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阿姐

  第138章 阿姐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河北這邊塞之地,雖並無遠東地區苦寒,但一番秋意也漸漸轉寒,冷冷的晨風順著帘子一股一股的鑽進車廂中,讓阿姐頓時精神一振,咕嚕的一下,從與她差不多高的百寶囊上翻爬起身。

  她揉著大大的吊眼,睡眼惺忪的掀開車廂側邊的小帘子,小臉就往外探。

  「也?外頭下雪嘞?」

  「笨,這是降霜了。」

  後面,翹腿輕坐著的降臣翻閱著一卷書,不緊不慢道。

  「咦?這麼早?」阿姐眉毛皺起,也不應話,馬上在她那個人高的雙肩百寶囊內翻翻找找,大半個身子都陷進去了,只吊著兩隻虎頭鞋蹬在外邊。

  自始至終,降臣好似早已習慣,眼睛都沒抬一下,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書卷上,那是一本載了大唐凡三百年詩詞的詩集,在她的身旁,還有厚厚一摞,很明顯,大唐詩人留下來的詞浩如煙海,不是一卷書就能記錄得完的。

  她在尋哪句詞,才配得上她『魁首』的身份,從漁陽一路過來,大半時間都花費在這上面了。

  那邊,阿姐也終於尋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小腿在外撲騰了好幾下,方才小臉紅彤彤的重新爬出來,兩個羊角辮也散了些,愈可愛了幾分。

  但她可不會管羊角辮亂沒亂,高興的舉起手中物。

  「找到咧!」

  她吵得很,降臣便稍稍抬眸看了一下,卻是一本已泛黃的小冊子,上頭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了『黃曆』二字。

  「……」

  阿姐興沖沖的對著小冊子,一邊掰著手指頭,自言自語的嘀咕了半天:「萬物畢成…畢入於戌,陽下入地…陰氣始凝……」

  「咦,真是霜降了?這明明還在十月份嘛,額在蜀中,這會還是最好玩的時候咧,涼快的很,正是和侯娃娃去山上尋黑眼貓的好時候。哪裡像這裡,草都白了……」

  降臣扶了扶額,提醒道:「那叫食鐵獸,人家是熊,你是怎麼把它當成貓的。」

  「就是貓嘛!」阿姐哼了一聲,爭鋒相對道。

  「嗯?」降臣瞪大了桃花眼,頗有些威嚴受到侵犯的樣子,氣勢很足,壓的阿姐小臉一緊。

  阿姐便不敢再面對她,背起百寶囊就往外走:「額不和你說了,額要去找女娃娃玩。」

  「等等。」

  降臣素手探出,拽住了百寶囊,而後遞去一根銀針,「玩可以,替我看看漠北那小姑娘醒沒有,估摸著時間,別忘了扎她一針。」

  「知、道、了。」

  阿姐小臉鼓起,極不情願的接過銀針,也不需要外面的車夫停下,就兀自跳下了馬車,小聲嘀咕道:「自個不去?真是懶得很。」

  但馬上,她就雙手抱胸縮在了一起,哆哆嗦嗦的。

  「冷死額咧,這河北真不是人待得地兒……」

  馬車後面,還有一輛馬車,前面有騎士在開路,後面也有百餘騎隨行護送,人人看著這個俏皮可愛的小女孩,都不禁想要心生逗弄,但又念到這小女孩未知的身份,又不太敢放肆。

  上官雲闕就伴在後面那馬車的旁邊,這會眼見阿姐哆哆嗦嗦的如逆流一般往後來,忙「哎呦」一聲的下馬,令左右的不良人停下,而後臉笑成了菊花,迎了上去。

  「小祖宗,大清早的,可莫要凍著了,來來來,披一件衣裳。」

  「你個娃娃心還好咧,到時候額讓額弟捉一隻黑眼貓送給你。」阿姐滿意的點頭,在降臣那裡受得氣霎時就在這裡抵消了一大半,便大手一揮,豪爽賞賜。

  上官雲闕傻了傻眼:「黑眼貓?」

  「對,貓!」

  阿姐鄭重其事的點頭。

  但上官雲闕馬上又捕捉到了關鍵信息,大吃一驚道:「你還有弟弟?」

  「額當然有弟。」

  「不對吧……」上官雲闕的心裡泛起了嘀咕,他當日在漁陽,是揣著好奇心詢問過蕭硯,想要搞清楚這小女孩到底與蕭硯是什麼關係,當時後者只是笑而不語,也並無反駁他所猜的『女兒』一說,當即就讓上官對待阿姐更加慎重了。

  特別是降臣又與蕭硯的關係不清不白,舉止間尤顯曖昧的樣子,不得不讓上官雲闕懷疑,難不成資料上『天暗星蕭硯,虛歲十八』的信息是假的?

  或者就是,這傳聞中的屍祖降臣育有一女,讓堂堂的天暗星甘心當了後爹?

