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一張張平滑沒有五官的臉注視過來,陸言禮僵在原地,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好在那些人什麼也沒做,靜靜地站立一會兒後,重新轉身往前走。

  一批又一批人,似乎鎮上所有的人都出現在了這裡。到最後,他眼熟的戲班子那一家也出現了,少女拉著父親的手撒嬌,偶爾伸出腳去絆一旁玩手機的弟弟。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都沒有五官,看上去會是非常溫馨的一幕。

  陸言禮遠遠地跟在後面往前走。途徑居民區時,他發現那些塌毀的樓房全部修繕好,恢復如新,仿佛曾經的大爆炸和那場屠殺不存在似的。越來越多人從房屋裡出來,匯聚到人群中不斷前進。

  他們要去哪裡?

  陸言禮身上還有最後一瓶綠色孢子,他悄悄放在身上最容易拾取的地方,跟上去。

  那批人什麼也沒做,只不斷往前走,到最後匯聚在了學校附近,戲班子一家去準備了,預備晚上的大戲。

  甚至不需要等到晚上,天空陰沉沉,太陽光似乎怎麼都穿不過厚厚烏雲層,風迅速冷下來,已經能感受到空氣中濕潤的厚度。

  陸言禮隨便從經過的小商店拿了把傘,跟在後面。

  一路上還在聊天的人們忽然間又不說話了,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你要做什麼呢?」陸言禮繼續自言自語,「我的第一個願望就是活著,代價已經付過了,所以你不能殺我。」

  他一邊說,一邊穿過擁擠人群往前走去,那群人對他視而不見,哪怕一不小心碰著他們的肩也沒什麼反應。陸言禮來到台後,掀帘子過去,幾人正在裝扮,往臉上塗抹些什麼東西。

  沒有人理他,都當做沒看見,手腳麻利地幹活兒,可……朦朦朧朧似乎遮了層霧的鏡子裡,只照出陸言禮一個人。

  「他們都是假的。」陸言禮對著鏡子說,「現在整個小鎮裡唯一能利用的,只有我了。」

  朦朦朧朧的鏡面逐漸清晰,露出年輕男人冷漠的微笑,他對著鏡子又說了一遍:「只有我了,我許下過願望,你不能殺我。」

  他想起曾經通過玉佩召出的未來的自己,其中一個告訴自己,他必須經歷文化祭,否則會死。而另一個則告訴他,未來他就死在文化祭當天。

  究竟誰說的是真的?他也不得而知。其中一個已經死亡,另一個……不知去了哪裡。

  「你想讓人幫你辦祭祀是嗎?哪怕他們都是假的,你也要辦?」

  鏡子裡,陸言禮的面孔一點點滲出血跡,這些血漬附在鏡面,一點點往下流淌。他察覺到了地面些微的濕跡,低頭一看,地面不知何時已經淌滿腥紅濃稠血水,一點點沒過腳面。

  他所在的地方是高台後方的房間,在陸言禮眼中,那幾人還在打扮穿衣,間或交談幾句,可鏡子裡,只有他自己站在鏡前詭笑的臉,哪怕他此刻在往後退,鏡子裡的那張臉也逐漸放大。

  陸言禮已經退到了門外,轉頭看去,原本等待著的眾人面上逐漸浮現出五官,只不過看上去活像是小孩畫出來的簡筆畫五官,黑漆漆的眼睛,紅紅嘴巴彎起,像是在笑。那些人的面孔也慢慢變得蒼白,更像他曾經見過的紙人。

  血水流淌,紙人靜靜等待,半空中,人頭模樣的燈籠在風中飄搖。風越吹越濕潤,濃鬱血腥味不知從何處來,再往外走,竟下起了淅淅瀝瀝的血雨。

  「這就是你想要的世界?」陸言禮撐起傘離開屋檐,他覺得很冷,四肢凍得僵硬,可他不願意說出口,裝著若無其事往外走去。

  一路上,紙人們沒看見他,他也跟沒看見那些東西似的,站在一堆紙人中間。他不知道,自己的臉色同樣發白,和那些紙人幾乎沒什麼區別了。

  「鏘——」

  鑼鼓震天響。

  一聲嗩吶撕裂半邊天,密集鼓聲似雨點,隨台上人更密集的腳步延伸到舞台中央。台上人塗了眉毛,塗了嘴巴,眼睛也畫上了,一張僵著的人偶臉,四肢僵硬擺動,很快,不知是哀樂還是喜樂的曲子熱熱鬧鬧地演奏起來。

