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是誰?」

  聽著蘇越心的話,那從棺木中爬出的「東西」很明顯地怔了一下,枯瘦的臉龐向上抬起,眼神透著茫然。

  「我是……姚涵清啊……我是姚、姚郎,是秀娘的姚郎……」

  姚涵清,正是姚家少爺的大名。至於「姚郎」,想來應該是秀娘對姚家少爺的愛稱,蘇越心對此卻是不太了解了。

  她搖了搖頭,篤定道:「不對,你不是。你只是有他的一點魂魄而已。」

  她盯著面前的「東西」觀察著,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那個「東西」身上,有姚家少爺的魂魄,但也只是一點而已。他身上更多的,是怨氣、是恨意,是瀰漫在這整個高危區,久久不散的氣息。

  這個副本能耐了啊——蘇越心恍然大悟。

  秀娘的恨與怨支撐起了這個副本,而這個副本,又無意識地將她的恨與怨,與姚家少爺散落的一點魂魄碎片,摻在了一起,催生出了眼前這麼個東西。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

  「嚴格來說,你應該是秀娘和姚涵清的崽崽。」

  沉吟片刻,蘇越心正色對面前的怪物說道。

  怪物:……

  它的眼神看上去更茫然了,顯然蘇越心的那句話為它本就不穩的自我認知又上了一擊重錘。

  「不、不是的,我是姚涵清,我知道的,我是姚涵清……」那怪物自我肯定般說著,邊說邊以一種不正常的頻率快速轉動著眼珠。

  「我是秀娘的姚郎,我要去找她……不對,不對,我不能去,去了我會被趕出家門的,我會什麼都沒有的……」他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出的話卻越來越顛三倒四,兩團眼黑仿佛不受控的玻璃珠一般,在眼眶裡四處亂滾著,透出強烈的混亂與狂躁。

  蘇越心警惕地盯著他,尾巴上拿著的雲石切割機依然在嗡嗡作響。不知過了多久,那陷入混亂的怪物突然冷靜了下來,兩隻瘋狂亂竄的眼黑回歸眼睛的中央,很快又如墨水般暈染開來,將整隻眼珠都染成了純黑。

  「我不能待在這裡。」他緩緩說道,語氣變得機械又平靜,「我要去找秀娘。」

  蘇越心防備的姿勢不變,說話的語調依舊是不緊不慢的:「哦。那你要找她做什麼呢?道歉嗎?」

  怪物僵硬地搖了搖頭,嘴角忽然往兩邊一咧,露出兩排鋒利的、鯊魚般的牙齒。

  「我要去吃了她。」他沉聲回答道,聲音隆隆的,除開「姚涵清」原本的弱氣聲線之外,又多了一道低沉嘶啞的聲線,兩條聲線互為交織,聽上去刺耳無比。

  「我好餓、好餓……我要吃了她,還要吃別的東西……」

  他喃喃地說著,目光轉到了蘇越心的身上。

  「你看上去,也好好吃……」

  ……果然,又發展成這樣了。

  蘇越心暗自嘆了口氣。

  這種由副本內怨氣混合其他元素生出來的怪物向來如此。它們初時可能還會受身體內所摻元素的影響,對自己的認知產生一些誤解,但很快,它們就會認清自己的本質

  飢餓的、能無視任何規則的、急需吞噬與成長的怪物。

  幸好她這次沒帶別的工作人員進來——蘇越心有些慶幸地想到。

  她只是來檢修的,她可不想給別人送外賣。

  也幸好她來得不算太晚,這個怪物還沒有完全「長熟」,腦子還不大清楚……

  「別看我。我不是你能吃的東西。」蘇越心冷靜道,想了一想,將拿著雲石切割機的尾巴放了下來,放緩了語氣道,「但如果你跟我走的話,我有辦法讓你不會總是挨餓,你考慮一下?」

  「跟你……走……」怪物訥訥地重複著,像是在琢磨蘇越心給出的提議,「去……哪裡?」

  「去外面。」蘇越心道。她琢磨著對方可能也聽不懂什麼「遊戲總部」、「監管培訓」,便儘可能地換成了淺顯易懂的說法,「那裡有很多好人。他們會給你食物的,也會給你睡的地方。他們會給你成長的空間,慢慢引導你……」

