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那股冷意襲來的時候,方閱正依著白河的囑咐,安靜守在姚宅的後門外。

  姚宅的後門臨近一條小巷。從巷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人來人往的主幹道。方閱透過這條小巷,不住朝外張望著,提放著有人靠近。

  只見巷子外,穿著孝服的村民來來往往的,整個村子都陷在一種詭異又死氣沉沉的氣氛里。對於這種氣氛,方閱一開始是很害怕的,但這麼兩天待下來,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袁欣曾告訴他,這個村子按難度分,算是一個中級難度的副本。方閱還奇怪,自己一個新玩家,怎麼一進來就中級了,袁欣就寬慰他,這說明你在現實中死的時候,動靜鬧得比較大,遊戲要替你續命的話,需要改動的東西比較多。沒關係,等到下一次,就又是從低級副本開始了。

  方閱初時還慫得不行,覺得自己就是進了大佬窩的小白兔,覺得自己肯定要第一個炮灰掉了;然而現在……

  方閱的目光再次從眼前村民身上掠過。

  ——中級副本的難度,他覺得自己心裡有點數了。如果這遊戲裡的副本,都能像這個副本一樣和平且講道理的話,那他覺得自己還是能爭取一下,多活一段時間的。

  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感受到了那股冷意。

  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的冷意,從皮膚直透到骨子裡,伴隨著冷意而來的,是生物本能拼命響起的警鐘。方閱顫抖著抬頭,這才意識到,四周的景象,不知何時已變了一個模樣

  原本飄著紙錢、立滿白幡的街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滿眼的紅。張燈結彩,紅燈高懸,目之所及,全是滿滿的喜慶,就連走在街上的人,都穿的十分鮮艷,男男女女,都穿著或深或淺的紅衣……

  等等。

  方閱注視著從巷口走過的人,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

  只見那人面部青紫腫脹,兩眼翻白,舌頭微微吐出,脖子不自然地向旁邊歪著,分明是一個死人!

  方閱只覺一股涼氣瞬間從腳底竄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想跑,兩條腿卻跟果凍似的,動也動不了,耳邊只聽一陣噠噠噠的聲音響起,細細聽了一會兒,才發現是自己的牙齒正在打架。

  這點細微的聲音,顯然不止他自己一人聽到了。

  來來往往的行人動作不約而同地一頓,然後齊齊將臉轉向了他。

  同樣青紫腫脹的面容,同樣翻白的雙眼,那些看不見瞳孔的眼睛齊刷刷地朝巷子裡望過來,明明方閱半個身體還藏在高牆後面,他卻覺得自己已經暴露無遺。

  他們朝著巷子走過來了,目光依舊盯著方閱,像是盯著一個死人,又像是盯著一塊掉到案板上的肉。

  「別、別過來……」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方閱開始竭盡全力向後退去。他以為自己是在說話,但實際聲如蚊吶,他以為自己是在向後退避,實際軟掉的雙腳連動一下都困難,他幾番努力,卻是讓自己向後摔了過去。

  屁股與手掌接觸到地面,冰涼的觸感與疼痛讓方閱一下子驚醒過來。他不受控制地大叫著,伸手在空中亂抓亂揮,生怕那些充滿惡意的鬼怪趁機撲上來,又想抓住些什麼,好讓自己站起來;好不容易,他右手終於抓到了一個能借力的東西,抬頭一看,卻頓時面如死灰。

  只見他手裡抓著的,是一根結成環的繩子。

  這根繩子不知從哪裡垂下來的,筆直安靜地懸在方閱的上方。然後,在方閱驚恐的目光中,逐漸向下、向下,繩環逐漸靠近了方閱的腦袋……

  「不要、不要……別過來!別過來!」望著那越逼越近的繩結,方閱終於崩潰般地喊了出來。他拼命掙扎著,想要起身逃跑,一股陰冷可怖的氣息卻強壓著他,讓他連站都站不起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一聲貓叫。

