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送客人的白光打在海盜船斜後方,從萊昂的角度看過去,視線並不受遮擋,所以他沒有移動。
白光散去,裡面沒有人。
萊昂微怔,又警惕地環顧周圍,無論哪裡都沒有可疑的影子。
遊樂設施還在自顧自運行,月光依然皎潔,仿佛先前的那束白光只是一時恍惚的錯覺。
難道客人和闖關者的傳送方式不一樣?不是通過白光而是其他別的什麼?
萊昂眼底漸沉。
不對,假設這種猜測成立,那就是鴞系統平白無故打了一道什麼作用都沒有的光下來,這不合理。
「對戰即將開始,下面宣布對戰結束的兩種方式……」
遊樂場上空,響起小貓頭鷹的聲音。
對戰雙方有一方還沒到場,就要宣布規則了嗎?
萊昂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相應的,對周遭的警戒也極速攀升,無數次的戰鬥經驗告訴他,越反常,越危險。
機械音還在用它特有的詭異歡脫宣讀規則,萊昂忽然察覺前方襲來冷風。
他來不及細想,身體本能先於大腦,猛地向旁邊一閃。
就在他閃開的剎那,一道疾風擦身而過。
萊昂只覺得手臂倏地涼了一下,等到他低頭看,那涼已經變成火辣辣的疼——上臂外側被劃開一道口子,連衣服帶皮肉,傷口很深,卻很齊整平滑。
這是非常鋒利的刀或者類似武器,才能造成的傷口。
也正因為刀鋒太利,在被割傷的那一刻,他先感覺到的不是疼,而是木然的涼。
以這一刀的高度,如果他沒躲,被扎中的就該是胸口心臟。
一擊未果的「疾風」,又從後方殺了個回馬槍。
彼此距離太近,這次萊昂不用再去辨別空氣流動,因為他可以直接聽到身體移動的腳步和變換動作帶來的衣物輕微摩擦。
有人在隱身攻擊他,而且拿著武器!
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白光里沒有人——不是沒有,而是對方一入戰場就使用了能力。這是一個和狩獵者遊戲中一樣的隱身者。
萊昂聽聲辨位,連續閃躲對方的攻擊,可還是接連被利器劃傷,短短數秒,手臂上已幾道劃傷,有深有淺,滲出的血將深色衣袖暈濕了好幾處。
對方似乎嘗到了「敵在明我在暗」的甜頭,想一鼓作氣搞定,弄個閃電戰,甚至連腳步都不屑於刻意放輕了,就那樣帶著凌厲的冷風和狠烈的殺機再次襲來。
萊昂知道他們會再一次近身,這時只要他使用文具樹,就不存在打偏的可能,區別只在於他不知道自己會打中對方的哪個部位。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近身。
這也不是萊昂第一次考慮使用[高級狙擊者]。
但同樣的,念頭剛起,又被他再次否了。
他看不見,所以一槍出去,可能打中對方的要害,也可能打不中。在不能保證一擊致命的情況下,他不可以使用文具樹。
因為機會只有一次。
一旦他暴露了自己的文具樹是狙擊,而又沒有一槍解決對方,面對一個能力是「隱身」的對手,再想找獲勝機會,就難了。
手臂再添一道防禦傷,萊昂果斷轉身,以最快速度向遠處跑。
視野劣勢。
速度劣勢。
近身纏鬥毫無勝算。他必須脫離的視野範圍,把「敵在暗我在明」變成「敵我都在暗」,才有可能翻盤。
「打不過就跑太丟人了吧,而且你還真以為這樣遲緩的速度,能在我面前跑得掉?」
頭頂上空傳來取笑聲,那聲音和先前的貓頭鷹機械音一樣,無法確定具體方位,就像有個看不見的巨大揚聲器覆蓋在遊樂場上空,聲音一出,無論在園內哪個地方,都聽得清清楚楚。
而就在嗤笑聲從天而降的同時,萊昂清楚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正在追來,速度極快,越來越近。
可以做到把說話聲和自己的方位分隔開!