  她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出不對味來。類似的台詞,她好像在部長發的防拐騙宣傳冊上看到過……

  不過這話落在怪物的耳朵里,似又成了另一層意思。

  「你要帶我走?」他歪過腦袋,確認般地向蘇越心問道。

  「嗯。」蘇越心點頭。

  誕生於副本內的怪物不少見,但像這樣由副本核心力量催生出來的,還是較為稀有的。他們往往有著天生的強大,有些可能還有獨特的天賦,強度水平遠超所在副本的平均值。這點從眼前的怪物身上也能看出來——它腦子都還沒清醒,就能把禁制給搞出問題來,尋常鬼怪可沒這個本事。

  對於這部分怪物,總部向來是能詔安就詔安的。詔安不了就硬抓,抓回來管控,等找到強度適配的副本再投放進去。若是實在事出緊急,那就只能設法原地滅掉了,總之是不能留它們在原生副本里自由行動的。

  而且,現在也不是動手的好時機……蘇越心餘光瞟了一眼周圍,貓須不安地動了一下。

  雖然她在進入姚宅後就抓緊時間先對這裡的禁製做了個緊急修復,但畢竟只是應急操作而已,那禁制還脆弱得很,萬一真打起來,只怕又要出問題……

  蘇越心還在思索著如何保護禁制的問題,那邊的怪物卻又起了新的變化。他咂摸著蘇越心的話,無意識地朝蘇越心走了一步,兩隻眼珠忽然又劇烈轉動起來,再度開口,聲音只剩下了純粹的姚家少爺聲線,話語尖利又混亂:「我不!為什麼要跟你走?!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要逼我!」

  蘇越心:……

  不是,她就走了個神,怎麼就又繞回去了?

  「我沒逼你。」蘇越心一頭問號,卻還是耐著性子道,「我只是在和你商量……」

  「你就是在逼我,就是在逼我!你們都要逼我!」怪物抱頭尖叫,身上黑霧陡然變得濃郁起來,涌動的速度也開始加快

  「秀娘也好,爹娘也好,都要逼我……我做錯什麼了?我一直都是被逼的,最後死的卻是我,卻是我!我都死了,你們還要逼我!」

  或許是姚涵清的意識再次占了上風,怪物一下子激動起來,周身黑霧突然暴起,凝成一根根黑色的觸手,鋪天蓋地地朝著蘇越心扎了過去。

  蘇越心眸光微縮,連蹦幾下,輕巧跳開,反手將一根觸手壓在爪下,尾巴抓著雲石切割機向下一划,凝成實體的觸手立刻被切了下來,落在地上,彈跳兩下後化為霧氣消散。

  怪物發出一聲惱恨的大叫,蘇越心還在好聲好氣地和他商量:「確定要打嗎?打的話可不止是切手手而已了啊。」

  回應她的是一聲更加憤怒的吼叫,以及攻勢越發兇猛的觸手。

  蘇越心:……好吧,溝通失敗。

  她揮動著雲石切割機,一邊在觸手狂風暴雨般的攻擊中靈巧躲避,一邊悠哉哉地揮著雲石切割機幫人剁手,剁了幾隻後驚覺這樣打架效率有點低,於是尋了個空隙,將雲石切割機收進懷裡,轉而掏出了一個光禿禿的蓮蓬頭。

  怪物:……???

  蘇越心用尾巴拿著蓮蓬頭,面無表情地揮了一下,光禿禿的蓮蓬頭內立刻噴出數股細細的黑色液體柱。那液體柱打在觸手上,立刻冒出濃濃的白煙,觸手吃痛地不住後退,沒一會兒,又徹底失去了活力,變回了原本的黑霧狀態。

  那怪物雙眼圓睜,似是察覺到了蘇越心手裡東西的厲害,慌忙將剩下的觸手都縮了回來,緊緊包圍住自己,同時連連後退,躲在棺材的後面,又驚又懼地望著蘇越心。

  準確來說,是望著蘇越心手裡的蓮蓬頭。

  憑它有限的大腦和混亂的意識,可能永遠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沒連接水管的蓮蓬頭居然可以噴水。事實上,蘇越心自己也沒想明白過——這東西是道具部免費送她的,裡面灌了些她血液的提取物,雖然不耐用,但殺傷力還是很可觀的。

  「冷靜下來了嗎?冷靜下來就再聊聊吧。」蘇越心道。同時略有些遺憾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爪子。

