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鶴行江南
反覆奏之,讓人不忍聽。
琴聲悠悠,如人之哽咽。
李鶴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心頭猛地一攪,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淚流滿面。
李鶴忍不住移步,卻見一大石頭後面,有中年人就著一個殘破的亭子,正襟危坐,閉目撫琴。
李鶴不懂音樂,卻只覺得琴聲似乎將亡國之痛,揉入清風明月中,山河俱泣,天地亦悲。
「當-----」此人忽然按住了琴弦,說道:「什麼人?」
李鶴轉過來說道:「打擾先生雅興,我不過是聽說先帝皇陵的事情,來看看而已。」
這個中年人看李鶴打扮口音,神色輕鬆了一些,說道:「不敢當先生的稱呼,我不過是一琴師而已。」
「國破家亡之際,那有什麼身份高低,秉承忠節者,哪裡稱不得一句先生。」李鶴說道:「蜀中道人云鶴拜見先生。」
「臨安汪元量。」中年人說道:「見過道長。」
李鶴心中一動,說道:「可是汪大家?」
這位就是名傳天下的「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的作者汪元量。
他本是宮廷琴師,侍奉宮中。經歷臨安投降前後,更是被隨著宋宗室北上。就以琴藝而論,天下人公推第一。他本來亡國降虜,卻憑著一手琴藝,名動大都。
這才有了歸鄉的機會。
這方歸江南,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宋六陵憑弔。
「正是。」汪元量說道。
「我已經打聽過了。」
「浦江方先生,謝先生,已經收斂過殘骨,隱秘安葬。」
「雲鶴道長,也可安心一二。」
汪元量經歷過不少大場面,一眼就看出來,這雲鶴道長,決計不是什麼真正的出家人。不過,他也不在乎。
蓋因,蒙古人治政粗糙,動輒殺人全家。幾乎沒有這種陰私手段。汪元量看雲鶴道長,大抵是那一路烽煙的探子罷了。
汪元量從大都回來,對反元,心灰意冷。
他本是琴師,於操琴上自然是極有自信。但是除此之外,他茫然不知所措。而在大都更是看到了元朝囊括四海,氣吞八荒,萬國來朝的氣勢。他對反元是沒有一絲信心的。
他好容易從大都脫身,所思所想,無非是終老泉下,不想再向韃子屈膝了。
惹不起,我躲不起嗎?
李鶴心中一動,說道:「浦江方先生,可是單名一個鳳字。這位謝先生不知上下如何稱呼?」
「方先生的確單名一個鳳字,至於謝先生?」汪元量沉思片刻,「我只聽說謝先生才華橫溢,風采逼人。至于姓名,我還真不知道,不過。國破家亡之後,相逢何必問姓名?」
「雲鶴道長,我也沒有問你姓名如何?」
汪元量對李鶴有幾分懷疑了。覺得李鶴問得太多了。
「對。」李鶴微微一笑。
浦江方鳳是他名單上必須拜訪的人。甚至謝枋得擔保過,只要到了方鳳哪裡,絕對安全。
說道:「汪先生,我想去浦江拜訪兩位先生,不知道汪先生可願意同行?」
這一句話更引起了汪元量的懷疑。
汪元量暗道:「是我猜錯了嗎?」
他先前覺得這個人應該不是韃子的人。而今看來卻未必了。
這人問得太多,這又要平白無故要去浦江,這話說得不前不後的。有太多地方值得懷疑了。
按汪元量的本意,應該不答應的。而此刻汪元量心中暗道:「此人來者不善。我且與他周旋數日,找人給兩位先生報信。也好有一個準備。」
「方回江南,物是人非。家也沒有了。一時間也沒有地方可去,正要去投標方先生。」汪元量說道:「正好通行。」
李鶴做得就是情報工作,一眼就看穿了汪元量的小心思。忽然覺得這個人挺不錯的。
有赤子之心。心思機敏。而且身份也很好。
汪元量身份在元廷是掛了號的,大都很多人都聽過汪元量的名聲,是能混進權貴圈子的。在古代,信息傳遞很慢,很多時候都沒有什麼保密意識。即便保密,也是對圈子外的人保密。在圈子裡的人就未必保密了。
而樂師看似簡單。但是在上流社會中無處不在。
沒有錄音機,但是達官顯貴們,吃飯要聽音樂,甚至行房事也要有助興。樂師似乎就是活動的擺件,很多事情是不瞞他們的。而且,汪元量又不同尋常樂師。
尋常樂師的生命安全是很難保證,甚至就是樂奴,根本沒有什麼人身自由。
但是汪元量琴技出神入化。這種在某一個領域登峰造極的人物,每一個時代都少數的。即便在大都,人身自由還是能得到保障的。
