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東山再起

  第137章 東山再起

  渤海。

  靺鞨部,鐵利府,海州。

  十月下旬,這中原遠東地區已是雪花簌簌,荒涼的土地上,一片雪白。放眼望去,似乎百里都無炊煙,更無人影,靴子踩在淺薄的積雪上,便很明顯的留下一個腳印。

  一處緩坡上,頭頂落滿雪花的大漢眯著眼,用左手捋著亂糟糟的鬍鬚,顴骨突出的臉頰上,儘是寒霜留下來的溝壑,顯得又黑又糙。

  他有一匹瘦馬,但已被宰殺了吃肉,更換成了一匹稍健壯的坐騎,正騎在馬背上,用右手持著韁繩,在這略凸起的緩坡上向北邊眺望。

  若是仔細觀之,就能看見他的右手斷了三指,食指其根而斷,中指與無名指還留存了不一的半截,不過半個手掌都已被他用略顯污跡的布裹著,並不怎麼能看出來。但他現下捋動鬍鬚這些需示人的動作,仍然多用左手。

  有穿髒舊布襖的扈從爬上緩坡,高聲道:「大王,北面來客或沒有這般早,先吃吃肉吧。」

  「還有沒有酒。」耶律阿保機撥轉坐騎,趨下緩坡。

  那扈從搖了搖頭,而後又點頭,道:「我們攜帶的早就喝完了,倒是這幾個雜碎,身上掛了兩壺,就是太難喝了些。」

  他說的那幾個「雜碎」,便是前面攔他們的幾個漠北部民,共五人,明顯是一個小隊,已死了三個,屍體歪歪扭扭的躺在不遠處,剩下兩個被綁著,正驚恐的蜷縮在火堆旁邊,與一堆雜物放在一起。

  扈從一邊罵罵咧咧的恐嚇著兩人,一邊從雜物里提起一個很髒的水袋,同時道:「這東西喝著跟馬尿似的,恐扎了大王你的喉嚨。」

  耶律阿保機搖了搖頭,「煮著吧,暖暖身子。」

  火堆旁還有一扈從在烤馬腿,馬屍邊,一扈從在處理馬兒的屍體。

  聽他下令,那持著水袋的扈從便不再多說,兀自去燒酒了。

  耶律阿保機捋著新坐騎的馬鬃,一邊沉默看著被分屍的瘦馬,良久,搖了搖頭。

  新坐騎便是那五個漠北部民的,五人僅有三匹馬,都不甚壯,最壯的也挑選出來供他騎了。倒是幾人身上很有一些馬料、乾糧,省了很多事。

  那三人本不用死的,這批漠北部民先前在海州小鎮上攔住阿保機四人,本應是交了錢財就無事了,阿保機的面容又已瘦的看不出來,鬍子亂糟糟的,更是不該有衝突發生。

  偏偏這部民的小隊長看中了他那柄不俗的獵弓,幾人一路跟過來,奪弓不成,反而丟了性命。

  「你們,是哪一部的。」

  耶律阿保機接過一扈從遞來的馬肉,目光平和的席地而坐,仍由雪花紛紛揚揚的飄在肉上,只是大口啃食。

  「俺們,是轄底于越帳下的部民,曾在王帳附近放牧……」有一俘虜顫顫巍巍道。

  「狗雜種,你們也配在王帳附近放牧?能在王帳坐近放牧,那都是大王的恩賜!」一扈從啃的滿嘴是油,脫口罵道:「你們這些狗雜種,追大王都追到渤海來了,這便是你們報答大王恩情的方式?」

  兩個俘虜面面相覷,而後有一人小聲應道:「俺們確實不知就是大王當面,大王怎能叫『劉憶』……」

  扈從恥笑一聲,懶得出聲給他們長見識,轉頭看向耶律阿保機:「大王,看來傳聞是真的,耶律轄底那個老雜種真是敗給了剌葛狗東西,若不然,他們不會被發配到渤海來。」

  他語氣粗獷,分外大怒。

  耶律阿保機細細嚼著馬肉,半晌不語,他並不在意這扈從一口一個『雜種』、『狗東西』,阿保機也是耶律家的,這一罵差不多就是一起帶進去了。不過這扈從也是怒意上頭,情有可原。

  他沉默片刻,問兩個俘虜:「本王那叔父,真敗了?」

  兩個俘虜見他真是大王,反而輕鬆起來,而後爭先恐後出聲。

  「確實如此,依照上頭的說法,開始都說是要讓轄底于越當漠北王。後面不知怎的,就在于越當上大王的前一日,剌葛惕隱突然動手,幾部那是紛紛響應,于越不敵,被斬殺了上千護衛,在王庭被捉去了……」

