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哪怕已經將白露摁在地上,邱曉宇的腦子依舊有些懵懵懂懂的。

  她……她就那麼承認了?就那麼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他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事實就是如此。面對他的質問,白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承認,臉上還帶著一抹甜美悠然的微笑,仿佛這事並沒有什麼大不了一樣。

  而直到在他人的配合下將白露控制住後,邱曉宇才後知後覺地因那抹微笑而冒出一身冷汗。

  她在笑——她為什麼要笑?

  是在嘲諷嗎?還是在真的開心?她為什麼要開心?

  邱曉宇驚疑不定地看向被布條捆著手腳扔在地上,卻仍保持著微笑的白露,越想越感到心驚肉跳。

  尤其是方才撲捉白露時,那個藏在她身後的同伴一時激動下重了手,手裡的石塊擦著白露的腦袋過去,將她腦袋側邊蹭掉了一大塊皮。此刻白露半邊臉都被血液浸染,她卻像是全無感覺似的,依舊溫婉地勾著嘴角,鮮血襯著笑容,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所以這笑到底是什麼意思?是獵食者在表達她的志在必得嗎?又或者是玩弄人心的怪物在漫不經心望著自己的玩物——邱曉宇一時間思緒紛飛,明明白露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甜美,落在他眼裡卻像是惡鬼猙獰的面具。

  而如果白露能聽見他的心聲的話,她只會很無奈地告訴他別想太多,這真的是個沒有靈魂的默認表情,並默默反思自己當初為什麼不設置一張誰來瞪誰的臭臉。

  起碼不會被腦補那麼多。

  可惜現在她什麼都做不了。自知現在自己本體這個形象,衝出去就是更坐實「我是怪物」這個事實,她只能維持著隱身的狀態,和白河一起藏在人群邊上,聽著他們或驚恐或嚴肅地審問自己的小號。

  當然,不管他們怎麼問,小號白露都只有一句「嗯,沒錯,你說得對」,甚至連有人提議先殺了她以免夜長夢多,她還在很甜美地「你說得對」。

  白露:……

  白河:……

  「以前聽說,有人能和自動回復聊一天,我還不太信。」白河頗為感慨,「現在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白露:……沒救了,毀滅吧,趕緊的。

  眼瞅著自己腦袋上的鍋因為一句自動回復而越累越高,連「幕後主使」、「山村老屍」、「把人騙進來殺」這樣的鍋都扣上來了,白露真的是沒脾氣了。

  她轉頭一看白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我這都被罵山村老屍了,你還在瞎鼓搗什麼?」

  「我在請求援助啊。」白河不假思索道,低頭在紫色封皮的聯絡本上寫寫劃劃。

  雖然手機已經不能用了,其他通訊也都被切斷了,但他的聯絡本應該還是能用的。

  果然,不久後,他就收到了蘇越心的回覆,抬頭認真向四周張望起來。

  「蘇越心回復了?她說什麼?」白露立刻抬起了脖子。

  「她讓我看看信號放大器上的燈亮了幾個……」白河一邊說一邊到處照著信號放大器,「她建議先重啟一下。」

  白露:「……這特麼是重點嗎!」

  她重重切了一聲,站起身來,繞著人群走來走去,極不耐煩:「他們到底殺不殺『我』啊?要動手就快點行不行?磨磨蹭蹭的!」

  白河:「?你這需求倒是挺別致。」

  「也沒別的辦法了啊!」白露回頭瞪他一眼,結果因為轉頭太用力,把自己眼珠子甩出去了,只得又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在眾人腳下摸索著撿。

  ……她一個準波ss,怎麼能委屈成這樣啦,還有沒有天理了!

  白露越想越氣,拍拍褲子站起來,見白河依舊一臉不解,沒好氣地繼續解釋道:「我這會兒不是沒法主動將造型轉過來嗎?要是小號死掉的話,那造型還會自動轉到我身上來,不然我得一直這樣了。」

  她現在本體的面容,當真比山村老屍還不如,根本不能見人。

  白河這會兒已經找到了那個信號放大器,正在按照蘇越心的建議擺弄,聞言略一思索,問道:「那會對你本體有影響嗎?」

  「會啊。多多少少會產生些傷害的。」白露大剌剌地道,「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沒別的辦法了嘛。」

