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時間倒回數分鐘前。

  人類營地之外,樹牆的另一邊。

  白河望望地上搖頭晃腦的藤蔓,再看看對面緩步逼近的兩人,最後再瞟一眼不過指著哪兒都瘋狂閃著紅燈的測電筆

  行吧,還整得挺熱鬧。

  白河只覺太陽穴上經絡一跳一跳的,各種意義上的頭疼。

  他試圖將那自己竄出的鬼藤的收回體內,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對方的抗拒——那根蔓身上打滿繩結的鬼藤原地扭了兩下,卻很快便穩了下來,繼續自說自話地留在原地,甚至還有空揚起半截身體,衝著白河威脅地晃一晃它一腦袋的結。

  而與它的強硬相對應的,就是白河的頭疼。白河只覺腦子裡像是被鋸子重重拉過,痛到差點叫出來,恨不能現在就將那藤蔓抓起來打結,偏面前還站著兩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傢伙……

  等一下。

  白河強迫自己自疼痛中抽出心神,往那兩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登時警鈴大作

  明明四周此時正是黑暗,唯一的光源只有白河手中的那一盞小燈泡。光芒提在手中,又直直地往前打,讓他的腳下更顯陰黑。

  但對面兩人的目光,卻明顯是落在白河的腳邊的。

  準確來說,是落在他腳邊的藤蔓上。

  不僅如此,他們的表情也極其地不正常

  那拿著石塊的男人,雙眼正微微瞪大著,眼中明顯地流露出幾分艷羨,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人心動的東西一般。

  而另一人——倚在同伴身上,渾身是傷的那個,則依舊是一臉驚恐。這個表情相對於同伴來說似乎是要顯得正常那麼一些,但落在白河眼裡,卻只更讓他覺得古怪。

  ——因為那人此刻的面部表情,就和剛才與他說話時,是一模一樣的,幾乎沒怎麼變過。

  ……說起來,這傢伙確定是那群人裡面的嗎?他之前確定是有見過他的嗎?

  白河微微蹙了蹙眉,正待細想,思路卻很快就被腦子裡尖銳的疼痛打斷。他腳邊的藤蔓猶在不安分地晃動著,時不時往上竄一下,似是想要對他發動攻擊,卻又因為忌憚著什麼而強自忍下。

  媽的,要搞事也不知道挑個好時候,真就是塊叉燒……白河默默想著,小心將測電筆收進懷裡,轉而另外摸了件東西,悄悄包在掌心。

  「那是什麼啊?是蛇嗎?」那個帶傷的消瘦男子維持著驚恐的表情,顫巍巍地發出聲音,一邊說話一邊被同伴扶著,逐步靠了過來。白河冷冷地看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橫過雲石切割機,將正在飛快旋轉的鋸片對準了他。

  「做什麼?」那消瘦男子的聲音,「你想動手嗎?!」

  「不然呢?」白河咬著後槽牙,勉強開口,「需要我提醒你嗎?你剛才說話時,嘴巴都沒動。」

  那消瘦男子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片刻後,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哎呀,還真是。」他苦笑道,「不好意思,看到個可愛的東西,一下子就分神了。」

  他說著,又將手放了回去。而就是這麼一抬一放,讓白河徹底看清了

  那個消瘦男人的胳膊後面,插著一根樹枝。而樹枝的另一頭,正握在他同伴的手裡。

  他抬手時,他同伴正輕輕地將樹枝往上送,他放下手時,對方則在將樹枝往回拉。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的表情重複,說話又不動嘴的原因——白河恍然大悟。