  只可惜這種提取物沒有保留下她血液的誘惑性,她現在的身體又不是本體,不然這種時候稍微放點血,或許還能讓對方更聽話些。

  「你看,你打我也沒什麼用。反正你也打不過我。」蘇越心誠懇勸說道,「我不會在這耽擱太久的,你要再不答應,我只能打死你了。」

  怪物沒有說話,只縮在棺材後面,目不轉睛地盯著蘇越心手裡的蓮蓬頭看。

  「你在意這個?」注意到他的視線,蘇越心轉頭看了眼蓮蓬頭,隨口道,「這個是『道具』。你要是喜歡的話,等你跟我回去以後,我可以再送你一些玩。」

  「……道具。」那怪物歪了歪頭,沒有搭理起蘇越心,卻是喃喃地重複起這個名詞。

  「道具、道具、道具……」它仿佛魔怔般地重複著,黑漆漆的雙眼中,忽然亮起了一對赤色的、火焰般的光芒。

  蘇越心一瞧見它雙眼變化,心知不妙,忙壓低身體擺出防禦姿態來,忽然聽見身後蓮蓬頭中傳出咕嘟嘟的輕響,不由微怔,下一瞬,便無比警覺地將這蓮蓬頭遠遠丟了出去

  只見那蓮蓬頭才一落地,無數黑色水柱便從那空空洞洞裡傾泄而出,嘩啦啦地噴了滿地。

  蘇越心遠遠瞧著,心裡咯噔一下:她當時要是晚一步將這東西扔出去,那些提取物就全噴在她這具寄居的驅殼上了。

  ——問題是,好端端的,這個道具怎麼會自己啟動?她剛才根本就沒動過它……

  聯繫起方才怪物魔怔的模樣與雙眼變化,蘇越心心念電轉,一下明白過來

  是天賦技能!

  這怪物有天賦技能,方才蓮蓬頭的異狀就是因為它的技能!

  意識到這點,她心中頓時警鈴大作,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她驀地感到呼吸一滯——纏在自己四肢上的變形白布,與繞在頸上的絲帶,全都在一瞬間,用力收緊!

  「道具、道具……」那怪物搖搖晃晃地從棺材後面走了出來,漆黑的眼中火焰跳躍,說出的話卻沉穩了許多,「我聽到一個聲音告訴我,你的道具,他的道具,全部都是我的道具……」

  ……果然。蘇越心眼神一斂。

  這傢伙有天賦……如果沒有猜錯,他的天賦技能,很可能就是操控別人的道具……

  不知為什麼,蘇越心四肢上的變形白布受到操控,尾巴上的那個卻沒受影響。她不敢耽擱,以尾巴上的手猛拽住絲帶,盡最大速度將這越勒越緊的玩意兒給扯了下來,包在四肢上的變形白布卻實在無暇去管,只能任由它們不受控制地越收越緊

  「咔咔」聲音響起,蘇越心喵嗚一聲倒在地上,內心充滿無奈。

  她估摸著,剛才那幾聲多半是她爪子骨折的聲音……早知道她還不如選野豬,起碼還能皮實點。

  那怪物桀桀地笑起來,緩緩地靠向蘇越心,周身黑霧舒展,再度凝為了無數觸手。

  「好餓、好餓啊……」他抱怨般地咕噥著,觸手再度爭先恐後地朝蘇越心撲過去,小聲的抱怨,很快又變成了一句清晰的嘲笑:「現在,是誰要切誰的手?」

  他乾瘦的臉上露出扭曲的笑意,然而沒一會兒,他嘴角的笑意便僵住了。

  「啪嗒」、「啪嗒」,這是被切下的觸手掉落在地的聲音。

  這次切下它們的,卻不是什麼切割機,而是一片黑霧——一片比它所持有的,更濃郁、更陰森的黑霧,霧氣之中,還帶著淡淡的,具有蠱惑意味的香氣。

  那片黑霧不斷地膨脹著,隨之一起膨脹的,是冰冷的壓力。觸手們被逼迫著顫抖、後退、蜷縮,怪物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看著那自黑霧中緩緩飄起的身影