萊昂一剎那明白過來。
隱身最怕的就是被對手「聽聲辨位」,所以正常作戰思路,隱身者一定會像4/10時的那樣,儘量避免開口。但顯然比更高階,已經能做到將說話聲音中的方位感抹掉。
如果不是他現在正被對方追趕,單憑說話聲,他根本無法判定對方的位置。
追擊者的腳步已逼近到危險距離。
萊昂清醒認識到,靠自身速度是沒可能真正脫離對方視線範圍的。
他的身後,隱身中的露出了不屑的笑。
最多再幾步,他就可以把那個自以為能夠逃脫的背影撲倒,然後盡情虐殺。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蟲子的能力到底是什麼,寧可這樣抱頭鼠竄,也不用文具樹嗎?還是說被嚇破了膽,已經忘了自己還可以用文具樹戰鬥?
越想越有趣,決定等下弄死對方之前,先把這個問題搞搞清楚。
悠閒地想著這些時,他已將自己和前方背影的距離拉近到只剩一步之遙。
勾起嘴角,剛打算縱身一撲,突然看見從天而降一扇綠色大門。
那門「咣當」一聲就落在被他追趕的蟲子面前,落地一剎,大門頓開。
前方的背影沒有任何減速,幾乎就是直接衝進大門的,時機不早不晚,剛剛好。雙方配合之默契,仿佛那扇門就是為他量身而開的。
就在萊昂衝進綠色大門的下一秒,也到了。
可那門板也在這時「砰」地關閉,且偏偏就比早了那麼一點點。
以衝刺速度撞上門板,臉差點被拍扁。
綠色大門悠然消失,進入門內的萊昂也不見蹤影。
徒留滑落在原地,於靈魂般的酸楚中,捂著鼻子,在一個沒人看得見他的夜幕底下,仰望星空。
遙遠的遊樂場邊緣,萊昂靠在一個花朵精靈主題的低空轉圈圈飛翔設施後面,一邊撕掉袖子給最深的一道傷口包紮,一邊四下觀察,尋找最適合藏身的狙擊點。
南歌給的[安全門],他其實不想用,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留在文具格里當紀念的。
可戰局比預想的更兇險,在「留紀念品」還是「留著命」的問題上,他果斷選後者。畢竟留著命,紀念品也好,別的什麼也好,總還有機會的。
「你躲起來也沒用——」
遊樂場上空再度傳來的聲音,比先前多了一點不明顯的鼻音,和非常明顯的不快。
「我的隱身狀態可以一直持續,你永遠看不見我,但我總能找到你。不信的話,我們就慢慢來——」
萊昂包紮完畢,抬頭環視整個遊樂場的所有適合狙擊的制高點。
摩天輪,跳樓機,雲霄飛車,激流勇進,高空擺錘……
慢慢來?
可以。
第五戰場。
結冰的河流像一條淺藍色的緞帶,橫在這片冰天雪地里,遠方是山和隱約可見的城堡,近處是積滿了白雪的樹,和偶爾落在枝頭,又很快飛走的小鳥。
陽光很好,照在雪地上,點點閃耀。
南歌站在河岸這邊,站在河岸那邊。
那是一個可以用漂亮形容的男人,但南歌不喜歡,可能是對方五官太過陰柔,也可能是對方一直掛在臉上的笑,讓她不大舒服,總覺得太過刻意。
不算寬的河面,又結了冰,輕而易舉就可以走到對岸,但現在都聽完規則了,似乎也沒有走過來的意思。
「真沒想到,我的對手竟然是一位這樣美麗的女士。」帶著雪霜的冷風,送過來了的第一句話,聲如其人,質感溫柔。
南歌:「……」
這拿腔拿調的還能再做作一點嗎!
