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內憂外患
三月末,暑氣已至。
建陽帝陷入困局。
門外繁花似錦,鳥語蟲鳴,他的內心卻焦躁不堪,如何也安定不下來。
這才幾年?
大昭便搖搖欲墜。
四月,外患漸息,內憂卻更盛。
復國軍勢如破竹,連克數城。戰況如夢境重現,只是這一回的嘉南帝是他。
邊境之兵,已抽無可抽。一旦過度,失去國土不過是第一步。
但內憂不平,也沒有什麼國土可言。
這一年的大昭,旌旗獵獵,烽煙四起。到大雪落下,眾人才得以喘息片刻。
天太冷。
水凍住,血亦凍住。
六皇子楊玦在一個霰雪白紛紛的日子,回到了京城。
大昭上空陰沉的天,一直綿延到邊塞,他已有多日未曾見過太陽。沒有光,日子便像從水底望天一樣晦暗。
吃喝,入睡,都成了勉強。
同樣寢食不安的,還有慕容四爺。
戰火雖然還未燒到洛邑,但他從春天開始便已經很難睡著。他那不知樣貌的侄子,不曉得何時會來殺他。
就算護衛站在門口,也無法叫他安心。
夜一深,他就不敢熄燈。
四太太見丈夫這樣,憂心不已,然而問他為何如此,他卻不肯說。
到現在,他們夫妻二人,還是像陌生人。
四太太知道,他從未愛慕過自己。即便他們同床共枕,生下了孩子,也只是相敬如賓。
但世上的夫妻,十對便有九對如此。
他們這樣,又有什麼奇怪?
她年輕時,還是少女心思,偶爾想起丈夫的態度,也會黯然一下,可如今三十好幾了,縱有旖旎之情,也早被消磨乾淨。
「倘若睡不好,還是請個大夫回來瞧一瞧吧。」草草用過飯,四太太勸了丈夫一句。
但慕容四爺眼皮也不掀一下:「不用了。」
他回得很乾脆,連一分餘地不留,就好像她的關心,是件多餘的事。
四太太柳眉輕蹙了下,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算了,隨他去死。她拿起帕子,按了按唇角。
聽說復國軍已經打到寧州,這要是一直贏下去,沒準就要打到洛邑了。
還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她也沒有那個閒心去管不愛她的丈夫。
放下帕子,四太太站起身,拉開椅子往飯廳外去。
慕容四爺垂著頭,長長嘆息。
他面前的飯菜,幾乎一口未動。
冬日裡,就算點著炭爐,這些菜也冷得飛快。那盆羊肉湯,已凝固出雪白的油。
原本滾滾的熱氣,早涼在雪夜裡。
慕容四爺坐在桌前,聽著外頭的雪粒子噼里啪啦打在簾櫳上。
他的心,也發出陣陣嘈雜響聲。
洛邑的夜,才剛剛降臨,但已經黑得不見人影。
夜市中,小攤子一字排開,又收走,最終只剩下了一架小推車。白色的煙氣在風裡飄散,車旁一口大鍋,車前一張東歪西斜的破桌子。
攤主是個老頭。
身量不高,人也瘦小,但動作很麻利。
旁人都收了攤,只留下他一個,風裡便全是那口大鍋發出的食物香氣。
水一直沸著,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他三兩下將吃的下了鍋。
沸水立即安靜下來。
等待餛飩浮起的間隙,他悄悄用眼角餘光瞟了下桌邊的人。
桌子,只是張低矮的木頭桌子。
凳子,只是鬆了腿的小杌子。
但坐在那的三個人,看起來都很貴氣。
明明衣裳斗篷,都很尋常。那些料子,絕對貴不到哪裡去。加之風塵僕僕,幾個人的臉色也並不十分好看。
可憔悴映在臉上,那五官,那眉眼也還是好看得不像真人。
「咕嘟——」
水泡小的跟著大的,一個個在水面裂開來。
老頭連忙將視線一收,快速舀出煮熟的餛飩。
三口破碗,要碎不碎,裝上吃的,倒也能用。他端著碗,送到桌上。寒夜裡,湯碗上的熱氣沖得老高。
坐在左手邊的少女,約莫十六七歲模樣,接過碗,笑著同他道謝。
熱氣遮住了她的笑。
老頭只聽見聲音,輕軟溫和,說的是官話。
難道,是外地的富貴人家因為打仗,逃難來的?
也不知是夏人還是襄國舊民。
胡亂想了一會,老頭回到小攤後,翻出小杌子坐下去。雪停了,地上積得也不多。
但風一吹,還是冷得很。
他裹緊身上的舊棉襖。
小桌前的三個人,不作聲地吃著餛飩。
很燙,像一塊烙鐵貼到嘴唇上。
太微輕輕舔了一下餛飩,連舌尖都是刺痛的。
吹了會風,她才將東西放到嘴裡。這碗餛飩,恐怕得配著雪吃。
對面,無邪嘟囔了句:「沒味兒……」
這餛飩淡得要命,似乎沒捨得放鹽。
打著仗,樣樣都貴。
鹽這種人人都要吃的東西,自然就更貴。
他們碗裡的東西實在談不上好吃,但天寒地凍的,有這樣一碗熱食可吃,已算走運。
熱度從喉嚨開始上升,一直暖到手腳和心肺。
太微喝了兩口湯。
白水一樣。
丁點油花,丁點青蔥,並沒能改善它的味道。
她還是第一次來洛邑,沒想過冬日的洛邑也如這碗餛飩湯一樣寡味。小時候,她想像過好幾次,洛邑的四季會是什麼模樣。
春夏,是不是開遍繁花。
秋冬,是不是雪景動人。
但現在,她坐在這裡,喝著熱湯,卻覺得天下哪裡都一樣。
戰火未至,惶恐戰事的心情卻已經到了。
街上大門緊閉,人影寥寥。
有人想就這麼過下去,有人想推翻建陽帝的暴政,但如果可以,除了鍾愛戰爭的瘋子,沒人想要打仗。
這場戰事,結束得越快越好。
太微放下碗。
無邪站起身,朝小食攤後走去。
老頭已經昏昏欲睡,閉著眼睛,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無邪推推他,將人叫醒,把錢給他。
老頭連忙接過,擠出笑容,又隨口問道:「天色已晚,不知幾位要去哪裡?」
無邪踩踩地上的薄冰,笑道:「自然是歸家。」
老頭還有些發懵,聽見歸家二字瞬間清醒過來。
這三個人怎麼看都是外地來的,卻在洛邑有家?
大鍋里的熱湯已然冷卻。
風裡的熱氣,只剩下呼吸間的白煙。
無邪伸出根手指,點點桌前的年輕人:「那位可是慕容家的二公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