  很悽厲、很嘹亮的一聲貓叫,從姚家院子裡面傳出來的,聲音里像是帶著怒氣,說是嚎叫也不為過。

  緊接著,他就感到一切都消失了。

  那種陰冷可怖的氣息也好、步步逼近的繩環也好、不懷好意靠近他的死人臉也好……統統都消失了。

  他粗喘著爬起來,瞪大眼睛向巷子外望去,卻發現外面的景象又不一樣了。

  紙錢、白幡、穿著孝服的村民……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樣。

  剛剛發生的一切,仿佛就是一場幻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閱懵了。

  就在此時,他聽到旁邊的姚家後門內傳來一聲古怪聲響,嚇得他又是一跳——緊跟著,就見那扇古樸的小門打開了一條縫,黃毛偷偷摸摸地從裡面鑽了出來。

  「怎麼就你一個?」方閱立刻道,「東西到手了嗎?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黃毛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將右手從背後拿出來——那裡面抓著一大片布料。

  方閱愣了一下,問道:「這是什麼?」

  「屍體衣服的布料。」黃毛答道。

  方閱:「?那屍體呢?」

  「不見了,不知道。」黃毛老實道。

  方閱:「??怎麼會不見了?你們在裡面是遇到了什麼啊?」

  黃毛:「遇到了好多鬼。」

  方閱:「???所以鬼呢?」

  黃毛繼續老實:「不見了,不知道。」

  方閱:「……」

  他目光越過黃毛,急急朝院子裡望了一眼,又問道:「白河呢?他怎麼沒和你一起出來?」

  黃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老實的語氣裡帶著滿滿的困惑。

  他說:「不見了,不知道。」

  另一邊。

  白河低頭看看抓在自己手裡的東西,又抬頭看看周圍,眼神中的困惑不輸黃毛。

  光看布置,他會覺得自己還在姚家的靈堂里,但細細觀察,他又覺著和自己方才所在的空間不太一樣。

  他原本所在的姚家靈堂內,白事的氣息很純粹。然而這個地方——既掛紅綢,又掛素幃,既貼喜字,又貼祭幛,遺像的周圍圍著的不是黑紗和松柏花卉,而是一圈喜氣洋洋的紅花……

  這感覺也太混亂了。混亂又撕裂。

  「這裡到底是……」白河蹙了蹙眉,忍不住開了口,目光不由自主地旁邊望了過去。他目光的盡頭,一隻黑貓軟趴趴地趴在地上,細長的尾巴搖來搖去,尾巴上還有一隻小手五指舒張。

  「你……理解為另一個空間就好了。那個叫什麼……平行空間。」關於這個副本的設置,蘇越心不能透露得太多,但對方問都問了,一味裝死也不太好,便模稜兩可地糊弄了過去。

  白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視線落在了黑貓的腳爪上:「你沒事吧?你的腳需要我幫你處理下嗎?」

  即使包著白布,也能明顯看出黑貓四肢的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四隻前肢都幾乎是貼在地上的,看上去軟踏踏的,姿勢也很不自然。

  「沒事,等幾個小時就自己好了。不用管它,問題不大。」蘇越心甩了甩尾巴,平靜答道,內心卻有些懊喪。

  她一開始還以為那怪物隔空操控這些變形白布,只是單純將它們收緊而已,方才仔細檢查了下才知道,那怪物其實是觸發了道具技能,才令它們變形了——不過它應該是不太會用,所以只是將蘇越心的腳爪勒骨折了而已。

  不過這樣一來,就意味著這些變形白布已經被「使用」過了,需要重新計算冷卻期。而蘇越心便想著等冷卻期過了,再利用這些變形白布的效果,重新修復自己的腳爪。

  反正現在那怪物已經被做掉了。剩下的事情也不是很急。唯一的問題就是……

  蘇越心碧綠的眼眸轉了一下,目光落在了白河身上。

  白河正在打量自己手裡拿著的東西,注意到蘇越心的視線,抬眼回望,默了一下,不太自然地勾勾唇角:「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那倒也沒有。」蘇越心默了一下,誠懇道,「說實話,我應該謝謝你。」