  那渾身是傷的消瘦男人,根本不算是活人,起碼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活人。

  他只是一個被操控的「傀儡」。方才的發言也好,之前的種種提問也好,實際都來自他旁邊的另一個人。

  而毫無疑問,那正操控著他的,必然也不是什麼普通的人類……

  回想起測電筆上那閃爍的紅燈,白河只覺腦殼的疼痛又加劇了幾分。

  真是不想什麼來什麼。那麼多的活人,這波ss偏偏要盯上他,而且還那麼雞賊,隨身帶了個不知道用什麼做的人形傀儡……

  要是他單獨出現的話,依白河的性子,無論如何都會先設法躲開再說。如今發展到這一地步,他卻是想逃都逃不動了。

  來自意識深處的侵擾一陣強過一陣,白河的臉色已經完全白了下來,本能地想要找點什麼靠著,附近卻只有樹——這種時候,他想死才會往樹上靠。

  似是看穿了白河的窘境,對面的人也沒了要遮掩的意思。拿著石塊的男人悠悠然地將石頭拋到一旁,一邊往白河面前靠過去,一邊不住地往他的鬼藤上瞟。

  「我說你身上怎麼總有一種綠油油的味道呢,原來是帶了這個……小東西長得真別致,配種了沒有?」

  白河:……

  綠油你大爺,我的藤明明是黑的。

  他深吸口氣,將手中的切割機威脅地一甩,逼得鬼藤往後縮了一縮,目光卻牢牢鎖在對面男人的身上,蒼白的臉上勾起一抹虛假的笑:「想要嗎?想要你就拿去唄。」

  「想要。感覺肯定比樹枝好使。」對面的男人直言不諱道,「不過拿也不是那麼好拿吧?」

  他單手抱著那傀儡,望著白河,輕輕聳了聳肩:「我能感覺到,你的命和它的命,現在是綁在一起的,是嗎?」

  白河不答,只是垂眸瞪了眼腳邊的藤蔓,再次威脅地揮了下手中的切割機。

  看看,叉燒!一個外人都比你拎得清!

  「誒,當心些,別割壞了!」那男人立刻道,換來白河一個不客氣的白眼。而地上的鬼藤隨著他的靠近,則更往下縮了些。

  很好,看來這叉燒不止拎不清,還很慫——白河真是要被它氣笑了。打又不敢打,這個時候你跳出來幹嘛?給我添堵嗎?!

  要是白露或者人面蛛這會兒在這兒的話,倒是可以就「論同類型波ss氣息對野怪的吸引」以及「論野怪慕強與畏強的矛盾性表現」等等話題來給他做一系列科普,不過這會兒就是有人來給他講,白河也未必願意聽——他人都快沒了,還聽個鬼的科普。

  「既然這樣,不如我們談談吧。正好我早就想要一個新的偶。」對面的男人態度閒適地說道,一邊說一邊擺弄著手裡的傀儡,操控著他的手臂擺來擺去,「我跟著那群人走了那麼走,就是想物色一個好些的材料。只可惜,一直沒啥合心意的。倒是你看著還行。

  「所以,我現在有兩個思路——第一,我直接弄死你,把你的藤蔓取出來做偶用。第二,我不殺你,你配合一點,讓我就把你一整個兒地做成一個偶,直接用你自己的藤蔓來操控……」

  他望著已經疼到開始發抖的白河,手中的傀儡與他本人的臉上,齊齊露出一個瘮人的笑:「你覺得哪個思路比較好?」

  「……我覺得哪個都不好。」白河說著,強忍著刀剜般地疼痛,再次握緊了包在掌心裡的東西。

  男人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睛卻瞬間化為了兩團駭人的濁白:「好吧,那就按你說的,選第一個。」

  他話音剛落,無數細細的根須忽然從地上破土而出,張牙舞爪地朝白河襲來。白河用力一咬牙,左手一揚,將一直握在掌心裡的東西用力拋了出去——原本正要襲向他的根須瞬間被這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二話不說,掉頭追了過去。

  他腳邊的鬼藤也被那玩意兒鉤住了,不由自主地揚起了上半身就要往那裡竄,被白河抓住機會撈了起來,二話不說上手就是兩個結。

  「看什麼看,你要是不出來添亂,本來都是你的!」白河一邊咬牙罵著,一邊提著藤蔓轉身就跑。那藤蔓被連打了幾個結後明顯弱勢很多,卻還是不死心地將腦袋往身後探

  它認得那味道!那是大佬給它的肥料!是給它的!!

  「別鬧——」白河抿緊嘴角,嫌棄地將鬼藤拎遠了一些。他此時頭疼稍有緩解,鬼藤卻依然收不回去,他沉著臉將對方丟在地上,一邊用腳踩著防止它亂來,一邊伸手去懷裡掏隱身便利貼

  就在此時,有什麼在他的小腿上狠拽了一下。白河一時不穩,摔在地上,正在套道具的手亦重重跌在地上,一個不慎,懷中的東西被帶出來一片。

  白河暗道一聲不妙,忙伸手去夠掉在地上的雲石切割機。

  借著切割機上燈泡的光芒,他看到了兩雙正逐漸靠近的腳——嚴格來說,應該是一雙微微懸空的腳,還有兩團正在密密蠕動的根須。

  「你剛才扔的那是什麼?還蠻有味兒的。」男人意猶未盡地舔著嘴唇,問道,「還有嗎?」

  白河默了一下,反問:「如果我說還有,你會放棄殺我嗎?」

  男人認真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那還是算了。肥料是小孩子吃的。我還是喜歡吃命。」

