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王宜守國

  遼陽地處太行山麓之中,本名轑陽,因其境內有轑山、轑水而得名,轑水即就是清漳水的西源。此地在後世名為左權縣,如今則因為地處晉陽和鄴都這北齊軍事和政治中心之間,齊主高洋往來兩都的時候,常常落腳此間。

  遼陽甘露寺乃是域內名剎,許多晉陽勛貴都是這座寺廟的信眾和供養人,也包括北齊皇室。甚至就連齊主高洋之前在其國中所頒行的毀道崇佛的政策,據傳都與甘露寺高僧關係匪淺。

  因為遼陽常常作為聖駕駐蹕所在,因此境內也有修築的行宮,但是甘露寺因為享受了眾多的權貴供養,寺廟修築的要比行宮還要更加的華麗壯觀。

  皇帝敬重寺中佛法高僧,對此也不以為是僭越,有時候抵達遼陽之後便乾脆入住寺廟之中。今次皇帝從前線撤離並駕臨遼陽之後,便也乾脆入住進了甘露寺中。

  此時在甘露寺的外堂里,剛剛被從鄴都召至此地的常山王高演與長廣王高湛各自坐在席中,等待皇帝陛下的召見。

  高演正伏案閱讀著一卷經書,一旁的高湛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頻頻向堂外望去,卻遲遲不見謁者來召,心情不免更加的焦躁,於是便忍不住湊近到高演身邊低聲道:「阿兄,依你所見至尊召我兩至此究竟所為何事?之前師旅大敗、邊事不順,這總怪罪不到我們頭上來吧?至於都畿朝中,一切事類也都照常運作,又有什麼事情非得將人招至此間?」

  高演表面上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是面前那經卷從展開便一直沒有挪動過,可見心思也並不在此處,只不過是為了掩飾心中紛亂的情緒罷了。

  此時聽到高湛的問話,他在沉默片刻後才又開口說道:「無論因何見召,如今既然已經來到遼陽,安心等待即可,待見到至尊之後,一切自然明了。」

  這回答顯然難讓高湛滿意,於是他便又繼續低聲追問道:「阿兄難道你完全不擔心?前者趙郡王等入輔東宮、參預朝政,楊遵彥等也趁此重新得勢,反倒你我……不要說邊事,哪怕如今是要詢問朝政國事,也並不需要召見我兩兄弟啊!」

  高演聽到這番話後,頓時又面露陰霾之色。之前皇帝剛剛離開鄴都的時候,他作為鄴都留守,軍政大權一手掌控,就連楊愔等正牌的宰相都要靠邊站,可謂是非常的風光。

  可是隨著高睿、高歸彥等人被派回鄴都,並且皇帝明確下令以太子高殷監國之後,高演的處境頓時便急轉直下,手中所掌握的軍政權力被快速的奪回,許多事務也都不再具有決策權,很快就被排擠到了邊緣位置。

  這一點也顯示出了皇帝對於朝局仍然具有強大的掌控力,高演在這其中也僅僅只是一個棋子和工具而已,並沒有一個穩定可靠的人事班底可以掌控並將他所獲取到的權力給延續保留下來。

  正如高湛所言,眼下皇帝無論是出於邊事還是朝事問題,都沒有必要在歸國之後第一時間便召他們兄弟來見,除非是為了問責,又或者解決一些隱患。

  高演在收到召令的最初,本來準備尋找一個藉口拖延一番、不打算到遼陽來,但是在共其府員們商量一番之後,還是覺得不宜在此敏感時刻繼續觸怒皇帝,那樣反而會令處境變得更加兇險。而且皇帝除了召他們兄弟倆之外,同時還召了平秦王高歸彥以及五千名禁軍將士。

  換言之高演想不來也不行,如果自己不肯來,怕是就要直接被平秦王高歸彥押送至此,到時候處境將變得更加被動且惡劣。

  一行人來到遼陽之後,高歸彥便率先獲得了皇帝的接見,而高演和高湛作為皇帝嫡親的兄弟,卻至今仍然等候在外。

  這樣的待遇無疑透露出了皇帝對於高歸彥的信任要比對他們更高,而這也是高湛坐立不安、心生惶恐的一大原因。起碼一直到目前為止,皇帝的這一次召見都沒有向他們透露出多少正面的訊息。

  不同於高演有時候還敢對皇帝犯言直諫,高湛對於高洋這位兄長的畏懼可是深入到了骨子裡,時間拖的越久,他的心情就越惶恐,眼見高歸彥已經被召入幾個時辰,仍然沒有謁者入此來引領他們前往面聖,他的額頭都隱隱沁出了冷汗。

  「如果、如果至尊此番召見是為了問罪六兄你之前排斥異己、獨攬朝政的事情,我、我怕是難能為阿兄你稍作遮掩。此事知者甚多,而且我於當中所涉實淺……」

  高湛心情越發緊張,已經忍不住要開始撇清關係了,不過他也感覺這多多少少有點不講義氣,於是便又開始轉而攻擊起高演來:「之前我本來想與阿兄你內外協作、求出冀州,但阿兄你寧可推舉高德政都不肯信我,結果便是兩頭落空。如果當時便行,如今也不至於全無應計……」