  白河:「嗯?」

  「方才我在和另一個怪物打架。一不小心造成了,呃、嗯……蟲洞。」蘇越心偏頭想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找到了一個沒有過分透露副本設置,但是又能大概表述情況的詞語,「那怪物命韌,沒被我打死。它本來都要從那個蟲洞逃出去了,正好你跳進來,攔了一下它,我這才能把它完全收拾掉。」

  這番描述和事實倒是沒差多少的,唯一的區別就是,那個差點讓怪物逃掉,又讓白河順利過來的通道根本就不是什麼「蟲洞」,而是被她力量所影響,一時間扭曲失效的屏障——因為這個區域禁制不牢,屏障更容易受到影響,而受到影響的結果就是,在某一個瞬間,高危區與普通區,忽然就連通了。

  還好只是短暫的扭曲,而不是直接打破,在收拾完怪物後花點力氣順一下,一下子就恢復了——不過這個時候,白河人已經進來了,她也是沒想到的。

  ……所以她在副本內,一般能用工具解決的事都儘量用工具解決。類似的事故多來幾次,她年終獎就別想要了。

  白河聽完她的敘述,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所以,當時向我撲過來的這玩意兒,就是你要打的怪物?」他舉起手裡的東西,略有些詫異道。

  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張人皮——準確來說,是半張。從頭部到胸口,摸上去手感很差,色澤也不好,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

  白河還記得,他當時看到黑貓被霧氣包裹,不由自主地便朝她走了過去。在靠近到某個範圍時,能感覺到自己似是碰到了一層保鮮膜一樣的東西。他試著穿了過去,結果人才出保鮮膜,就看到一張拖著長長黑霧的人皮撲向了自己,仿佛一駕屁股冒煙的飛機……

  那人皮直接撲到了自己臉上,白河第一反應就是將它撕下來。扯下人皮後,就見一團更濃的黑霧朝自己涌了過來,卻根本沒碰自己,而是將那人皮後面拖著的薄薄霧氣團團圍了起來,如一群野獸一般,將之分食、撕扯,最終吞噬殆盡。

  等到和人皮相連的所有霧氣都被吞噬完畢,那張人皮也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一般,軟軟地垂了下來,一動不動了。

  那團追殺而來的黑霧隨即便退了回去。緊接著就是一聲貓叫,所有的霧氣都被飛速收攏,紛紛歸於黑貓的體內。

  吸納了所有霧氣的黑貓無聲落在地上。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安靜且空曠起來。

  白河回首望著空蕩蕩的靈堂,後知後覺地拿手摸了一下,什麼都沒摸到。

  那層保鮮膜一般的東西,也不見了。

  聽蘇越心的意思,方才應該是某種意外,讓兩個不同的空間暫時連在了一起,就如同日本作品裡常用的逢魔之時那樣。而自己,就是趁著那短短的時刻,來到了另一個空間……

  白河默了片刻,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我該不會是一不小心,跑你們後台來了吧?」

  蘇越心:……

  「那倒沒有,你放心。」蘇越心道,「現在還沒法讓你回去。等入夜了就行。」

  如果是尋常玩家進了高危區,那還真是棘手了。除非特地開一次屏障,或是讓他們在這留到七月十五,不然根本沒法將他們送回。但白河就相對方便些——他的身體裡寄生著怪物。尋常玩家不能走的通道,他倒是可以試著鑽下空子。

  「所以我現在只能在這兒等著?」白河只覺當下情況令人一頭霧水,害怕倒是不害怕,只擔心會耽誤通關進度。

  再想想自己一時腦熱進來之後,基本沒做什麼事,除了給某個怪物一擊撞臉殺,白河更是覺得哭笑不得。看蘇越心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他都忍不住要自問一句,自己跳進來幹嘛。

  正好蘇越心也在好奇這個問題,便直白白地問了:「對了,你剛才為什麼會進來?」

  白河:……

  怎麼說?總不能說我一眼看到你飄在空中像是被什麼拎住了後頸皮,看上去弱小可憐又無助,又覺得那片轉啊轉的黑霧眼熟到不可思議,一時腦子不清楚就進來了吧?

