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耳邊輕輕的嗚咽，帶著空氣被撕裂的尖銳。
天旋地轉的視線中陡然亮起了一抹血紅色，芽衣知道那是今天白日裡一刻不停的閃電，只是電光先至，雷聲總要姍姍來遲的。
但是今天不一樣了，今天，她大概是沒有機會再聽到那雷聲了吧。
芽衣的身體在空中翻滾著，但她出奇的沒有感受到恐懼。
倒不如說恰恰相反，在這最後的最後，她感覺到的只有無比的自由。她可以在空中盡情地舒展著自己的身體，在風的幫助下擺出各種她心儀的下落姿勢。她不必在乎父親的評價，不必在乎同學和老師的目光。不用回應任何期待，也不用回應任何審視。
她就要死了，那將是一切的終究，是存在這一現實的反義。
她忽然覺得這種死法就是對她最好的恩賜，至少她可以在死亡前體驗一次自由飛翔的感覺，這是窒息、是飲彈所無法帶來的最後的快樂。
只是，終究還是有些自私吧……
沒有好好道別，琪亞娜會傷心吧，布洛妮婭和希兒會傷心吧，父親會傷心吧，米凱爾……他又到底該為誰傷心呢？
大家總還是會有一點傷心的吧？
真的會嗎？
「我倒是不覺得，也有可能，大家只會拍手叫好——啊，這個毀滅了整個長空市的魔女終於死了。」
「！」
芽衣深吸一口氣，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眨了眨眼，她似乎真的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只是，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沒有任何光亮。
可……既然沒有任何光亮，又如何會感受到黑暗呢？難道是因為曾經見過光嗎？
這裡是哪裡？死後的世界嗎？還以為會疼呢……
「你這個愛哭鬼的內心戲也太多了吧？放心好了，你還沒死，至少現在這一刻，還沒死！」
「你是……」
芽衣在自己的聲音脫口而出的一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這樣熟悉的聲音，如果母親生她的時候不是什麼雙胞胎的話，應該不會有第三個人有了。
「你是……律者！」
「哦嚯！反應也不慢嘛。」
芽衣的眼前的黑中似乎突兀地混進了一些紫色，像是在漆黑色的流沙中摻進了一些細小的紫色沙礫，隨著那聲音響起，這沙礫緩慢流動著，似乎花了好久，又像是只僅僅一瞬便浮出芽衣眼前漆黑的沙海，形成一個人頭大小的紫色圓環。
芽衣忽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會感覺到這裡一片黑暗，是因為這裡的確有光。她眼中的那份黑暗，其實只是暗到了極致的紫色而已。
她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都這種時候了，她腦子裡想的卻是這些東西，確實也夠可笑的呢。
但這還只是開始，隨即在這圓環的外層，又逐漸浮現出一個更為巨大的斷口異性紫環。
如此，那紫色的光芒更明亮了一些，也逐漸勾勒出圓環前的人形。
看樣子，「她」原本是伏在地上的，在察覺到芽衣的到來後也沒有絲毫要動作的意思。
直到彼處有了光芒，她才用雙手撐著地面，一點一點將上半身抬了起來。
如瀑的長髮無力的垂到地面，髮絲的顏色與那紫色光芒鍍上的光邊交相輝映。再往下，僅僅只是光線勾勒出的簡單線條，但芽衣對此並不陌生。
真奇怪啊，人類明明一輩子都無法知曉自己真正的模樣，可若是真把一具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軀體擺到一個人面前，卻根本不會有人認錯。
如此奇妙……放在往日裡或許足以讓人會心一笑，但不是現在，不是這裡，不是芽衣。
「你這又是要做什麼？這裡……又是哪裡？」
她警惕地看著眼前的律者。她應該在體驗完這最後一段自由後摔成一灘肉泥，這是她擁有這最後一份自由的代價，也是她應當贖償的罪孽。
可她如今居然出現在了這裡……
「怎麼？現在你倒不認為這裡是死後的世界了？」
律者輕聲調侃著，芽衣也是個奇人，到現在大半天的時間裡，她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將周圍的世界當成是死後的世界了，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我本來希望是，但既然你在這裡，我覺得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死後和你作伴。」
「啊，看來你很討厭我呢。可以理解，畢竟以你的視角，我也算是殺死了你的第二個母親。」
芽衣深呼吸一口，試圖平復自己的心情。她很討厭律者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更何況她脫口而出的，正是芽衣的痛苦。
芽衣強壓下心底的憤怒，在面對眼前的這個存在時，這種情緒是毫無必要的。
然而下一刻，她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了——
「只是因為這個嗎？你覺得只是因為這個嗎？」
當然不止是梅比烏斯，還有長空市的數百萬人，而已。
但那和律者有什麼關係呢？她又不是人類，人類會真正在乎非洲森林的黑猩猩死了多少嗎？