  兩人越說越輕鬆,道:「大家都說是有中原的晉國人幫助了剌葛惕隱,他才能當上大王。至于于越嘛,有人說是死了,有人說是被囚禁了,還有人說他的妻兒都被賞給了那位晉國人……于越失勢,俺們部自然不能在王帳待下去了,被惕隱趕到了渤海坐近放牧,就在扶餘府旁邊。不止俺們,還有好多小部族都被趕了過來……

  「不過這日子沒過多久,俺們才到這裡來,王庭就發來王令,說是要俺們這些部族各自抽丁,入渤海尋大王你……」

  兩人說了許久,又被綁著,已是口乾舌燥,末了,還不忘補充道:「聽說,是大王你在南面葬送了兩萬好兒郎的性命,不敢回草原,才逃到了渤海。王庭為了尋你,還出了大軍嘞,不過俺們沒見到。」

  三個扈從面面相覷,都只是小心翼翼的看著阿保機。

  耶律阿保機則是臉色有些鐵青,一言不發。

  兩個俘虜這會才意識到好似話說多了,有些揣揣不安的模樣。

  許久,耶律阿保機才冷聲問道:「王庭怎知本王在渤海?」

  「俺們也不知,反正王庭就是如此下令的……」

  阿保機眯眼思索了下,轉問道:「渤海與漠北,向來不和睦,伱們憑什麼能入渤海尋本王?」

  「大王難道不知……」一俘虜下意識出聲,但馬上被另一人碰了碰,遂臉色慘白的頓住,不敢再出聲。

  一個扈從大怒,一把抽出掛在馬背上的長刀,「他娘的,還不說!」

  兩個俘虜戰戰兢兢片刻,才小聲答道:「有傳聞,剌葛惕隱欲將兩個王子遣到渤海為質……還有,說是以後要把奧姑嫁給渤海王為妃……」

  三個扈從都是臉色大變,慌忙看著耶律阿保機。

  阿保機臉色難看,「此事是真是假?」

  「俺們也不清楚啊,但大家都這般說……」

  「耶律剌葛這個狗東西,畜生里的畜生。」幾個扈從紛紛大罵,同時一邊觀察著阿保機的臉色,唯恐自家大王一時背氣過去。

  但阿保機明顯還能振作,他丟開馬肉,冷聲道:「王后呢?有王后在,她豈能讓耶律剌葛遂願?奧姑乃大薩滿,掌管整個漠北的祭司,誰敢動她?」

  兩個俘虜再次面面相覷:「王后不是與大王一起南下的嗎?」

  「竟有此事!?」阿保機大愣,猛地站起身。

  「還有奧姑,也是南下了。人人都說她們和大王一樣,陷在了中原……」

  「……」

  扈從們也腦疼起來,完全理不清思路。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為了躲避追兵,入深山老林里走了一遭,怎麼感覺恍如隔世一般的?

  耶律阿保機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這可與他想的不一樣。依照他的打算,述里朵應是在漠北坐鎮的,就算他那幾個兄弟與幾個叔父聯手暫時得勢,但王后還在,總歸有一套班底在草原,回去後,也有餘地談判。

  大不了,他就帶著部族遷的遠遠的,暫時蟄伏下去,靜待天時就可,畢竟只要他回到草原,耶律剌葛就不可能當著眾部族的面殺了他。

  現在看起來,事情竟比他想像的還要壞!

  耶律阿保機一時失語,站在原地來回踱步,有些心亂如麻起來。

  這時候,他才想明白,為何耶律剌葛有底氣大肆動兵,入渤海追殺他。前兩月,河北也有追兵,草原上也有南下來的搜尋者,他可是吃了好些苦頭。

  他本以為只要能夠回到草原,重新進入眾臣視線里,就還能有轉機。現下看來,果然是痴心妄想了。

  「王后總不可能完全沒有消息。」耶律阿保機頓住腳步,虎目盯著兩個俘虜,沉聲道:「她如何了?」

  「這個,俺們真不清楚……」兩個俘虜如是答道。

  那提刀在手中的扈從大怒:「說不說!」

  耶律阿保機揮了揮手,「兩個部民,能知曉這些已是不易,先前那些恐怕也都是道聽途說來的消息,不必再為難他們。」

  兩個俘虜感恩戴德,若非綁著,恐怕就要行跪謝禮。

  王后……

  阿保機用左手揪著鬍子,臉色愈加難看。他很清楚,述里朵必定是為了援助他才南下的,彼時在漁陽大敗,他的消息就被徹底隔絕了,河北的追兵尾銜不止,他當時又受了重傷,哪裡能有時間搜集這些信息。