恕她欣賞不來,真的,她寧願回去聽各位夥伴罵髒話,至少真實痛快。
「你可以闖到這裡,一定有非比尋常的能力,」微微側頭,他睫長目深,自帶一種優雅的神秘,「告訴我,你的文具樹是什麼?」
南歌不語。
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率先袒露自己的能力。
對她的沉默早有預料,笑意更深。
南歌卻總覺得那笑並沒有到達對方的眼底。男人越過冰面的凝望視線,像條蛇一樣在她身上遊走,黏膩,冰涼。
「一定很辛苦吧,」忽然嘆息,眼神一霎悲傷,明明是自說自話,卻真情實感得仿佛南歌真給了回應,「一個女人在關卡里生存,廝殺,要對抗守關者,還要戒備同行者……」
「你被欺負過嗎?」他靜靜凝望南歌,聲音低下來,像帶著蠱惑的呢喃,「在弱小無助的時候,在困境受傷的時候,你也曾害怕發抖,偷偷哭泣吧……」
「至少我還活著,」南歌終於開口,眉宇間冷靜堅定,像寒冬中綻放的傲梅,「我有可以信賴的夥伴,我清楚知道現在的自己正為什麼搏命,和被卷進這裡的大部分人相比,我幸運太多了。」她嬌艷的眼眸里,浮起毫不掩飾的嘲諷,「哭?有摸眼淚的時間,還不如多揍幾個像你這樣的傢伙。」
越聽越蹙眉,卻不是惱怒,他溫柔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真切的傷感,仿佛被南歌的直白和不理解傷了心。
但在那故作深情的悲傷後面,還有濃濃的憐憫,就像天神俯瞰眾生,憐憫世人的愚昧與無知。
「我很願意聽你傾訴,你卻不願意打開自己,這真讓人失望。」
臉上的溫柔、悲傷像風一樣散去,笑意悠然而歸,比先前多了幾絲迫不及待的興奮。
「那就讓我來幫你打開心扉吧。」
南歌被噁心得頭皮發麻,但精神力沒有鬆懈。
她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醞釀文具樹,即使和對方交談,注意力也沒有分散,為的就是對方突然襲擊,她可以應對抵禦。
可對方什麼都沒做,還是靜靜立於對岸。地上偶爾被風吹起雪花,在他烏黑的頭髮上落下一點白,轉瞬又消融。
隔著結冰河面,四目相對。
南歌內心沒來由地震動一下,就像被什麼狠狠敲擊了心臟,不受控制的情緒波動震盪開來。
還沒等這震盪緩和,又一波衝擊襲來,仿佛一瞬間聽了無數個爆炸性消息,有好有壞,有幸福有殘忍,有快樂有悲傷,這些根本無法融合甚至截然相反的東西瘋狂糾纏,在內心掀起巨大海嘯。
南歌的呼吸開始顫抖,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下,她撤開半步重新站穩,用力按住自己心口,想把那些毫無理由的內心衝擊按下去。
可是不行。
她的心亂極了,就像在打世界大戰,她的嗓子在發緊,眼睛在發酸,她想哭,想笑,想尖叫,她要瘋了。
「是不是忽然覺得心裡很亂?無數情緒在撕扯,叫囂,卻找不到出口?」
帶著調笑的聲音在河對岸響起,語調微揚,鬆弛而慵懶。
「人的情緒都是很脆弱的,女人尤甚,我最喜歡的就是一點點摧毀你們自以為是的堅強,看著你們在我面前崩潰。」
南歌捂著胸口,拼命壓抑內心情緒,卻無濟於事。
視野因為內心激烈的混亂開始模糊,這些情緒來得毫無道理,卻蠻橫兇猛。先前凝聚的精神力,早被衝撞得支離破碎。
南歌終於明白為何第一眼看見,就覺得不舒服了。
因為對方那雙眼睛。那雙笑意永遠抵達不到的漂亮眼睛,裡面只有一片幽暗的黑,像陰森詭異的深淵,能把人的靈魂吸進去,肆意操控,盡情玩弄。
而,深深享受著這種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