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深處,稀薄天光之下。閱讀
白露微張著嘴,手裡半拖半抱著自己被打回原型的同伴,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兩個人。
不光是她,就連被她拖著的那棵小樹,都艱難地彎過了樹幹,伸長了樹枝,拼命朝著白河和蘇越心的方向看。
不過很可惜,它啥都沒能看到——白河的動作很輕,也很快,不過片刻便放開了,臉上帶著些如夢初醒般的怔楞。
蘇越心亦有些怔怔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奇怪道:「怎麼啦?」
白河:「……啊?」
「剛才那個。」蘇越心平靜地望著他,眼眸里是一如既往的深沉黑色,「你是被嚇到了嗎?」
有些脆弱的人類會在受驚時尋求他人的懷抱,她記得教材上是這麼寫的來著。
白河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搖頭輕笑起來。
「沒什麼,就是……嗯,突然想嘗試一下。」他抬手搔了下臉頰,「不是說,尬撩NPC的話是有可能被踢出遊戲的嗎?我就想著,或許可以試試。」
他望著蘇越心,抿了下唇:「抱歉,有些衝動……冒犯了。」
「……我倒是還好,只是有些被嚇到。」蘇越心歪了歪頭,「不過你下次嘗試時,最好和我先說一下。」
還有下次……站在一旁的白露嘴角用力抽了下,拖著樹鬼大踏步地沖了上去:「喂,我說你……」
「而且你要嘗試的話,對象也不該是我。」蘇越心繼續道,「我這次拿的是玩家身份。你應該去找白露的。」
正大義凜然準備上前拯救無辜少女卻慘遭背刺的白露:……
注意到白河的目光居然真的朝她這邊看了過來,她警覺地呲了下牙:「想幹嘛?」
白河笑了下:「沒什麼,剛注意到你在這裡而已。」
白露:「……」
她懷疑地上下打量了白河,想了想,還是意有所指地開了口:「關於踢玩家出去這事,是有專門算法的,不是故意摟摟抱抱就可以的。要真這麼容易,我還用得著那麼麻煩?對那幾個誤入人類每人送個愛的抱抱不就萬事大吉了?真是搞笑。」
白河聽出她話語裡的警告意味,有些尷尬地提了下唇角,不再說話了。蘇越心卻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從前基本不用NPC和玩家的身份出差,對這條規則也確實沒什麼概念。這次回去,卻是打算好好去問一下了,要是掌握了,以後要脫出副本也輕鬆些。
「不過你也不用在意。波ss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接下來就可以走正常的通關流程了。」她抬頭對白河道,注意到白河身上的傷口,又不覺壓下了唇角,「你遇到什麼了?」
「被你說的那個雄花波ss找上了,不過還好,來的只是小號。而且很快就下線了。」白河聳了聳肩,故作輕鬆道。
蘇越心聞言,「嗯」了一聲,轉頭看向那被白露半拖半抱著的樹鬼,淡淡道:「所以是它打了你?」
白露很明顯地感到自己懷裡抱著的樹幹猛地顫了一下,然後就見這一直裝死的玩意兒拼命揮動起了樹枝,長在樹杈子間的腦袋一個勁兒地搖著,甚至還被逼得發出了一陣噫唔唔噫的聲音
白露聽著那聲音,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沒好氣地對蘇越心道:「它說它沒有,別亂說,它只是追了他一會兒,還吃了他一點肥料……」
她原原本本地轉述著,完了白它一眼:「呵,多大人了,一點肥料也饞,丟人。」
樹鬼:……
樹鬼不說話了。樹鬼默默將樹枝都縮了起來,選擇自閉。
另一邊,白河則是面露苦笑:「我這傷確實不能算是它搞的……主要是鬼藤。」
他說著,一根黑色的粗壯藤蔓從他的身後探了出來,繞過白河的肩膀,彎著上半截,正安靜地望向面前的幾人。
那藤蔓的身上,已然一個結都沒有了,瞧著卻是分外的乖順。蘇越心望著那鬼藤,微微瞪大了眼:「你和它正面『打』過了?」
「嗯,運氣好,沒讓它給弄死。」白河笑道,伸手想去碰一碰藤蔓,後者卻猛烈地瑟縮了一下,然後身體輕輕一彎,垂著「腦袋」避開了。
