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雨至田出
夜裡,龍山子忙碌一整天。
堤壩修好之後。使君從州學裡挑選了十幾個學習好的少年。
要他們跟隨使君與馬先生做事。
馬先生,就是阿七,阿七姓馬,平日也沒有人叫,很多人都不知道。
首先做的是炭筆。
將木頭燒成炭,然後粉碎,粘合,外面包裹木棍,做成炭筆。
這裡面的問題很多。
各種麻煩,什麼比例,什麼材質的問題。
有說不完的問題。
唯一的福利,就是每人分幾根殘次的炭筆。
可以用來寫字。
龍山子摸著幾根炭筆,此刻他手上全部是洗不過的炭色。忽然不覺得累了。
對一個山中少年來說,讀書寫作,是最大的奢侈品。
「咚咚。」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
龍山子先將炭筆藏起來:「誰啊。」
「我,」一個聲音傳來。
龍山子皺眉,沒有聽出來。
小地方大多都是熟人,一開口,就能聽出來誰是誰。
這個聲音卻很陌生。
龍山子的父親龍大山那邊有了動靜,在門口道:「是龍則溪嗎?」
「大山阿兄,是我。」
龍大山隨即開了門。
龍山子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腿腳上有很多泥濘,還有一些疲憊,好像是趕了好長時間的路。
龍大山,推門而出,左顧右盼,看沒有人發現,連忙將龍則溪拉進來:「龍則溪,而今漢人管得嚴,編了保,要家家聯保,有外人要稟報保長的,你來的時候,沒有被人看見吧?」
龍則溪說道:「我小心的很,沒有被人發現。」
龍山子心中一動,暗道:「原來是他。」
龍則溪,不是名字,是官職。他就是芒部東南防線一個則溪的負責人。龍則溪是尊稱,龍山子也是常常聽父親說過他。他比呂敢當年長,也是勇力非常,但是比呂敢當有腦子。
混到外面當則溪。
其實那個則溪近乎是他自己的領地了。
龍山子,其實也見過他,只是時間久遠。已經記不得了。不過對他的事跡還是很熟悉的。
龍大山還是小心翼翼去外面轉了一圈,回來問道:「則溪,你來這裡做什麼啊?」
龍則溪說道:「看看漢人在芒部做什麼?」
龍則溪的眼睛之中充滿了野心。
龍山子忽然有一些不安,摸著自己的炭筆。
這一段時間在州學的一切一切浮上眼前,讀書,寫字,學習算術,還參與製造炭筆,搬石頭修建堤壩。
很多很多事情,是他之前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如果趕走漢人,豈不是回到從前。
他不想回到從前。
龍大山說道:「漢人為了收買人心,將芒部的土地分給所有人,我家都分十幾畝土地。一時間上上下下都向著他。而且管得很嚴。更是一人犯事,全保連坐。」
「又要讓人做苦役,搬石頭,修什麼堤壩,很多人都非常不滿意。則溪只需等待時機,一定會有機會的。」
龍大山看著龍則溪的目光之中,閃爍著油燈的光芒。好像跳躍的火焰,有一種叫做野心的東西,在悄悄的生長。龍大山是在說給龍則溪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龍則溪將龍大山的神態盡收眼底,心中已經瞭然幾分,轉過來問龍山子:「孩子,你應該在州學上學吧。」
龍山子有些迴避龍則溪的目光:「是。」
龍則溪問道:「都學些什麼?」
「寫字,算術。」
「寫一行字,讓我看看。」
龍山子不捨得用自己的炭筆,就找一個木棍,搬出自己練字的沙盤,在上面信手寫下:「我是中國人。」
寫完之後,才忽然想道:「我怎麼寫這個了。」
龍則溪看著這一行字,好久好久,似乎在端詳筆鋒,說:「寫得不錯。」
隨即龍則溪又細細問了龍大山父子很多話,龍大山積極開口,一開口,就沒有好話。龍山子卻言語謹慎,不敢說不好,也不敢說好。龍則溪卻喜歡問龍山子更多的細節。
問過之後,龍則溪就要告辭離去。
卻聽外面風雨大作,黑夜之中的大雨,就好像是無形的結界,將房間從天地中分割開來了。暴雨更是暴躁地拍擊茅草屋的房頂。整個房子都在瑟瑟發抖。
卻是走不得了。
龍父說道:「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則溪留下,是天意。」
龍則溪目視狂風暴雨「是走不了了。」
他很清楚,在這種大雨之中走山路,簡直是找死。於是只能在龍家住上一夜。他轉過身看著龍大山,眼睛之中有幾分微妙:「那就打擾一夜了。」
夏季的雨,不來則矣,一來就是大雨。
一場大雨之後,上天還意猶未盡,淅淅瀝瀝的灑些小雨。
大雨過後道路難行,在這大山之中,一個失足,就會摔死。連綿不斷的小雨,更讓人不知道,是不是有另外一場大雨正在醞釀。
龍則溪只能等兩日,等山路好走之後,再厲害。
