們旁邊的,是殘存的舊部五人,同樣戴著殘破斗笠,但身形各異,氣勢遠遠不及不良人一眾。

  魁甲走在最前方,持著未出鞘的唐刀對蕭硯遙遙一禮。

  蕭硯笑了笑,拎起那捲舊書:「你們是來拿這個的?」

  在之前簋市子,他和筱翁達成了一個短暫的合作意圖,對於他們一行人來死溪林的蹤跡,筱翁允落可以用替身掩護半日,加上蕭硯有心為之,故就算是一直在暗暗監視他們的天魁一眾,也被他在簋市子那裡就擺脫了。

  不過他們能夠尋來也不以為怪,蕭硯將舊書拿在手中,對著魁甲等人招了招手。

  「不必客氣,來取便是。」

  說著,他對幾人出聲道:「你們按著卦象去,不必等我,我自然可以尋上來。屍祖,還需勞煩你照顧一二。」

  侯卿點點頭,進而居然真就不理會天魁和舊部等人,折身便走。

  姬如雪沒有多言,只是將唐刀拋給蕭硯。

  「小心。」

  「小鍋鍋!」蚩夢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握著拳頭揮了揮。

  尤川則自發的留下來,抽出那柄隨身攜帶的彎刀,與蕭硯一同禦敵。

  魁甲並不多言,抬手一指,身後的九人瞬間散開陣型,呈圍殺勢將蕭硯困在中心。

  而舊部五人身形一閃,便直追姬如雪三人而去。

  「你去幫他們。」

  蕭硯用拇指推出刀柄,回頭看了眼李淳風的雕像,全身骨骼發出爆炸般的響動,只一瞬間,他所有的骨骼便已經咬合的更加緊密。

  尤川點點頭,閃身追去。

  對此,天魁一眾仍然不阻攔,只是默默盯著蕭硯。

  如臨大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