  現在又聽阿姐說什麼有弟弟,便愈加好奇了起來,小聲打探道:「你弟,親生的?」

  「那還能有假?」

  阿姐怕他不信,將掛在百寶囊旁邊的嗩吶取下來,「額吹嗩吶,額弟敲銅鑼,這不是天生的姐弟嘛。」

  上官雲闕撓了撓後腦勺,有些摸不著頭腦,似有一縷靈光乍現,卻怎麼也抓不住。

  他似乎隱隱約約想到了這阿姐與她所謂『弟弟』的身份,但就差那麼一份關鍵的信息,不然還是糊裡糊塗的,遂打破砂鍋問到底:「你弟,多少歲了?」

  「你真是笨吶!額弟,當然比額小,這還用問?」阿姐大喜,用降臣說她『笨』的口吻罵出聲,而後學著降臣看她的眼神,看上官仿佛是在看智障。

  上官雲闕大囧,咳嗽了聲,用手指比了比:「那長什麼樣子,有多高,除了會敲銅鑼,總還有其他特徵吧?這我總能問吧?」

  「額弟……」

  不料,阿姐突然就一怔,繼而眼睛放亮,雙手捧在臉頰邊,小臉憧憬道:「他身高七尺、俊俏的很,要不是他是額弟……嘿嘿……」

  上官雲闕滿頭黑線,但下意識就想到了蕭硯那張很有英氣卻不缺俊俏的臉,心下一驚:「還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嗎?」

  「他沒有頭髮!」

  「等等,他到底幾歲,沒有頭髮還能俊……」

  「俊俏的很!」阿姐打斷他,下巴上揚,一拂被百寶囊壓住的衣擺,雖沒拂動,卻是氣勢極高,「額弟一身白衣、長發飄飄,就是看起來病怏怏的,唉。」

  「小祖宗,伱真是把我說糊塗了,不是才說沒有頭髮嗎?」上官雲闕已經有些後悔發問了,說了半天,他自己腦子裡的線索都被搞亂了,原本那一抹靈光都好像全變成了問號。

  「有頭髮!」阿姐篤定道。

  「……」

  上官雲闕石化在了原地。

  兩邊侯著的不良人紛紛大笑,他們可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童言無忌,自家的孩子也是一般,想到哪說哪,只感覺天巧星似被戲弄了似的,分外好笑。

  「笑什麼笑!」上官雲闕生氣的一捏蘭花指,聲音都變得愈加像女人了些,「給我憋著!」

  說罷,他又看像阿姐,不死心道:「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到底幾個弟弟?」

  阿姐眉毛皺起,似是有些不滿:「一個啊,就是長得醜,與額一點也不像,兇巴巴的。」

  上官雲闕放棄了掙扎,取出一個小馬扎,放在了馬車旁。

  「小祖宗,上車吧,咱們不耽誤時間了。」

  「對對對,找女娃娃。」

  阿姐披著衣裳,重新哆哆嗦嗦起來,小短腿踩著馬扎,登上了馬車:「冷死額咧……」

  「……」

  上官雲闕感覺自己的大惱受到了衝擊,變得有些暈乎乎的,卻已然堅信,這小女孩與蕭硯必定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天暗星那腦子,總不會生一個沒救了的小姑娘吧?

  他惱怒的看向眾人:「看什麼看,還不快快動身!」

  一時間,便響起了無數笑聲,隊伍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女娃娃,額又來找你玩嘞。」

  阿姐鑽進車廂,卻還是哆哆嗦嗦的,直往裡擠。

  車廂里,姬如雪正帶著淡淡的、恬靜的笑意,瀏覽著一面書有字的信紙。從阿姐的角度看過去,能看見這信紙上的墨字浸透紙背,很有力量感。

  她方才就已聽見阿姐在外面的奇怪對話,也未放在心上。

  自從她月前到漁陽,阿姐就與她一見如故,終日纏著她玩。阿姐還不時擺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什麼她有一個好朋友『小紅』,又能飛、又體貼,與她玩的最好。

  姬如雪自然是不信的,天底下還沒有人能夠真正實現『飛』,就算是大天位那般內力雄厚的人物,也僅能憑藉輕功凌空一段距離。

  不過蕭硯已與她說過,這阿姐實則是四大屍祖之一的螢勾,現在這般不過是練功走火入魔分裂出了一個人格,權且當成女童來看就行,所以只當阿姐是童言無忌,有些誇口這好朋友『小紅』的能力了。

  「咦?你在笑什麼?」

  阿姐歪了歪腦袋,背著龐大的百寶囊,甫一進來,就擠著姬如雪坐下。

  「沒什麼。」後者抿了抿嘴,把信紙疊好,準備放進懷中。卻不料,阿姐的小手突然撲騰而來,一把搶了去。

  姬如雪自然是搶得贏的,但很怕將這信紙撕碎了,便索性鬆了手。

  「嘿嘿。」

  奸計得逞,阿姐賤兮兮的發笑,背過身拆開信紙,而後對著字跡念出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咦?一首詞,有什麼好笑的?」