「我上次來江西,此次來臨安,江南情報網,其實很好建立的。但是北方情報網就很難建立了。」
江南情報網依靠南宋遺民,幾乎不廢吹灰之力。但是北方情報網就不一樣了。
可以說離開南宋故地之後,情報工作的難度大大增加。
李鶴為這一件事情頭疼。
誠然,未來很長時間,雲南漢軍是夠不上北方的。但是李鶴也是做好準備。總不能等用到那一天,才想起臨時布置,那就遲了。
眼前這個人就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我且試試他。」李鶴渾然不知。
浦江縣,是金華治下。李鶴從臨安南下,一路接班通行。
李鶴白日趕路,觀察江南情況。晚上書寫記錄。
對江南社會情況進行分析。
「自韃子南下以來,江南田畝盡為權貴所有,前范文虎,後為大都的王公駙馬,百姓無尺寸之地,至於韃子橫行街巷,惡行累累,不可計數。江南百姓恨之入骨。然,亦有不孝之輩,投靠韃子,以留夢炎最為可恨。後有葉李投奔元廷,江南士子已經有人心動了。」
寫到這裡李鶴心中一嘆。
葉李這個人其實很有才華的。與留夢炎不一樣。
留夢炎是以丞相之尊投降韃子。而葉李在宋亡之後隱居,多次被徵召,由草民一躍為五品官。葉李這才動搖了。
就是去年的事情。
那時候虞醒與阿里海牙還在貴州僵持不下,忽必烈已經在尋訪江南人物了。想辦法讓江南士子入仕,收攏南宋遺民人心。
忽必烈在政治上的水平決計不容忽視。
李鶴很擔心,如此下去,數年之後,江南人心非雲南所有。
李鶴固然能責怪這些人受到大都榮華富貴的誘惑,但是李鶴更知道。
雲南對江南,實在是鞭長莫及。大部分江南士人,拖家帶口,也很難去雲南。一個人還好,一家人,乃至一族數百口人。為了保全家族很多事情就不得不做了。
李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面。
他思量許久,寫下一行字:「或許,要刺殺留夢炎,以儆效尤。」
李鶴正思索間,忽然聽見外面有動靜,細細一聽,卻是汪元量鬼鬼祟祟出去了。
李鶴微笑暗道:「這事情做得太毛糙了。」
隨即將手中的紙張在燭火上烤乾,上面的文字就看不見了。隨即夾在衣服的夾層之中。上床睡覺。
數日之後,終於來到浦江。
「方先生住在月泉書院,朱文公曾經在月泉書院講學,留下很多佳話,方先生而今就住在書院中。這月泉可是浦江一景,泉水之大小,上映月色。月圓則大,月缺則小。最為靈驗。」汪元量語氣之中帶著幾分輕快。
似乎是將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了。
「哦,這我就要看看了。」
說話之間,兩人就到了。
汪元量上前拍門,立即有幾個年輕人開門。他們與汪元量交換了一下眼色。說道:「雲鶴道長,請進。」
李鶴暗暗搖頭,這太明顯了。
他還沒有自我介紹,裡面的人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這不是說汪元量已經暗中通報了。
不過李鶴自作不知。
邁步走了進去。
這書院黑瓦白牆,裡面有長長的天井。
「啪-----」木門關死了。
周圍忽然出現十幾個年輕人手拿棍棒。
「雲鶴道長,你究竟是何人?」一個年輕人大聲說道。
「你又是何人?」
「我乃方勇,家祖就是你要找的人。你到底是什麼人,老實招來?」
李鶴目光掃過這些少年。
都是十七八的年紀,體型健碩,手持棍棒。
看上卻像回事。
大抵是因為元朝下的禁兵器令。連方家護衛都沒有幾件鐵兵。
但是在李鶴看來,這些人根本就沒有要殺人的想法,是為膽怯,似乎也沒有想過,他會反抗,是為心怯,更沒有想過該如何合擊,是為手怯。
除卻身體素質不錯,其餘那一樣都不合格。
「我乃-----」李鶴緩緩開口,話音未落,一個墊步,身形向前一竄,抬手抓住一根木棍,用力一抽,對面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已經丟了兵刃。
李鶴一棍在手,猶如蛟龍出海。
「啪啪啪-----」聲音連在一起。這些人都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就一個個抱著手慘叫起來。
李鶴出手又快又狠,轉打手背手指。
一個轉身,棍棒就跌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