「看來你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只是想說這些無所謂的話啊，雷電芽衣。」
律者的聲音中有些疲憊，但她很快就掩飾過去。
「我想說的話，我想問的話之前已經說過了，是你自己不回答我。」
芽衣說完這話，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她又盯著律者的身體輪廓，只見她一動不動，像是時間都靜止了一般。
「咳咳……呵！我想做什麼？我只是想最後嘲諷一次你這個愛哭鬼。」
「怎麼？這一次，你沒有辦法了吧？和我一起死在這裡吧，律者！」
過多的話不用再解釋，這裡究竟是何處？為什麼這麼久還未落地？這些其實都不重要，芽衣已經跨出了這最後一步，她不相信律者還有什麼別的辦法，來挽救自己的生命。
「噗！哈哈哈哈哈！雷電芽衣，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你以為我這就束手無策了？還記得你是怎麼來到天台的嗎？」
芽衣的眼角抽了抽，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律者乞求幫助。
她想要來天台，她想要結束這一切，但她知道守在門口的布洛妮婭、希兒和琪亞娜不會讓她離開。
所以她乞求律者幫助她，而律者也回應了她。
於是，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自身就化作了一片雷光，而後便出現在了天台。
「喂，愛哭鬼，有沒有人告訴你，雷電也是一種光？」
是啊，既然那時候的律者可以將她的身體化作一道雷光帶到天台，那現在一定也可以這麼做吧。
只是……
「現在的你，根本做不到了。」
芽衣篤定地說。
「你要是能做到，又何必現在與我說這些？那一次是我主動讓你控制我的身體，但現在不行了，不是麼？」
芽衣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冷靜了。或許是因為真正踏出了生死那一步之後，所有的眷戀、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所有的，都被拋之腦後，再也無法干涉，也無法挽回。
可對於律者而言，這顯然是個壞消息。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沒有的話，我要離開了。」
芽衣默默地轉過了身，甚至還不等律者回答，就邁出了腳步。
她並不知道怎麼離開這裡，但她的直覺告訴她，只要她想要離開，她就可以。
所以，大膽向前邁步就好，去迎接已然無法逃避的死亡，亦是解脫。
「哼……呵呵……哈哈哈！你什麼時候這麼勇敢了？你想好了，再往前走，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或許我需要人來拯救，但絕對不是你。」
見芽衣一步一步地遠離自己，律者終究是忍不住急了。
「雷電芽衣，你瘋了嗎！你真的想死嗎！」
芽衣並不回答，仍舊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你根本就沒這麼勇敢，你根本就是在害怕！你害怕自己再與我談下去會動搖，會後悔先前的決定，不是麼？你還是那個愛哭鬼，那個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事，遇到自己害怕的事，遇到自己不想面對的事，就只會哭著逃避的廢物！」
芽衣的腳步停住了。
「那又怎樣呢？那又怎樣呢？」
在進入這方世界以來，芽衣還是第一次帶上了哭腔。
她偽裝出來的堅定，偽裝出來的勇敢，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最了解她的律者擊碎了。
「逃避自己不喜歡的事又有什麼錯！更何況是死亡……」
她叫喊著對著面前的黑暗揮出一拳，可拳頭所過之處，只是一片虛無，她什麼也沒能擊中。
「誰不害怕死亡？誰又敢說自己喜歡死亡？但是我做到了，我邁出了這一步……呵呵，律者，你再怎麼不甘心也沒有用了。我不會上你的當的，我不會交出自己的身體的，帶著你的憤怒，和我一起去死吧！」
說著這樣的話，芽衣再次向前邁出一步，可這一步與先前的不同，它邁的更為沉重，好像有無數的觸手纏住了小腿，繼而是膝蓋，是大腿……到最後，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本應該邁出的一步，居然又被硬生生拉了回來。
她最終還是停在了原地。
「哈哈！剛才是誰說要我和她一起死的？又是誰在這裡大吼大叫，說什麼逃避自己不喜歡的事有什麼錯？你這個傢伙，怎麼還前後矛盾呢？」
「你隨便說吧，但是我不會被你蠱惑的。」
「蠱惑？你居然覺得我在蠱惑你？那我可不能白背這個罵名，是該好好蠱惑蠱惑你了——來，你之所以想死，還不就是覺得自己害死了這麼多人，繼續活下去，讓我掌控了你的身體，會害死更多人，首當其衝的，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三個女孩兒麼？」
「……」
「你這麼為她們，為人類著想，還真是令我這個非人之物感動啊。但是，你確定她們會領情嗎？」
「你又想說什麼？」