  他走到火堆旁,提起懸在旁邊的水袋,猛地大灌一口,完全沒有難喝的感覺,而後沉聲道:「蕭敵魯到何處了?」

  一扈從急忙從雜物堆里取出一粗糙的地圖,指著上面的方位,「按照之前的計劃,蕭將軍領著四百人馬,現應已接近高麗境內……」

  「耶律曷魯呢?」

  「曷魯大帥領著三百人馬,現應還在扶餘府……雖說王庭的追兵被引了不少去高麗,但大部追兵還要是向著他去的,屬下不敢確保。」

  耶律阿保機來回踱步,他麾下的人馬,就這麼幾百殘部了。當時實則是有數千人的,河北軍追殺的過緊,不少人馬都走散了,後面又在遼東與河北軍戰了一場,也損失了不少。

  再往後,便是入了渤海,雖說擺脫了河北軍的追殺,可耶律剌葛的兵馬又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馬上就緊跟著來了。還要躲避渤海國的人,一路坎坷的逃難過來,無輜重、無援兵補給,不知因死傷走散了多少人。

  而簫敵魯與耶律曷魯兩人,前者是他的表弟、也是述里朵的弟弟,是一中天位的高手,衝鋒陷陣的猛將,入高麗算是吸引追兵的視線。後者,則是他的族兄,很有統帥才能,現在渤海打伏擊。

  若無兩人,他恐無法從重重圍困眾逃出來。

  「罷了,只能讓他們繼續堅持了。」耶律阿保機嘆了一口氣,將酒水像泄憤般一飲而盡。

  那邊,兩個俘虜小心翼翼的詢問道:「大王,可否放了俺們?俺們的心裡還是只認大王你的,剌葛惕隱成為漠北王,俺們都是恨死了……」

  阿保機並不應話,只是眯了眯眼。

  若是他的叔父耶律轄底成功,這兩個部民沒落到這裡來,而是繼續留在王帳附近,恐怕也會盼著他阿保機死,只不過成王敗寇,他們自然是要恨耶律剌葛的。

  一扈從近前,小聲道:「大王,可不敢放人……」

  不怪這扈從提醒,蓋因從前的阿保機對待漠北族民都是很寬容的,特別是經由一些漢人謀士建議,甚至可以說是到了心慈手軟的地步。這也是這兩個俘虜確認阿保機大王的身份後,反而鬆了一口氣的原因。

  他這個漠北王,在草原上很有威名,在普通族民里,更有往任大汗沒有的仁德,還是甚得民心的。

  就是各部的貴族與他有矛盾而已。

  「殺了。」

  不待扈從說完,阿保機便冷冷道:「留著,沒有那麼多糧食。」

  扈從一愣。

  但他沒有多言,立即抽刀過去。曠野上,馬上響起了兩道不可置信的慘叫聲。

  耶律阿保機摩挲著斷指,面色冷冷。

  殺了五個漠北人,幾個扈從也全然沒什麼反應,只是把屍體拖得遠遠的,而後眼見風雪愈大,便開始尋來木頭,挖洞立樁,而後在平地里蓋起一個簡易的庇護所來。

  阿保機不說話,三個扈從便也只是沉默,無所事事的擦著刀,調整著俘獲來的弓箭,靜靜等待著。

  直到天地盡皆白茫,分不清哪面是天,哪面是地,更分不清過了多久後,一扈從忽地從緩坡上衝下來。

  「來了!」

  耶律阿保機的雙眸一閃,趨馬登上緩坡。

  視線里,風雪中有幾道影子從北面而來。

  太遠,分不清有多少人,但不多,人數應與他們差不多,四五騎的樣子。

  待近了,便看清了他們的樣子。

  五條壯漢,矮壯敦實,一雙羅圈腿,穿著很舊的棉襖,略有些不合身的樣子,都沒有甲,顯得很窮。他們都戴著氈帽,帽頂積有雪花,很有些風塵僕僕的感覺。

  這些人的皮膚又黑又黃,看起來很木訥,卻又處處透露著精悍的錯覺,騎術也很好,坐騎還未停下,當先一人就已躍下,以一種偏漠北的語言,大聲道:「閣下,可是漠北大可汗?」

  他的口音很奇怪,像是極遠處來的人。

  耶律阿保機捋了捋大鬍子,讓自己更顯得威嚴了些。

  「本王是。」

  那人聽罷,取下了頭頂的氈帽。帽子下,颳得精光去青的頭皮顯露了出來,俯視掃去,能看到他的整個頭頂,只留有腦後兩三處銅錢大小的發頂,發頂後的長髮,編成了小辮垂下。

  很像一縷縷金錢鼠尾。

  「女真完顏部,恭迎大可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