白河見狀,臉上的苦笑更甚:「『打』完後就是這個效果,不僅不鬧騰了,還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搞得好像以前老是搞事的傢伙不是它一樣,我都被嚇到了。」
「可能是被揍怕了。沒事,人面蛛之前也那樣,後面慢慢相處,養熟就好了。」蘇越心下意識地說道,眼神中猶帶著幾分詫異,「說實話,我還真的挺驚訝的。鬼藤在這個副本里是會被加強的,你的鬼藤又已經養得相當成熟了,想要鬥倒它,應該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確實挺不容易的。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快不行了。」白河搖了搖頭,眸光微閃,輕輕垂下了眼眸,「要不是……我還真的未必能撐下來。」
「什麼?」蘇越心沒聽清他中間的話。
「沒什麼,就用了巧勁而已。」白河扯開嘴角笑了起來,「我用你給我的『宣布掛鎖』鎖死了我自己的意識和生命值,又用雲石切割機削了幾根副藤,再加一些雜七雜八的道具,勉勉強強,硬是耗贏了。」
「你切了你自己的副藤?」蘇越心的眉頭又皺起來了,「那對你會有影響嗎?」
「有一些。不過總比讓這傢伙完全爭到主導權來得好。」白河說著,手指在藤蔓的上方虛虛點了一下,不意外地看到那傢伙往下一縮的慫樣,「現在這刺頭已經完全歸我管了,其他的副藤也是,從長遠來看,非常划算……」
他話未說完,忽感腰上有什麼東西一動。定睛一看,只見另一根細藤不知何時竟自己從他身上鑽了出來,悄悄地在地上爬。
白河:……
注意到白河一言難盡的視線,那細藤登時爬得更快了,不過轉眼就溜到了蘇越心的腳下,然後猛地向上一竄,死死纏著蘇越心的腰,不肯鬆開了。
白河:……
「呵。」在旁吃瓜看戲的白露不客氣地笑出了聲,「真的好服你管哦。」
「……」白河抬手捂了下額角,一副不想說話的模樣。
蘇越心卻是低頭看了藤蔓片刻,淺淺提了下唇角。
「挺好的,不是嗎?光聽話有什麼好,還是得有些自己的想法。」
她說完,收回目光,無意往前一掃,見白河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由地一楞:「我說錯了嗎?」
白河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你一直在看著我。」蘇越心直接道,「我還以為是我說錯了什麼。」
「啊,不是……只是突然,走了個神。」白河搔了下臉頰,忽然道,「謝謝你。」
蘇越心:「嗯?」
「這次副本的事。」白河注視著她的雙眼,正色道,「真的……謝謝你。」
蘇越心:「?」
「沒什麼好謝的。」她語氣平平道,「本來就是我的失誤。」
語畢,她又低下頭去,觀察起纏在她身上的細藤。
很奇怪,以前明明稍稍凶一下就會自己鬆開的,這回倒是纏得死緊,一副死都不想離開的架勢。
蘇越心想著它們剛經過白河那邊的捶打,自己這邊再凶它怕是要給人嚇出心理陰影,便直接上手去撥;另一邊,白河的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眸光微深。
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用數據線看到的那段回憶。
黑暗中,他只能依稀看到蘇越心的輪廓,她的聲音,聽著卻是無比的清晰。
「好吧。我承認,你說的是很有道理。」她如此開口,語氣冷冷淡淡的,又帶著幾分理所當然的隨意,「但我不願意。所以不可以。」
「為什麼?!」白露忍不住叫了起來,提著猴怪的手用力一晃,晃得白河一陣暈眩。
「我說了,就是我不願意啊。」蘇越心平靜道,理直氣壯。
「這特麼算個鬼的理由啊!」白露幾乎是跳了起來,「你會不會算數?一個安慰劑就能搞定的事你非要拿活人的命去冒險?你不是最講效率了嗎?」
「效率是針對目的而言的。」蘇越心緩緩道。
「對啊,那我們現在的目的不就是把活人儘可能地送出去,再把那個自然波ss打一頓關起來嗎?」白露簡直沒脾氣了,「你到底在糾結什麼啊?」
蘇越心:「那是你的目的,我的還要多一條。」
「哈?」白露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哦對,我還找你修網線來著……」
「不是那個。」蘇越心冷靜地打斷了她,「我答應過他的,要帶他出去。」