  白河:……

  心心念念著肥料卻一口沒吃到的鬼藤:……

  白河抬眼望著他,一手背在身後,努力在地上摸索著,想要去摸那把金鎖,手指卻觸到一根冰涼的塑料線狀物。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不覺微怔,就在此時,頭頂的天空卻忽然傳來了隆隆的聲響

  它開始震顫了,帶著一種隨時都要塌下來的架勢。

  那方才還悠然自得的男人,神情頓時一變。他抬頭往上看了眼,低聲罵了一句,身體立刻開始變化

  他的皮膚開始萎縮,臉頰開始凹陷,五官開始變形,不過片刻,他就變成了一具乾癟的軀體,僵僵地站在原地,一手還半扶半抱著他那隻人形的傀儡。

  ——「異地登錄」!

  白河腦中飛快地閃過這個名詞,下一秒,就見他爆發般地跳了起來,抓起地上的嗡嗡作響地雲石切割機,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去,對著兩具僵直不動的身體用力一揮

  兩具虛假的軀體,被齊齊攔腰切斷。

  男人乾癟的身體斷做兩截,摔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像是沉重的木製品落地。相比起他,倒是另一具軀體的變化更讓白河愕然。

  ——只見那具傀儡在被切斷後,居然逕自崩成了一塊一塊的,散落著掉到地上,血肉模糊的,還散發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聞著竟像是真的屍體一般。

  ……不對,這好像就是真的屍體。

  白河低頭觀察了那屍塊一會兒,恍然大悟。

  他原本還奇怪為什麼覺得這男人眼熟,現在一看,終於明白了——他確實是見過那男人的臉的,不過不是在人類的營地里,而是在灌木叢旁的空地上。

  在那裡,有兩個離群的人類被樹鬼撕成了碎片,這個男人,就是其中之一,正是當時白河讀取過記憶的「小安」。

  難怪他看著渾身是「傷」……白河現在才明白,那些根本不是傷,而是碎裂屍塊勉強拼接後留下的痕跡。

  這些用來拼接的屍塊甚至不是來自同一人的。白河粗略觀察了一下,發現這些屍塊起碼分兩種膚色,看上去應是把老糊和小安的碎塊拼在了一起。裡面甚至還混著一些長著綠毛的部分……

  他想起來了。當時他曾短暫離開過一陣子,留了一段時間給蘇越心與白露私聊。他回去的時候,白露正站在屍體附近,一臉不爽地吃著一隻綠毛猴怪……

  那屍體似乎也沒完全處理掉來著。就這麼拋在了那裡,又被這變態的雄花樹鬼撿了回來,和人類的屍體拼在一起,拼成了一具破破爛爛的人形傀儡。

  意識到這點,白河不由一陣惡寒。他察覺有什麼東西掛在了衣袖上,摘下來一看,發現是一根數據線,這才想起來,之前蘇越心將這根數據線借他,他都忘了還,直接就帶在身上了。

  方才他無意中抓到的,也是這個東西。後來跳起發動攻擊,不知怎麼就將這東西帶了過來……

  白河在心裡將事情捋了一遍,順手就用那根數據線撥拉起了面前的屍塊,想看看有沒有藏著什麼東西——斬草除根,這是他的習慣。

  好在那些屍塊,雖然被植入了不少用來控制和拼接的樹枝根莖,但看著都沒太大危險的樣子。就是看著有些噁心……

  在翻過那個自帶驚恐表情的頭顱後,白河終於知道為什麼那個樹鬼可以操控對方的五官和神情了。

  只見那顆頭顱,從後面被傳了一個大洞,內里被完全掏空,轉而填入了不少樹枝葉片,又從裡面伸出來好幾根細細的樹枝,應是用來施加控制的。

  白河被眼前的畫面刺激得一陣反胃,轉頭正要離開,忽感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腦殼裡划過。他暗道不好,忙轉過身去,正對上那氣勢洶洶撲過來的鬼藤

  這才被打了好幾個結的傢伙,這會兒倒是又來勁了!