  那是陸言禮熟悉的曲子。

  雨點與鼓點更密集,不知從哪裡飄起的血霧瀰漫,濕冷,黏膩。

  死人唱戲,給死人聽。陸言禮忽然想到這麼一句話,他撐著傘,面無表情,在一堆鼓掌僵硬大笑的假人中格格不入。

  「唱歌能夠召喚你,能夠讓你聽見,是嗎?」陸言禮慢慢走到了台下,仰起頭,看著台上一舉一動跟人偶般死板的幾人,「可是,它們都是假的,它們唱的歌也是假的。」

  風一瞬間更劇烈,似乎在催促。

  陸言禮一手打傘,另一隻手一撐,坐在了半人高的舞台上,雨打不著,他清清嗓子,跟著紙人的曲調唱起來。

  平心而論,他的嗓音不難聽,一字一句也在調上,但效果就……好在現場沒有活人觀眾,否則全跑光了也說不定。

  在他不知道的另一個被複製出的未來的靈媒小鎮。

  林初平安度過一天後,照舊打算出門,可當她準備出門時,卻發現門被鎖了。

  門窗全都被鎖死,罪魁禍首坐在一樓大廳書桌前,伏案繪畫。

  「別出去了,外面很危險。」陸言禮放下畫筆,轉頭看向林初。

  林初背抵著門,目光冷漠,她面上沒說話,放在背後的手努力去拆門上新裝的鎖。

  「沒有用的,你今天就不要亂跑了。」和死死瞪著對方的林初不一樣,陸言禮的目光很溫和,但林初絲毫不覺得慶幸,她只感到恐懼,還有一陣又一陣攀爬上背脊的涼意。

  林初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陸言禮一怔:「我能做什麼?」他揚了揚手裡還沾著顏料的畫筆,「外面太危險了,別出去。」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林初說的不是出門,而是離開這個小鎮。她相信對方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袖中滑落下一柄匕首,另一隻手裡,悄無聲息出現一把袖珍手槍。林初指著他,又問了一遍:「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陸言禮笑了起來,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小孩拿玩具槍指著自己,擺擺手:「你那麼自信,那就試試吧。」

  林初立刻反手對準門鎖就是一槍,火花四濺,避開子彈反彈路線,門鎖開了。

  她謹慎地背手拉開門,陸言禮仍舊站在原地靜靜微笑,還比了個手勢,邀請她出去。她想也沒想,拔腿往外跑,可才跑不過幾步,她腦海里便不斷產生一種衝動,想要回去,想回到對方身邊。

  這種感覺令她更加恐懼,林初咬牙繼續往前跑,她打算跑到隧道邊,可令她絕望的是,自己跑了很遠很遠,不知不覺又回到了昨晚居住的小商店。

  看樣子,潛意識讓她繞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起點。

  陸言禮就站在門口,聽到腳步聲,向她漫不經心地招招手,活像是在叫一條寵物似的:「過來吧。」

  可林初卻管不住自己的步子,她小跑過去,微微仰起頭看他。

  「明天,明天你就站在這裡唱那支曲子,明白嗎?」陸言禮知道這首歌能吸引「神像」的注意力。他也知道,在外界的真正的小鎮,此時正在辦文化祭。

  兩個世界正在交融,這個詭異世界的秩序會因為另一個世界而將短暫地恢復正常。在世界秩序正常的時期,同一時空不能出現兩個相同的事物,人也好,小鎮也好,只能存在一個。

  他以往也是這麼做的,藏身在未來的小鎮中,任由外界崩塌混亂,一切塵埃落定後,再由林初去吸引神像的注意力,被帶入新的、已經融合的世界。

  這樣,他就可以從這個小鎮裡出來了,過去的小鎮被毀去,但會有一個新的小鎮誕生。過去的自己死去,但他能夠活著。

  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待新世界也崩塌後,他便再度回到過去,不斷在時間閉環中輪迴。

