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辯白(8)

  阿喻記憶里的第一幕,是灰暗的天空,逼仄的小巷,還有不知道什麼味道混合而成的晚風。

  後來他跟著樓上的人勉強認了字,知道這裡是亞城的西北郊,遠離沿海,周圍不是工廠,就是沒人開發過的荒地。

  簡而言之,這裡是被城市化暫時拋棄的地方。

  阿喻是在貧民窟,被一個繫著碎花圍裙的阿婆撿到的,那塊碎花布上面攢了油污和灰,根據那個碎花圍裙阿婆的說法,他當時就坐在他們那間老樓的樓梯口,看著外面的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卻又說不出的乾淨,從頭到腳,都乾淨的不像是這塊地兒的人。

  阿婆沒有孫子,也沒有兒子,早年的丈夫也因為過勞死沒了。

  在她的私心下,阿喻到底從哪裡來的,她問都沒有問一句,就用一鍋白米和小米混雜著的小米粥,把阿喻哄回了自己家裡,當孫子養了。

  從此阿喻就成了別人口中「三樓阿婆家的孫子」。

  這無疑是非常傻的一件事情,大家普遍都為了自己早出晚歸,勉強混個溫飽,這老太婆都要多撿一個暫時沒有什麼用的孩子回來養,實在是沒腦子。

  很長一段時間確實是這樣的,阿婆家從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溫飽線,變成了勉強湊夠上頓,下頓隨緣的生活。

  但這不妨礙阿喻跟貧民窟的孩子們打成一片。

  他們一起逃城管,為了地盤去打砸搶,然後一起嘻嘻哈哈的拎著戰利品回來——有的時候是吃的,有的時候是用的,他們沒書可讀,又不能像大人們一樣去做體力活,那就把混日子當成主業,大家也見怪不怪。

  而阿喻似乎生來就有獨特天賦,他的身軀令人意外的柔軟,而且大概是因為從小就在群架中耳濡目染的緣故,下手絕不留情。

  城郊臨近城市的地方,有一家黑拳館,有人把阿喻引到了裡面去,本意是看這小子不爽,想讓他吃點苦頭。

  卻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瘦弱的半大小子格外的靈活,最後帶著一身傷和兩口血沫,拎著一箱子錢出了拳館。

  阿喻往家裡走的時候,往拳館後面的一家大酒樓看了一眼。

  那裡金碧輝煌,燈火通明,整棟樓一眼過去整潔的很,和電線橫七豎八在一起,白色的燈偶爾還要罷工的城郊完全不同,漂亮的不似真實。

  那個人也沒多少學識,只是大概想了想,最後吐出幾個字:「賓館吧。」

  遠方的燈火倒映在白髮少年的眼睛裡頭。

  他回到阿婆家裡,把錢箱偷偷藏在了床底下,然後找來平時的朋友,描繪了一幅很漂亮的藍圖,然後問,要不要一起試試。

  這一試,就是五六年的省吃儉用。

  途中阿喻帶著眼角的擦傷,在晾滿了衣服,還種了一大堆他說不上名字的蔬菜的陽台上,接著一閃一閃的路燈燈光,看著對面陽台放著的兩個瓶子,兩個瓶子裡頭裝了半瓶水,水裡頭浸泡的水彩筆的內芯,對面那家的小孩,拿這個當做玩具,因為她知道娃娃很貴。

  他試著抬頭往天上望去,但是這裡看不到星星。

  然後他聽見阿婆在房間裡頭叫他,她又要講故事哄自己睡覺了。

  阿婆總是很喜歡講一些聽起來非常美好的故事,乖的小孩說王子,不乖的小孩被怪物吃掉,最後王子殺了怪物,娶了公主,繼承了國家。

  「世界的美好不曾終結,希望的光亮從未湮滅。」

  阿婆說外面有很多的大地方,很漂亮,很好看,你將來一定要去看看。

  阿婆說希望這個東西啊,就像火焰一樣,明亮,溫暖。

  但是漫天的大火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望。

  他們那麼久的奮鬥,那麼久的心血和努力 那些一同長大的人的音容笑貌,還有阿婆,都跟著大火消失殆盡。

  而阿喻第一次踏入老婦人口中的「大地方」,則是為了奔赴更加黑暗的監獄。

  法庭上白髮的少年在喧鬧,用盡力氣念著不合時宜的台詞,唱著所有人都不理解,為之厭煩的戲。

  他在嚴肅的法庭譏諷,嘲笑,憤怒,全是因為他不願意屈服於那一點的黑暗。

  永遠不屈服於這破生活給予他的每一刀,每一拳,就算被活生生挖出了肋骨,攪碎了雙足,爬也要接著往前爬。

  他不認。

  然後阿喻聽到了一聲嘲笑,他頓住了。

  白髮少年轉過頭去,然後在自己辯護人的臉上看見了嘲諷。

  憤怒,出奇的憤怒。

  「你tm……」

  被告席上的少年還沒有罵完,天地突然震動,辯護席上的律師,旁聽席上的人們,還有檢察院和法院的其他人,臉上刻著千篇一律的驚疑不定。

  一塊天花板當頭落下,就像上一個夢裡的星星,砸死了那個辯護人。

  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人們的尖叫,莫名其妙坍塌的法庭埋葬了許多人,阿喻手上套著手銬,無處可逃,但沒有東西砸中他。

  法庭的一邊牆壁徹底轟塌的瞬間,他看見了另外一副模樣。

  是彩色的光束,從外面照到這座詭異的法庭之中。

  法庭逐漸坍塌,天花板砸下後變成粉塵,又不知被哪裡的風帶走,而這座法庭的殼子外面,居然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

  他這一輩子都沒看見過的大殿,漫天的紅花,彩色的雕窗,華麗的紋飾,高聳的穹頂。

  金的,紅的,飽和度極高的顏色紛亂的映入了他的眼帘,鋪天蓋地的紅花盛開在這座大殿中,眼前的高台之上,一個白色頭髮的男人帶著兜帽,腰間插著雙刀,看著坍塌的法庭,逝去的生命,笑了一聲。

  然後再一聲。

  阿喻聽見這個人在用著他自己的聲音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

  大殿瘋狂震動,幾乎要將阿喻晃得坐不穩。

  無數的石像自大殿的地底下破土而出,阿喻聽見旁聽席和辯護人的尖叫,還有更加嘈雜的聲音一下下擊打著他的耳朵。

  那些石像的身上爬滿了艷麗到如同血一般的花,金碧輝煌的大殿上是他穿著奇怪的裝束,拉著兜帽在狂笑。

  白髮男人興奮的得意忘形,幾乎是手舞足蹈的來到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