  她懶得再看,隨手扔給姬如雪,趨步過去,瞅著車廂更里,雙手置於腹前、閉眼靜躺著的耶律質舞。

  姬如雪自不惱,卻很憐惜的將信紙疊好,舒了一口氣,揣進懷裡。

  這是蕭硯當時在洛陽,親手寫給她的。

  阿姐看過兩眼耶律質舞,便不再管,折身過來,一把抱住了姬如雪的腰,哆哆嗦嗦道:「女娃娃,凍死額咧……」

  說罷,她又才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就從軟靠上跳下去,在那百寶囊內翻翻找找:「這麼冷的天,阿姐就該吃一碗,熱騰騰的蕎麥麵。」

  姬如雪並不奇怪,她早已見識過阿姐從這裡面掏出了太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會只是淡笑,伸手在一旁的小壺裡摸了摸,取出一個雞蛋。

  「既然要吃麵,喏,知你要來尋我,留給你的,配著一起吃。」

  「雞蛋?」阿姐從百寶囊內爬出來,兩眼放光,「今天又有雞蛋吃?」

  「有人給我說,小孩子多吃雞蛋,長身體。」

  阿姐兩口一個雞蛋,將臉頰撐的鼓鼓的,含糊不清道:「泥天天吃…泥也想長身體嗎…」

  姬如雪的耳尖略紅,瞥了眼自己實則已有規模的胸脯,不答話。

  見她不答,阿姐也不計較,又吃了一碗蕎麥麵,滿足的拍著圓肚,湊在姬如雪身邊,臉頰使勁在她胳膊上蹭:「女娃娃,你對額真好……」

  少女彎了彎眸,清冷的臉上顯出一抹暖意。

  「不如,你與額一起回蜀中吧?」阿姐突然正起身,鄭重其事道:「額把小紅介紹給你,額還有錢,天天請你吃流水席、是上等酒席哦!」

  「不行,恁老妖婆說不定要阻攔額,咱們要偷偷溜走,不能被她注意到……」

  聽著她在這自言自語,姬如雪只是笑,靜靜聽著。

  阿姐在姬如雪的車廂里說了一路,早就忘了降臣吩咐她的事,說到最後,甚而徑直在車廂里蜷縮著,睡了過去,還是姬如雪給她蓋的毛毯。

  ……

  於是一路無話,隊伍向西又行了半日。

  漸漸的,周圍遂開始嘈雜起來,骨碌碌在街上碾過的車輪聲、挑擔叫賣冬菜的市聲,還有不時響起的難民乞討聲,混雜在一處,飄進了車廂里。

  幽州,到了。

  「哎呦,緊趕慢趕,終於到了,險些又要多等一日。」上官雲闕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而後便是嘈雜的吆喝聲,似有人在迎接。

  馬車裡,姬如雪臉色冷靜,背抵在木製的車廂上,只是抿嘴不語。

  於她身前,耶律質舞的赤紅雙瞳不斷閃著金光,單手扼住姬如雪的咽喉,同樣不出聲。

  耶律質舞尚還有些虛弱,皮膚本就白淨,這會那張英氣的臉頰上更是慘白,但一隻手仍很是有力,完全能夠一擊碾碎姬如雪的咽喉。

  兩人的實力差距,豈止是江河比之大海,就算耶律質舞沒有了內力,單憑詭異至極的通靈之術,就可碾壓姬如雪,讓後者全無反抗之力。

  片刻後,耶律質舞才吐出了甦醒後的第一句話:「這裡,是何處?」

  「幽州。」

  「吾沒見過你……那位南人統帥,在何處?」

  這一回,姬如雪不說話了。

  耶律質舞愣了愣,而後手掌加重了力氣:「吾不想殺你。」

  前者紊亂的呼著氣息,閉上了眼睛,一聲不吭。

  在兩人身旁,阿姐發出一聲夢囈,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耶律質舞用餘光瞥著她,稍有些忌憚,但一時卻有些焦急,顧不得許多。

  這個中原少女,怎的不肯受威脅啊?

  她正有些失措,帘子忽地被人一把掀開,一抹亮光晃了進來。

  「奧姑!」

  一道極為嚴厲的叱聲,霎時響起。

  耶律質舞望著外面,呆了一呆。

  那個與她纏鬥的南人統帥,這會身著一件圓領紅袍,負手而立,臉上是凌厲的冷意。於他身前,述里朵一身漠北戎服,分外肅色,美目死死的凝視過來。

  「母、王后……」

  「退下!」

  耶律質舞迷茫了下,鬆開了手掌,很聽話的赤足而退。

  述里朵見狀,忽覺身後如芒在背的視線消失,終於鬆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