  白河不知道它之前幾度放棄攻擊都是因為忌憚窺伺在旁的樹鬼,一邊奇怪著這傢伙怎麼突然變那麼凶,一邊掙扎著抓住它蔓身上的繩結,同時揮動雲石切割機,不客氣地照上切了過去。

  卻見又一根稍細的藤蔓自說自話地從他身後一躍而出,啪地捲住他的手腕——密密的疼痛自手腕上傳過來,白河低吟一聲,手中動作不覺一頓。鬼藤趁機一扭,徹底將那切割機拍到了一旁。

  雲石切割機遠遠飛了出去,落地之後的燈光,卻正好打在白河這邊。借著這團光芒,白河徹底看清了面前的藤蔓的模樣——只見原本通體暗黑的鬼藤,此時卻染上了一層血色,啞光質地,看著就像是升過級了。

  事實證明,它還真是升過級了——只見它掙脫了白河的手,高高地揚起身子,當著他的面靈活地繞了幾圈,迅速而有條不紊地將身上的繩結一個個解開,揚武揚威得仿佛一條小人得志的蛇……

  白河:……

  見鬼,養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種狂化狀態加智商。

  他不甘心地抿緊了嘴唇,閃身避過來自兩條藤蔓的襲擊,順手往旁邊一抓,手中再次感到了那種冰涼的塑料觸感

  這次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這是那根數據線。於是,在藤蔓再次撲過來的時候,他心念電轉,靈光一閃,隨手將數據線的一端插進旁邊的屍塊里,另一端則朝著撲來的藤蔓直直捅了過去。

  「噗嗤」一聲,數據線的接口順利地沒入了藤蔓的體內。

  然後藤蔓就不動了。

  果然有用……白河暗鬆口氣,正要起身,卻感到自己眼前一暈一黑,再次回過神來時,眼前場景卻已是一變

  只見周遭一片幽暗,他只能依稀看到對面站著個人。

  儘管他現在的角度十分尷尬,但他還是認出來了,對面那人,是蘇越心。

  至於為什麼要說他的角度尷尬……

  白河感到自己的腦袋被什麼東西用力晃了一下,又聽到上方傳來白露小聲的抱怨,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他現在,已經進入了數據線的讀取效果內。而他這會兒所讀取的,正是那隻綠毛猴怪生前最後的記憶。

  換句話說,他這會兒正代入著那隻綠毛猴怪的視角,被白露提在手裡,隨時等待被吃。

  ……這可真不是什麼好的體驗。

  至於為什麼會代入到猴怪的視角,白河自己也是無奈。他當時只是隨手一捅,誰知道正好就捅進了綠毛猴怪的屍塊內。而且他也不知道這數據線會對自己起效

  蘇越心告訴過他,他的藤蔓是有自己的意識的,他還以為數據線只會對藤蔓起效,將它的意識導進來呢。

  現在看來,那鬼藤叛逆歸叛逆,從判定上來看,還是從屬於自己,和自己是一體的……不然沒法解釋,為什麼捅的是它,進來的卻是自己。

  不過想想還是有些危險,不知道現在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麼表現……白河暗自焦急,開始設法退出當前場景,卻怎麼都辦不到,只能被強制待在這具驅殼裡,讀取著這段屬於猴子的記憶……

  「我懂你的意思。」

  就在此時,他聽到對面的蘇越心開了口。

  「每個副本在被施加規則時,都會被設置一個『飽腹線』。一旦副本掠奪的人命數量達到『飽腹線』,它就會在一定時間內失去殺人的意圖……這個常識,我還是知道的。」

  「你知道就最好了呀!」白露的聲音自上方傳來,聲音有些急急的,「這個數據本來是不能外泄的,不過現在情況緊急,我也就直接和你說了,這個副本的『飽腹線』,是六條人命。」

  「也就是說,現在只差一條了?」蘇越心道。

  「是還差一條。」白露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活人的性命會增加副本的凶性,是不利於之後的管理的,所以我們需要儘量保證活人的性命,不讓他們被副本吞噬——關於這條,你應該也理解吧?」

  蘇越心默了一下,嗯道:「理解。」

  「那不就得了。」白露長呼出一口氣,「你帶的那個人,是玩家不是嗎?玩家的命都是假的,活人的命都是真的,這點我們知道,但是副本不知道啊,對吧?正好飽腹線這個設置還有效……」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讓白河去填這最後一個名額?」蘇越心這回開口前,沉默得更久了些。

  「這是最實惠,也是最保險的做法,不是嗎?」白露理所當然道,「玩家的存在,本來就等同於投餵副本的安慰劑……」

  「可這個副本不是他該來的。是我把他拖進來的。」蘇越心道。

  「雖然流程不那么正規,但他確實進了副本沒錯啊!」白露堅持道,「玩家死在副本里,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實在覺得過意不去的話,你等他變副本怪了,撿回去養不就好了嘛……他這個等級的玩家,就算變野怪了,活得也能比較久些。要是有你帶著養,肯定能活更久,說不定還能開神智……收拾得漂亮一點,總比你養蟲子好。」

  「不一樣的。」蘇越心低低說了句,說完卻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白河才又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好吧。」她說,「我承認,你說的是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