芽衣的眼皮跳了兩下，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雷電芽衣，你就不想知道，你的那幾個朋友在親眼目睹了你殺死梅比烏斯之後，還會不會在乎你，還願不願意救你？對，其實就算我不出手，你也並非必死無疑，我觀察過那三個女孩的身手，以現實中你躍下的高度，如果她們每一個人都願意竭盡全力來救你，完全有可能把你再拉上去，但是你覺得她們會這樣做嗎？」
芽衣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若說「會」……她當然想斬釘截鐵地說「會」，可這樣說，是否又間接承認了自己並不是堅定地想死，會不會……再被這個傢伙嘲諷呢？
可緊隨其後的，便是越發深重的疑慮。
琪亞娜她們真的會救她嗎？這個問題，如果在律者借她的身體殺死梅比烏斯之前，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會」，可現在，她不敢這麼篤定了。
試想，如果異地而處，是她親眼看著琪亞娜殺死了梅比烏斯，她敢保證自己對琪亞娜沒有任何懷疑嗎？她敢保證，當琪亞娜主動跳樓想要結束生命的時候，自己腦子裡不會這麼想嗎——
「算了，就這樣吧。反正就算她繼續活下去，也只會再傷害到其他人，她願意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也好。」
既不是自己親自動手，甚至不會陷入「能救而未救」的道德包袱中，因為只要猶豫一瞬，就什麼都晚了。
「怎麼？這就沒有信心了？我還以為你就算裝也要裝成胸有成竹的樣子呢。」
芽衣知道律者是在激她，因為她的沉默已說明了一切。
可即便知道，芽衣還是上鉤了。
她寧願選擇去相信一個她自己也不信的東西，也不願意去相信一個自己不願意相信的東西。
「她們會救我的，一定。」
「救了你之後呢？長空市的情況根本瞞不住整個世界，若是有人發現雷電龍馬先生的寶貝女兒雷電芽衣居然活著離開了長空市，呵呵……她們三個女孩兒，真的能在全世界的壓力保住你嗎？」
「但是米凱爾可以。」
「哈？雷電芽衣，你真的要笑死我。你可別忘了，你剛剛殺死的是誰？」
是啊，或許在她這個自私自利的人眼中，米凱爾也只是一個萬能許願機而已。她似乎真的把他當成了什麼都能做得到的機器，卻沒考慮過他也有自己的感情。
芽衣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太久。
「如果他願意這麼做，我會用一輩子，用任何方式去償還他的恩情。如果他不願意，那我也只能，讓他殺死我了。」
「嘛，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梅比烏斯之所以來殺你，就是米凱爾指使的。」
「那他也只是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芽衣回答的毫不猶豫。
律者莫名嘆了口氣，忽然又笑著出聲：
「看來你的想法已經轉變過來了嘛。」
「！」
芽衣自己都沒發現，律者只用了三言兩語，就暫時打消了她尋死的念頭。
「看起來你對人類很有自信嘛。很好，你我之間這樣的僵持，莫說你煩，我也夠煩了。這樣，我們來打一個賭吧。」
「嗯？」
「誰更了解人類，誰才更有資格活下去，不是麼？若她們願意救你，若整個世界能接納你，那就是你贏了，我從此不再垂涎你的身體，只會在你需要的時候替你掌握力量……但若是反過來，你就要將這具身體交給我，如何？」
「……好。」
芽衣居然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
「那麼……揭曉答案吧！」
「芽衣！」
「啪——」
芽衣感覺到自己的左手被拉住了，視線花了好久才從天旋地轉的狀態中緩了過來。
而她的視線也僅僅就清明了那麼一瞬，就全然模糊了。
「琪亞娜……」
少女緊緊兩手抓著她的左臂，兩條麻花辮倒垂而下，甚至越過了她的手臂，這全然取決於她此時的姿態——她整個人也躍到了天台的欄杆之外，用膝彎掛住欄杆，才勉強沒有跟著芽衣一起落下去。
「你個笨蛋！你在幹什麼，快放手啊！」
方才和律者所說的話在這一瞬間都被拋之腦後，芽衣此時有多麼開心，就有多麼想讓琪亞娜鬆手別再管她。
可她的右手先前被自己捶斷了，此時就連掰開琪亞娜的雙手都做不到。
兩人就像是系在天台欄杆上的風鈴，若是這夜的風再大一點，那脆弱的聯繫也會應聲而斷吧？
「咔——咔——」
欄杆上接連傳來的兩聲脆響讓琪亞娜忍不住側過了頭，芽衣這一回是真的哭了，她想要哭喊著讓琪亞娜放手，可琪亞娜卻搶先一步說道：
「想讓我鬆手的話就不要說了，芽衣，我是不會讓你死的！」
「可是……再這樣下去你也……」
「可是就算鬆開你我也上不去啊！」
琪亞娜說的理直氣壯，芽衣竟直接語塞了。
「笨蛋琪亞娜！芽衣姐姐呢？」
「布洛妮婭在這——」
琪亞娜剛扭頭喊了一聲，掛著她的欄杆就應聲而斷。剛衝上天台的布洛妮婭毫不猶豫地一個飛撲抓住了琪亞娜的腳踝，可她在四人里本來就是最嬌小的那一個，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上半身都被帶了出去。
「布洛妮婭姐姐！」
「希兒——先別管我——去找繩子！」
可此時的情況哪顧得上這麼多？一時間又到哪裡去找繩子？
希兒低下頭，深吸一口氣，眼中的紅光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