  白河略一沉默,問道:「所以你在等他們殺掉你的小號,好讓你恢復外形……然後呢?」

  「然後我就可以趁機洗白了呀。」白露振振有詞道,「我就找個機會衝出去,然後裝傻充愣賣失憶,堅持自己是被頂包了實際什麼都不知道,再搬一套說得過去的邏輯,順便不停地嚶嚶嚶嚶……這一套操作下來,基本就穩了!」

  白露一副很熟練的樣子。

  白河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說那是你以前運氣好,遇到的都是傻白甜。

  要是我的話,見你衝出來的第一眼就先拿鬼藤給你打包扔邊兒去……

  想到鬼藤,白河又是一陣頭疼。他揉了揉額角,低頭看了眼蘇越心給的新回復,依言將測電筆從懷裡拿了出來。他起身正要往邊上走,忽見人群里一個跛著腳的女孩出列,將邱曉宇拉到了一旁,正好就停在他們旁邊。

  「邱哥,我覺得現在還不能殺她。」那女孩低聲道,「還有一個多餘的人沒有抓出來,我覺得他們倆應該是一夥兒的。留著白……那怪物,說不定可以找出蛛絲馬跡。」

  邱曉宇聽罷,思索片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的旁邊,隱著身的兩人聽完後,卻是全愣住了。

  「怎麼會多兩個人?」白河看向白露,詫異道,「你到底埋了幾個小號?」

  「不是我!我的小號就一個!」白露惱怒道,「肯定是有別的怪物趁我不注意,也混進來了!」

  白河:……你們這副本的倒是都挺會玩兒。

  他想了想,微微抿起了唇:「不過蘇越心說過,這個副本里沒有能完全變化成人型的怪物。如果真的還多一人,那只可能是……」

  「另一個樹鬼。」白露沉聲接道,驀地看向那正與邱曉宇交談的女孩,眼珠子怒得都往外突了幾分,「我說呢,誰那麼大本事,連通訊都切得斷。好端端的,這些人又怎麼會知道隊伍里多了人頭……合著就是她在算計我!」

  白河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能鎖定目標,不覺一愣:「不是,等等,你就那麼確定是她……」

  「肯定是她!隊裡就剩她一個女孩子了!」白露一跺腳,震得自己的臉皮簌簌往下掉,「我是雌雄同株,男號女號都能捏。但她不一樣……她是雌雄異株,只有雌蕊!是沒辦法模擬出男性特徵的!」

  所以那個自然誕生的樹鬼波ss只能捏出女性的身體。而邱曉宇他們的隊伍里,明顯沒有女扮男裝的。

  白河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了些,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一時卻又說不上來,只能先安撫道:「你先別衝動。我這就聯繫蘇越心,等她過來我們再採取行動。」

  白露也不知道聽到他的話沒有,只盯著那個女孩看,身上透出強烈的殺意。

  白河沒法,只得將蘇越心給的武器提在手裡,擺出個候戰的姿態來,隨時準備接應白露,同時飛快地在聯絡本上落筆,向蘇越心告知情況。

  蘇越心這次回復得稍慢了些。眼看白露都要朝著那女孩後頸伸爪子了,白河的聯絡本上才終於浮現出新的字跡。

  蘇越心:【?】

  蘇越心:【應該是你們搞錯了。那樹鬼在我這兒,保真的。】蘇越心:【正打著呢,等等聊。】

  蘇越心:【你幫忙看一下白露,我很快就來,有事發消息,看到就回。】白河:……啊?

  另一邊,蘇越心回完了消息,將紫色的紙片認認真真疊好,又放回衣袋裡,轉頭有些抱歉道:「不好意思,久等了。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們剛才聊到……」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對,我們都還沒怎麼聊。」

  她抬眼望著被困在黑霧裡的人影,想想還是有些不放心,遂確認地問道:「你是這個副本的自然波ss,沒錯吧?」

  正被黑霧旋轉著牢牢捆縛的女孩聞言抬頭,雙眼無神地望著蘇越心,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蘇越心等了片刻,補充道:「你是不是不太懂波ss的意思?那你可以理解為,我是在問你,你是不是這個副本養出的最厲害的孩子。」

  那女孩此時被逼得腰部以下都化為了根須,正在黑霧的包裹下瘋狂掙扎亂舞,面上的卻依舊沒什麼表情。聽到蘇越心的話,她只輕輕眨了眨眼,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跟著便將臉轉向了旁邊。