  是那隻黑貓。它耷拉著變形的四肢,正被繚繞的霧氣托舉著,飄在空中。它後頸處的皮膚明顯鼓起,那大片的黑霧,正是從那裡源源不斷地湧出。

  「所以說,對於你們這種新崽崽,我有時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好聲好氣勸了不聽,非要被打死了才高興。」

  黑貓無奈的聲音響起,它當著怪物的面,慢慢抬起眼來。

  只見那雙碧綠的眸子中,正閃著和那怪物如出一轍的赤色火焰。

  「你知道嗎,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我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我也曾聽到過那個聲音……」

  「不過它對我說的是,『所有敢冒犯你的,全都該死』。」

  隨著又一次揮動藤蔓,白河額角的冷汗再也控制不住,順著太陽穴一路滑落下來。

  他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撐不住了。

  那前赴後繼的姚家眾鬼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關鍵的是,他的腦殼又開始疼了……

  而且,簡直就像是在報復他之前的壓制一般,這次的疼痛一爆發開來,程度遠超以往,就跟有把電鑽在腦子裡鑽似的,還不是從外往裡,而是從裡向外地鑽……

  他倒是有心想再抓根藤蔓來打結,問題是姚家的鬼魂實在太過難纏。它們本來人就多,還能重生,打碎之後自己趴在地上,把手手腳腳撿一撿拼一拼,站起來又是一條好漢,還能繼續為他們的金貴少爺而戰……

  白河都想罵人了,偏偏他罵人也罵不動,所有的力氣全都花在了控制藤蔓上——這些見風使舵的東西,一個沒壓制住就要轉過頭來勒他脖子,一時間他都搞不清楚,它們和這些鬼魂之間,到底誰對他的威脅更大。

  「你還沒好嗎?」又是一陣劇痛襲來,白河捂著腦殼,忍不住叫了起來。

  「快了快了……」廳堂前隱隱傳來黃毛的聲音,白河聽他方位,估摸著應該快出大門了,心下一松,將剩下的隱身便利貼拿了出來,只待黃毛一開大門出去,自己就趕緊貼上便利貼溜之大吉。

  誰知下一秒,便聽「啪嗒」一聲響。

  一具屍體憑空落在了地上,貼在它額上的藍色便利貼亦隨之飄落在地。

  白河:「……」

  「你在逗我嗎?」他難以置信地叫了起來,「背個屍體也能背翻的?!」

  「不小心撞了……」黃毛的聲音含糊飄過來。看來他身上的那張便利貼倒是沒事,現在人還維持在隱身狀態。

  黃毛也知道事態嚴重,慌忙蹲下身,撿起便利貼貼回屍體頭上,然而這種一次性用品,掉了就等於廢了。見無法再次讓屍體隱身,他索性直接就將那屍首背了起來,蹬蹬蹬繼續往門邊跑去……

  但廳堂里這麼多鬼,又不是個個瞎的。

  他們原本都被白河吸引了注意,齊齊聚在廳堂里,沒人注意到被隱去身形悄悄帶走的屍體,但這會兒屍體自己摔出來了,總不會當沒看見。

  姚家少爺他親娘反應最大,當即就嚎了一嗓子,頭也不回地朝著屍體撲了過去。

  白河暗叫不妙,正要揮藤去攔,耳朵忽然一動

  若有似無的,他似是聽到了「喀啦」一聲輕響。

  仿佛是什麼碎裂的聲音。

  下一瞬,他眼前的一切陡然一變。

  大片的黑霧,不知從哪兒涌了進來,薄薄的,陰森而又冰冷。隨著黑霧一起到來是姚家眾鬼的哀嚎,然而很快,哀嚎便化為了死一般的寂靜。

  白河下意識地捂住口鼻,將不知為何撲騰個不停的藤蔓統統收回,轉頭向後望去,瞳孔倏然一縮。

  只見他的身後,廳堂的一角,兩團黑霧正以螺旋的姿態旋轉著,仿佛兩根質地縹緲的黑色柱子。

  其中一團霧氣濃郁非常,已然看不清其中的情況,只能聽到其中似有慘烈叫聲傳出,而另一團,則相對要薄一些,依稀可以看出其中包裹著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隻黑貓。有著讓他覺得非常熟悉的黑貓。

  那隻黑貓正四肢耷拉著飄在空中,沉默安靜、一動不動、死氣沉沉,後頸處的皮膚明顯向上鼓起……

  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拎住了命運的後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