  林初僵直在原地,陸言禮慢慢走近,像對待小女孩兒時期的林初那般,伸手撫摸她的發頂:「別讓我失望。」

  林初打了個哆嗦:「我,我知道了。」

  外界的小鎮,陸言禮坐在台上,隨著歌聲響起,夜幕逐漸褪去,似乎在夜色上方還有碧藍的晴空。

  他聽到了海浪潮汐聲,聽到了不知名海獸咆哮。那不是錯覺,天邊確實慢慢出現了海岸線,海浪虛影逐漸清晰,似乎能聞到海風獨有的咸腥味兒。

  那個世界的人也在唱歌,他聽到了來自另一邊的聲音。兩邊歌聲重合在一起,兩個世界……慢慢交融。

  眼前的紙人、燈籠、血水……全都消失了,腳下地面似乎變成了顏色奇異的泥土,陸言禮看見遠方跑來幾個模樣怪異的人,和他曾在邇玳國見過的異種人一模一樣。那些長著多隻眼睛,或表皮覆蓋動物鱗甲、皮毛的「人」,同樣在打量他。

  這就是表層世界?一切問題的源頭?

  此刻的陸言禮並沒有想到的是,他以為早就死去的林初在另一個地方,不顧未來的自己下的禁令,提前唱出了同樣的歌。

  林初腦海里似乎有鋸子翻攪,疼痛、混亂,可當她看見面前陸言禮忽然驚訝的目光時,只覺得暢快。

  「你想死麼?」

  脖子被用力扼住,林初再也發不出聲音,被甩在地面,捂住喉嚨咳嗽幾句,她樂得笑出聲:「我知道你不想死,但我不怕。」

  天邊已經浮現出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海面,林初專注盯著看,忽然覺得那片海有點熟悉。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表情忽然同樣變得驚恐,「為什麼這裡會出現大海?」

  這片大海,還有海上的那座移動島嶼,她再熟悉不過。

  「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你做了什麼?」不顧喉嚨刺痛與身上傳來的無力感,林初蹭地爬起,狠狠揪住陸言禮衣袖,「你做了什麼?」

  時間提前了。

  陸言禮死死地注視著越來越接近的海岸線,他們腳下的土地逐漸發生變化,小鎮房屋尚在,灰撲撲天空一點點被另一個世界的晴空取代。他看見了不遠處的異種人,大海深處的小島,以及……島嶼旁,屹立著的巨大虛像。

  時間提前了,另一個過去的自己現在還沒有死,等世界完全重合後,他們之間……只能活一個。

  他甩開林初,後者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就要往研究院設下的分部地點逃。她想告訴研究院注意提防這個人,還想報告給研究院關於兩個世界已經融合,必須立刻前往新的世界……

  「站住。」身後傳來陸言禮的聲音。

  她下意識停下了腳步。

  「那封信,你可以拆了。」陸言禮知道,這枚棋子已經失去了作用,放任她離開,又會牽涉到研究院的那批人。

  林初控制不住自己,從口袋裡取出一封書信。

  他們腳下的土地愈發凝實,周邊朦朦朧朧的灰色霧霾散開,林初看見了遠處走來的人……

  是陸言禮。

  她轉過頭去,那也是陸言禮。

  她的手已經拆開了那封信。

  信封里是兩幅畫,畫著一個年輕的梳著婦人頭的年輕女人,年幼女童坐在她腿上玩,還有一個少年人伸手逗小女孩。

  第二幅畫,年輕女人緊張地把小女孩交到一個戴鬼面具的男人手中。

  在她看完不過幾秒,信紙無風自燃。

  林初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她拔腿向遠處的那個陸言禮跑去,努力遏制住腦海里要翻騰起來的回憶。

  不能想起來!!

  她努力去回憶自己曾經在研究院的日子,回憶飛速流轉,可當她回憶到童年時,再次發現自己的童年一片空白。

  她身後的陸言禮漠然地注視那兩人。

  等林初回憶起,她便會立刻自殺。這附近都是研究院的眼線,加上他已經被「神像」盯上了,不能親自下手。

  只是……為什麼林初還沒有動手?

  他想過去抓回對方,可他忽然邁不動步子,只能眼睜睜看著林初繼續往前跑。

  「他已經和那個東西合作,他才是幕後主使……」

  一切發生得太快,林初不過跑出幾十米便倒下去,她用確保對方能聽見的音量說出了最後一句話。

  「你們不能同時存在……」

  「砰——」一聲槍響。

  前方趕來的陸言禮聽清了林初的最後遺言,他還想聽對方想說什麼,伸手去晃,可她已經沒了氣息。

  他站起身,遙遙看向未來的自己,撿起了林初手中用來自殺的袖珍手槍,對準那道身影——

  又是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