  她這態度讓蘇越心有些頭疼。

  平心而論,找到這副本波ss的過程遠比她所想得要順利。就像白露說的,這個樹鬼只有雌蕊,所以她就從白露那裡拿了一朵雄花當餌,特意跑到白露所指的怪物活躍地帶晃蕩。為了能更加引起對方注意,她還刻意地放了一些血。

  她記得那樹鬼曾提過,自己的身上,有她喜歡的味道——既然喜歡,那就多聞聞好了。

  效果遠比她想像得好。在處理了兩撥被血液氣味吸引而來的野怪後,她成功地蹲到了這個樹鬼,並以自己體內的黑霧,順利壓制住了她。

  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這個樹鬼能欺負白露,無非是因為占了地利的便宜,單論實力,實際也沒有高明多少。蘇越心當初能將白露吊著打,現在對付她,自然也不在話下,甚至因為有白露的練手,操作起來還更熟練些。

  她現在比較煩惱的就是,這個樹鬼,她不願意和自己說話。

  當時是她說要找自己聊聊的,現在這態度算個怎麼回事?

  蘇越心有些煩躁。

  「按照常理來說,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和你多溝通一下,在確定無法說服後,再採取一些比較不和平的措施。」蘇越心淡淡道,「但我現在有點趕時間。所以我覺得這個流程可以適當簡化一下。」

  她冷漠地抬手,手中一柄電焊槍正噴吐著高溫烈焰:「我再給你二十秒。再不表態的話,我就默認可以對你不客氣了。」

  樹鬼女孩:「……」

  她盯著那噴火的電焊槍看了一會兒,眼神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又默了幾秒鐘,才終於不甘不願地發出聲音:「你現在對我,也不客氣。」

  「很客氣了。」蘇越心誠懇道,「如果你沒殺那些人,我本來還能更客氣些。」

  「……莫名其妙。」女孩抬頭看向蘇越心,腰部以下的根須掙扎得更厲害了,「他們進來了,就是我的食物。我獵殺我自己的食物,你們為什麼要多事?」

  蘇越心歪了歪頭:「我們?」

  「就是你們這些莫名其妙的人!」女孩不知想起了什麼,語氣忽然變得激動起來,「這裡明明是我們的領域,我們的家!你們非要把我們的家弄得奇奇怪怪的,家裡不自由了,食物也變少了……」

  「你們的食物,指的是活生生的人。」蘇越心無奈糾正道,「將你們留在外面,反而是不合適的。」

  樹鬼女孩只當沒聽見她的話,還在自顧自地絮絮叨叨。她說話時嘴巴不動,只從腹腔內發出聲音,單從這個表現來看,她的發育實際還不如白露。

  「你們不經過我們的同意,就改造我們的家,還搞來另一個人,搶我們的樹和地盤……你們憑什麼?她又憑什麼?」

  「……關於這點,確實是我們疏忽了。」蘇越心沉默了一下,坦然道,「真的很抱歉。我們之前調查時,並沒有發現你的存在,如果知道你在的話,我們不會貿然派人進來的……」

  「你們當然不會。」樹鬼冷冷道,「你們肯定會派一個能打的先進來,把我們都處理掉,再堂而皇之地鳩占鵲巢。」

  那倒不一定……蘇越心在心裡回答道。

  對於已經和副本產生聯繫的自然波ss,貿然殺掉是很有風險。最好的結果莫過於談妥收編,其次就是將人控制住,將之編為關卡的一部分,就像秀娘那樣。

  但看這樹鬼目前的態度,蘇越心很懷疑自己能不能和她「談妥」……

  控制起來再交由策劃部處理安排倒是個思路,問題是她得趕去白河那邊,時間上不是太充裕。

  「我覺得我們之間有誤會。」蘇越心決定還是努力一下,「你真的不考慮換個環境嗎?其實我們的福利待遇很不錯……」不管是對戰俘還是對職工。

  那樹鬼女孩怔怔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輕輕笑起來,從肚腹內發出一陣蒼老粗糲的聲音。