  「好奇而已。我以為是新地圖呢。」白河咳了一聲,回答道,旋即便岔開了話題,「說起來這是個什麼東西?人皮?為什麼我拿到之後,被提示說這是姚家少爺的一部分?」他記得之前看到的屍體上沒缺皮膚啊。

  他拎起手中那團東西,好奇問道。

  「這是姚家少爺的魂魄碎片。」蘇越心淡淡瞟了眼,答道。

  反正這東西都到白河手裡的,相應的系統提示也有了,她多給一句補充,問題應該也不大。

  「魂魄碎片長這樣?」白河有些詫異道,「我以為魂魄都是些飄渺透明的東西。」

  不過是這樣的話,就好理解了。為什麼當時這東西撲到他臉上的時候,他會感覺到有什麼冰涼涼的東西在往毛孔里鑽……

  以往遇到鬼魂也是差不多的感覺,魂魄碎片和鬼魂差不離,能導致這樣的效果倒也不奇怪。

  白河默默想著,再摸摸自己的臉,沒察覺出什麼異狀,便暫時將這事拋到了腦後。

  「蛋清也是透明的。炒一炒不就變白了。」蘇越心不知道白河在想些什麼,只心不在焉地說著,抬眼掃了下四周,心中忽然一動。

  「話說,你那些藤蔓,現在能用嗎?」

  斟酌片刻,蘇越心開口道:「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們幫我一下。」

  白河一怔,剛想說它們現在正處在搞事期,不是那麼聽話,轉念一想現在面對的人是蘇越心,又默默將這話咽了回去。

  「你需要我們怎麼幫?」他問道。

  蘇越心組織了一下詞句,不太流暢道:「我現在活動不便,需要你們幫我移動一下。我要在這房間裡使用些儀器……」

  話音未落,她便感到一股輕柔觸感從下方傳來,兩根藤蔓彼此纏繞著,交織成一個小籃子的形狀,將她緩慢託了起來。

  「這樣可以嗎?」白河一邊控著藤蔓,一邊問道。

  ……果然不出他所料,方才在另一間靈堂里還在伺機掐他脖子的反骨仔,這會兒都乖得跟什麼似的,一點也不給他找麻煩。

  不僅乖,還挺舔,他只是想讓兩根藤蔓配合著將蘇越心托起來,它們倒機靈,自己把自己編了起來……

  蘇越心點了點頭,緩慢地眨了下眼,又往地上看了看:「那邊有根絲帶。能麻煩你撿過來幫我系上嗎?」

  白河並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卻還是依言撿起帶著黑盒子的絲帶替她系在脖子上,手指擦過黑貓頸間的絨毛,只覺一陣柔軟。

  蘇越心認真道了謝,旋即用長了小手的尾巴在頸前的小盒子上一抹,當著白河的面,憑空掏出個電能表來。

  「麻煩把我往那個方向舉一下,右上角……對對,就是這裡。請先別動。」

  蘇越心一邊說著,一邊在白河好奇的目光下,將那電能表掛了上去。

  「你在做什麼?」白河忍不住好奇道。

  「離入夜還有好久呢,光等在這兒太浪費時間了。」蘇越心理所當然地答道,「我要趁著這段時間,把剩下的工作都做完。」

  白河:……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眼蘇越心明顯變形的四個腳爪爪。

  ……不是,這年頭,就連當個NPC都要這麼拼命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