白露:「……」
「……心老師,或者你看這樣行不?」白露被逼得人稱都換了,耐下性子道,「反正答應他的是你,又不是我,你等等完全可以把人扔給我……」
「你要對他動手嗎?」蘇越心略一停頓,毫不遮掩地問出了口。
白露:「……我說了,答應他的是你,不是我……」
「你可以試試。」蘇越心打斷了她的話,語氣仍是平平淡淡的,「但如果你真試了的話,我可以保證,你不會再有第二個休養半年的機會。」
白露聞言,很明顯地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道:「你……等下,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我只是在陳述我的想法。」蘇越心道,「如果你認為這話對你造成了威脅,那就算是吧。」
白露:「……」
「不是……蘇越心你清醒一點,我都上岸了!我有編制的!」她不敢相信地提高了聲音。
蘇越心:「嗯。所以呢?」
白露:「……」
「瘋子。」默了片刻,她泄氣般地說了一句,「真是被你氣得葉子都要掉了。」
「給你帶來麻煩,我很抱歉。」蘇越心道,「作為補償,我會免掉你後續整年的維修費用的……」
「拉倒吧。你有那權限?」白露不客氣道。
「我沒權限。但我有錢。」蘇越心語氣毫無變化,「我自己掏錢給你墊。」
白露:……
「算啦,反正我這兒除了網絡和手機也沒什麼好修的。」白露沒好氣道,「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只是一份安慰劑——」
「他有名字。他叫白河。」蘇越心道,「而且我都答應他了的。我說了,會帶他出去……
「也說了,不會丟下他。」
冷寂的黑暗裡,蘇越心的聲音清晰得像是具有輪廓,落進白河的耳朵里,又像是一團火,熱熱的,帶著能燒灼某些東西的溫度。
他試圖抬頭往上看,但他辦不到。他的視線被所附身的軀體限制住了,他連此刻的蘇越心在看著哪裡都不知道。
但他突然很想看看她。
也想讓她看著他。
之後的事情,白河就不太願意回憶了。
畢竟被人拎起來直接弄死的經歷真的不算太美妙。
而隨著綠毛猴怪的死亡,他也順利從數據線帶來的讀取效果中脫離了出來。死亡陰影仍籠罩在心口,他驚魂未定地朝四周望去,發現一切就像是被按下了靜止鍵
在他讀取記憶的時間裡,他沒有動彈,而與他相連的鬼藤,同樣沒有動彈。
我還活著——望著逐漸恢復行動能力的鬼藤,他忽然無比強烈地意識到這點。
而他的下一個反應就是,我要活下去。
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不過我的運氣還真挺差的。」
林子內,白河望著輕輕撥弄著細藤的蘇越心,若無其事地說道:「就在和那刺頭掰頭的時候,又來了一隻猴怪。我腦漿差點給它抓出來。」
他說著,指了指破皮的手肘:「這傷其實是那時候弄出來的。不過還好,只是皮外傷。」
「嗯,等等找地方坐下來,好好處理一下。」蘇越心說著,視線仍是粘在那根細藤上。她廢了好大一番工夫,終於將那小傢伙從腰上扒拉了下來,手指無意識地從它的表皮上摸過,眉頭忽然擰了起來。
指腹下傳來一種令人不安的觸感。她緩緩地將手指翻轉過來,只見指節上正沾著一層薄薄的黑霧。
那黑霧虛虛地浮在她皮膚上方,只有淡淡一層,存在感十分微弱,擱在本就以黑色為底的藤蔓身上,更是半點也看不出來。
蘇越心搓了搓手,那點黑霧當即消失。而被抹掉一些黑霧的細藤則明顯放鬆了些,又開始往蘇越心的手上蹭,似是在請求她多擦去一點。
「白河。」蘇越心的聲音忽然沉了下來,「你當時……除了樹鬼和那猴怪,還遇到什麼其他的東西沒有?」
「其他的?沒有吧。」白河頓了一下,說道,「說實話,我當時因為力竭和缺氧,曾經有迷糊過一陣子……不過細算下來,也就十幾秒而已。很快就恢復了。」
而就是在他恢復之後,他發現面前的刺頭藤蔓不知為何變得呆滯了不少,自己的頭疼情況也大大減輕。他只當是對方終於自己耗到了沒力氣,於是趁勝追擊,徹底將那根刺頭拿了下來。
制服刺頭後,他的身體徹底沒了力氣,原地歇了好一會兒。直到發現天亮,又收到了蘇越心的信息,方打起精神爬了起來,一路找到這裡。
「……我當時清醒後,並沒有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就那十幾秒的時間,也不至於又刷出什麼吧。」白河說著,面上露出幾分思索。