  「果然,果然和他說的一樣。」她低聲道,「你的態度,和他說的一模一樣。」

  「他?」蘇越心擰起了眉,「誰?」

  「一個過路的好心人。」樹鬼的女孩喃喃道,一直無神的雙眼突然透出奇異的光彩,像是想起了什麼萬分迷人的事物,聲音也變得陶醉起來,「他教我們如何藏起來不被看到,教我們怎麼將已經關閉的穴口打開……他身上也有那種很誘人的味道,但他比你香多了。」

  她將目光轉向蘇越心,臉上的笑容變得古怪起來:「他還有話托我們轉告你。」

  「他讓我們和你說,『蘇越心,你怎麼還有臉叫這個名字?母親對你已經失望透頂』。」

  她說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嘲諷地看向蘇越心,身下的根須狂舞著,像是一隻陷入癲狂的章魚。

  她不知道那人為什麼托她轉達這麼一句話,但她能猜到,這樣的話語,不是用來誅心的,便是用來諷刺的。

  她知道自己打不過蘇越心,但若是能讓她不開心,自己也足夠過癮了。

  蘇越心聽了,卻只露出很深重的困惑。

  「好的,謝謝你的轉達。」她琢磨了一會兒,很認真地道了謝,「雖然我基本沒怎麼聽懂。」

  樹鬼女孩笑到一半,沒料到蘇越心突然來這麼一下,表情忽然僵住:「……啊?」

  「我不記得我有什麼母親。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是個男的。」蘇越心誠懇道,「不過不管怎樣,麻煩你了。」

  樹鬼女孩:「……啊??」

  「關於別的,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蘇越心一邊說一邊再次舉起了電焊槍,「沒有的話我這邊就直接走流程了……抱歉,我真的趕時間。如果你對我的行為有任何不滿的話,可以在之後向副本負責人進行投訴。也可直接撥打投訴電話,號碼我等等會留給你的。」

  樹鬼女孩:「……啊???」

  不是,我人都要被你滅了,我還投訴個鬼啊?

  「你等、等一下!」見蘇越心好像真的要動手了,樹鬼女孩終於有些慌了,一邊拼命掙扎,一邊不住咒罵起來,眼神中都透出怨毒的光,「該死的,你們這些奇奇怪怪的人……哥哥說得對,早在一開始,就該想辦法把門都關起來……」

  「……?」蘇越心動作驀地一頓,緊跟著,神情突然一斂,「什麼哥哥?」

  「哥哥……就是哥哥……」女孩愣了一下,見蘇越心當真停了手,眼珠一轉,立刻道,「我警告你不要亂來!你的目的不就是要保那些人和那個外來戶?你要是敢動我,我哥哥不會放過他們的……」

  她的話依舊含混不清,蘇越心聽著,細細一想,胸腔中突地一跳。

  合著他們都搞錯了……這個副本里,不只有一個土著樹鬼!

  她早該想到的——這個樹鬼是雌雄異株,面前的只有雌蕊……也就是說,還另有一株雄花!

  蘇越心臉色變了一變。她這才明白面前樹鬼方才一直念叨的「我們」指的是什麼。她還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和其他怪物……

  那樹鬼女孩察言觀色,見蘇越心神情產生變化,心下登時一松,神情又變得淡漠起來:「怎麼,終於知道害怕了?我哥哥的食慾可比我更大,我勸你最好不要激怒他。」

  「好的,明白了。」蘇越心稍一思索,認真點了點頭。

  然後非常地揮了下手中的電焊槍。

  樹鬼女孩的表情突然就停住了。

  她呆呆地低頭,只見自己的身體已被分割成兩截——噴成直線的火苗如鋒利的刀刃一般,輕而易舉地從她的腰部划過,過處沒有血液,只留下完整的切面與黑色的焦痕。

  那焦痕如有生命一般向兩邊延伸著,不過片刻,就爬滿了每一寸肌膚。焦黑的皮膚隨即皸裂、破碎、化為粉塵,被黑霧不客氣地盡數吞下。

  「本來還在擔心,貿然將波ss殺掉會不會引起副本反撲……沒想到原來還有一個。那就沒什麼問題了。」蘇越心無聲自語著,將電焊槍收了起來,跟著便掏出紫色紙張,快速給白河寫起消息。

  寫完後,她轉身快步離開,想了想,又轉了回來,將投訴電話的號碼寫在一張紙條上,將紙條認真埋進地里。

  「走個形式,別在意。抱歉,今天真的趕時間。」她喃喃著,緊了緊提著工具箱的手指,往林子裡一竄,飛快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