只是這一等,就出了問題了。
這一日,天公作美,終於放晴了。
周圍山路尚不能走。芒部內部走動無礙了。只是稍稍有些泥濘。
憋屈了數日的人們,都紛紛出門。
龍則溪躲在房間之中,不敢出門。怕人發現。
龍大山父子都出門後。
龍家也靜了下來。
半晌,他忽然聽見外面有人高聲叫喊,說什麼田不田的。隨即聽見一陣陣腳步聲,還有大聲喧譁的聲音。不一會兒功夫,左鄰右舍,周圍的人似乎都跑了。
龍則溪心中疑惑越來越大。
他此次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芒部巨變對他影響很大的。龍則溪在外,受到了極大的壓力。他不得不來看看,虞醒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從而決定自己的選擇。
只是,今天的事情很是奇怪。
他在芒部住過很多年的,這種所有人都跑出去看熱鬧的情況,卻很少見。
山里哪裡有什麼熱鬧啊?
「難道我的行蹤暴露了。漢人正在設法抓我嗎?想辦法將人都引走?」一想到這裡,他再也坐不住了,拿起斗笠,遮蓋住自己的身形,就出了村子,發現大批人都向西南方向而去了。
猶豫了一下,本來想走。好奇心驅使,決定去看一眼。就遠遠地看上一眼。
這一眼過去,心中一愣,下巴都驚掉了,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不可能?」
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原本好幾里的荒石灘,變成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固然其中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石頭,但是稍稍平整一下,就能種地了。山里最缺良田,而且這裡有河流,那就是水澆田。
他不能準確判斷到底有多少土地。
千畝,兩千畝,甚至更多?
他的領地之中,水澆地有沒有眼前多,他都不敢確定。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來之前,其實偷偷看過,龍山子父親所言的役使百姓做苦力的工程,沒有看出來什麼。怎麼幾日之內,就發現了這麼大的變化。
等於一日之間,芒部多出一個則溪。
簡直不是人。
是神仙。
神仙法術,也不過如此了。
龍則溪內心之中,有十八級地震。一時間他的腳停下來了。他雖然感覺到了危險,但似乎有什麼東西拽著他的褲腿,讓他難以離開。
他想再看看,虞醒的法術到底怎麼變。
覺得是神仙的,並不僅僅是龍則溪。真正受到極大震撼的,是參與過這一項工程的所有人。百姓們里三重,外三重的不顧泥濘圍在堤壩附近。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石頭堤壩是他們修建的。每一塊石頭,都是他們擺上去的。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加難以理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些人遠遠看著虞醒,提起虞醒說話的語氣都不一樣了。
「我聽說啊,使君與龍王下了一盤棋,龍王輸了,這才將這裡讓給使君。將河灘變成了良田。」
「真的,假的,使君當初說修建這堤壩,不就是為了,為了淤田。淤田。」
「這裡哪裡有假,使君說什麼,你們都信什麼?你們不想想,這河灘在這裡,幾百年了,誰想過將這裡開成良田啊?是不想嗎?是龍王不許。」
「使君真厲害。」不知道誰說了一句。
忽然有人低聲說道:「這田準備讓誰種啊?」
一旦聯繫到了切身利益,無數人的眼睛閃爍起來。
總體上來說,敦州是人多地少,土地的產出固然重要,但是大山之中打獵,還有其他營生,也很重要。
但是漁獵生活,哪裡比耕作更確定。
雖然說種地,也可能遇見天災人禍,出現顆粒無收的情況,但是打獵,出去一天,乃至於幾天,一點收穫都沒有,反而遇見惡劣天氣,或者說猛獸,乃至於其他人惡意的伏殺。一去不回的更多。
如果有選擇的話,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夠種地。
這些土地讓誰種?誰都希望讓自己種。即便他們有了自己的土地也是一樣的。
想到這裡,他們眼神灼灼地看向虞醒一行人的背影。
卻不敢上前詢問。
之前他們對虞醒是畏懼居多。
畢竟,一夜之間,乾死前頭人,這是一個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