  高演聽到高湛的抱怨後,臉色頓時又是一黑,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加以反駁,門外終於又謁者趨行而入,向著兩人躬身說道:「至尊著令下仆引領兩位大王入內覲見。」

  聽到這話後,高演也懶得再與高湛爭辯,當即便站起身來向外行去。而高湛在停頓片刻後,也只能硬著頭皮追上前去。

  寺廟內堂周圍有眾多的百保軍士把守,這些全副武裝的將士們大大的破壞了佛門勝地的祥和氛圍,但也沒有任何人敢提出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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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演兩人來到這裡,看到內外戒備森嚴,心裡越發緊張的打起了鼓,當這些禁軍將士入前見禮的時候,強繃著臉略作頷首回應,然後便目不斜視的在這些衛士甲杖之間徑直穿行過去。

  佛堂中除了皇帝之外,還有數名寺中高僧與多名抄經生於側旁伏案抄寫經文,堂中檀香墨臭、同時還夾雜著一股掩飾不下的湯藥味道,高演入堂嗅到這複雜的氣息後,眉梢便不由得一跳,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忙不迭入內叩拜在堂:「臣叩見陛下。」

  相較於高演的沉靜,高湛則就要更加的情緒外露一些,入堂之後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旋即便仰起頭來望著一臉憔悴病態的高洋連聲說道:「臣之前有聞戰事變故,心憂欲死,恨不能身赴前線、捐身殺敵!今見陛下於此體中欠佳,更是心如刀割……」

  高洋對這兄弟本就不怎麼待見,眼下身體狀態和心情俱差,聽到高湛這麼說後,當即便冷哼一聲道:「你覺得由你出戰便能戰勝羌賊?」

  「臣不敢、臣……臣只是深恨羌賊擾我家國,雖然才力不濟、難挽大局,但當時若在,一定拼死力戰,以拱衛陛下安全!」

  高湛聽到這話後忙不迭頓首於地,顫聲說道。

  高洋見狀後又是冷哼一聲,抬手指著高湛不客氣的說道:「巧言令色,最是可厭!既言心痛,也不必心如刀割,此中難道無刀?」

  說完這話後,他直將佩刀解下,抬手擲在高湛的面前,然後便目無表情的望著這小子。

  高湛沒想到皇帝的火氣全衝著自己發泄而來,他當然不敢真的拿刀割心,又恐多說多錯,索性便直接頓首於地、乾脆裝死,再也不發一言。

  敲打了一番高湛後,高洋才又將視線望向高演,同樣語調不客氣的說道:「日前我離開都畿時,你是如何向我保證,待我去後,事又如何?你敢言全無愧疚?今日事之落敗,與你無尤?」

  聽到這充滿憤怒的斥責,高演心內非但沒有驚慌,反而還隱隱鬆了一口氣。行前他便與眾幕僚們商討過一番皇帝陛下或許會有的態度,如果見面後便是一番不分青紅皂白的斥責,那是最好的情況。

  因為皇帝此番御駕親征又大敗而歸,心情自然是抑鬱到了極點,急需發泄遷怒一番,對高演劈頭蓋臉一頓斥罵的話,主要還是情緒使然,而非刻意的針對他、要對他施加什麼實質性的懲罰。可如果皇帝見面後情緒有所克制,並且詢問他一些事情的細節,那估計可能是真的要對他從嚴從重的進行處置了。

  所以在聽到皇帝的訓斥後,高演便也連忙頓首於地並沉聲道:「臣確有罪!國難當頭、身當重用,結果卻未能使盡全力以克難題,征師敗績、臣亦有責,今日愧拜尊前,打罰任由,唯乞留此拙身繼續為國效力、共抗凶賊!」

  眼見高演態度誠懇乾脆的認錯請罪,高洋不免便愣了一愣,只覺得蓄滿力道的一拳仿佛落在了空處,又過了一會兒才又冷哼道:「若早有今日這般覺悟,事何至於虧敗至此?而今國事所遭遇的困厄,又豈是打罰一員能夠彌補?你既然知錯願改,對於當下事態又可有見解?」

  高演對此也有所準備,聞言後便又連忙說道:「如今賊勢如何,臣暫未詳知。但是對於國力修補,也略有所見。入夏以來,天旱歉收,師旅新敗若供給再乏,士氣必然更加低迷。如今公私奴婢數眾,大河沿岸多荒,放免奴婢、大興墾荒,可以增擴籍民耕地。另許諸州上戶輸物於官,酬之以爵……」

  高洋聽到高演所進言一系列開源節流的內政策略,臉色也略有緩和,待到高演這一番話講完之後,他便嘆息一聲道:「你能有這樣周詳的見識,當此家國危難之際,確是比太子更適合守國。」

  此言一出,高演頓時僵在了原地,而一邊還在頓首裝死的高湛聽到這話後也立即抬起了頭,兩眼瞪得幾乎要從眼眶中掉落出來,一臉的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