白露在旁翻著白眼,語氣涼涼地咕噥了一句「那可不一定」,被蘇越心看了一眼,又乖乖地噤了聲。
蘇越心嘴角微抿,臉色變得有些嚴肅。她一邊輕輕撫摸著那根細藤,不住將其表面那層淡到幾乎看不見的黑霧擦去。
細藤舒展著肢體,一副十分愜意的模樣。原本正懸停在白河旁邊的主藤見狀,輕輕晃了晃,朝著蘇越心的方向探出些身子,偏頭往白河臉上瞧了瞧,又很慫地縮了回去。
蘇越心見狀,主動道:「你的藤蔓好像有些不正常。能讓我仔細看看他們嗎?」
「嗯?那麻煩你了。」白河不疑有他,直接答應下來。他話音剛落,身邊的主藤便閃電般地竄了出去,圍在蘇越心的腳邊,開始不住打轉。
蘇越心讓它揚起來一些,伸手在它的表面輕輕一撫,果不其然,又抹下來一層薄薄的黑霧。
「……白河。你再仔細想想看。」蘇越心低聲道,「那個時候,你真沒遇到什麼別的東西嗎?」
白河聽出她語氣里的嚴肅,便當真仔細回想了一下,思索片刻,還是搖了搖頭:「真沒了。」
「你說的那隻猴怪呢?它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蘇越心進一步地問道。
「應該……就是一隻普通的猴怪吧。」白河回憶道,「除開爪子鋒利些,整體還是挺好打的。我用你給我的數據線,很輕易就制服了它……啊。」
他忽然輕輕叫了一聲,伸手在自己懷裡摸了一下,旋即一拍腦袋,面露懊惱:「那些道具!你給我的,還有我自己的……好多都落在那兒了!」
不光是那根數據線,就連那把救了他幾次命的雲石切割機,他也給忘在那裡了!
「沒關係。你把地點告訴我,我去拿回來。」蘇越心當即道。
正好她也想去那個地方看看。
白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張口想說一起行動,卻被蘇越心強硬地要求找地方休息。無奈之下只能給蘇越心指了地點,之後又從白露那兒領了一個「障目葉」,佩在身上,隨著她一塊兒回人類營地了。
蘇越心目送著他離開,低頭看了看自己仍飄著一層薄霧的掌心,眸光微微沉了下來。
另一邊——落滿屍塊與道具的無人角落內。
又一隻綠毛猴怪吱吱叫著,從樹上跳了下來,在看清地上的情況,不由瞪大了眼睛。
它能嗅到這裡的血腥的氣息,倒沒想到這裡能腥到這地步。
憑著敏銳的嗅覺,它一路摸到了最新鮮的一具屍體前——那是一具它同類的屍體,看上去才死沒多久,一根奇奇怪怪的繩子纏在它的脖子上,繩子的兩端連著閃閃發光的硬物,其中一端,正插在它那具同類屍體的側頸上。
猴怪第一次見這玩意兒,也不知道是幹嘛用的,將另一端從屍體旁邊扒拉了起來,研究一番後就咬進了嘴裡,用力咀嚼了起來。
咬是半點沒咬動,就這麼嚼了一會兒後,它面前的場景卻忽然一變
它的身體不是它的身體,它的視角不是它的視角。眼前的天色忽然黯了下來,借著一團白色的強光,它恰好能看清不遠處的場景。
那是一個人,正被幾根藤蔓纏著,一手抓著一根較粗的藤蔓,另一手則胡亂揮著一個金色的小東西,看上去神智已不清醒。
他要死了——猴怪當即就有了這麼種預感。作為一種食屍食腐的怪物,它雖然不聰明,卻對此非常敏感。
果然,下一秒,它就見那個人胳膊垂了下來,一動不動了。
——可以吃了!
猴怪立刻激動起來,待要跳起來去搶,卻悲憤地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只能呆在原地默默地看著。
它在心裡發出惱怒的吼聲,緊接著,卻油然而生一種劇烈的驚恐。
它發現面前的食物又坐起來了。
不僅坐起來,他的身上還冒出了滾滾的黑霧,即使隔了那麼遠,它也能感受那黑霧中透出的強烈死氣,冰冷刺骨,令人不寒而慄。
那些方才還在張牙舞爪的藤蔓們忽然都僵住了。
短暫的僵直後,就是不由自主的瑟瑟發抖,它們互相纏繞、推搡著,開始不住往後退,卻仍是不可避免地被黑霧包圍。它們就像一群被嚇傻的青蛙,哪怕是平時最強勢的刺頭,這會兒也是呆呆的,做不出一點反抗
猴怪是第一次見到,所以辨認不出那黑霧的味道,但它們是認識的。
正是因為認識,所以才會害怕。
這是和蘇越心截然不同的味道
這是它們曾在那姚家的靈堂里,透過白河的軀體所接觸到的、稍縱即逝的駭人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