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求道錄
當年張道宗仕途無路,這一輩子大概就這一樣了。才有心思放在水利上面,想求一個千古留名。
而今卻不一樣了。
張道宗在雲南根深蒂固,幾乎所謂元朝降官與雲南本土勢力,都以張道宗馬首是瞻。
而謝枋得遠道而來,又不是趙立,又從微末之中,跟隨虞醒的從龍之功。
謝枋得根基淺薄,一眼可知。
這也是為什麼謝枋得要拉攏陳宜中的原因。
他們都是宋朝遺臣,天然身份自然要抱團了。
修建水利工程,是一件很辛苦,而且很麻煩的事情。
他如果做了這一件事情,就不得不將朝廷上的主動權讓給謝枋得。
這不是他想要的。
但是他又說不出來,自己不想做。
在安寧鹽場,被虞醒訓斥的場景,似乎還在眼前,那種生死一線的感覺,深深刺激了張道宗。
讓張道宗內心深處對虞醒又懼又怕。
更是摸不清楚虞醒的意思。
他從小在北方長大,習慣了蒙古人那一套,現在虞醒讓他改變。很多事情,哪裡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在遇見之前,很多理所應當的事情,他忍不住多想,有些拿不準了。
「或許,我真的不適合這個位置。修水利才是命中該有的東西。」
張道宗忍不住想道。
「請殿下放心,按臣原本的規劃,滇池水位會下降數丈,多出萬頃耕地。臣這一次重新規劃設計,爭取正多出更多的耕地。」
「好。這才是萬世之本。」虞醒說道:「等你規劃圖出來,讓我看看。」
水力開發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這一點也要加在滇池治理工程中。
「臣領命。」張道宗說道。
「殿下,」角落裡的呂安說道:「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說。」
「為什麼鐵能換出銅來?」
這個問題將虞醒問住了。
倒不是虞醒不知道,這一點化學知識,幾乎是常識。
但是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呂安說?
給他說元素周期,說鐵比銅活潑?
幾乎等於沒有回答問題。
虞醒沉默片刻,「銅與鐵都不能直接溶於水,必須與另外的東西結合,才能溶於水。而在水中,鐵比更銅,更親近於這些化合物。所以才有這樣的現象。」
虞醒覺得這是他回答最敷衍,最沒有誠意的答案。
「有時間,寫幾本基礎的教材吧。」
虞醒一想到要寫很多科學概念,翻譯成這個時代人們所熟悉與明白的詞彙。就覺得頭大。
人與人思想的認知,似乎隔了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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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比銅更親近於這些化合物?」
這一句話傳到了陳宜中耳朵中。
「這就是殿下所言的,以道理來解釋現實的發生的現象?只是,這個結論又是從哪些實驗中得出的結論嗎?」
隨即陳宜中搖搖頭,不去多想了。他畢竟來雲南時間短,很多事情不知道也很正常。
最少這一件事情證明,虞醒的理論不僅僅是空話。是有實證的。
陳宜中桌子上,滿是稿紙。陽光打在他眼前,又是一夜無眠。
陳宜中絲毫不覺得累。
因為此刻才真正消耗了虞醒給的小冊子。
他剛剛重新謄抄了一遍。
給虞醒的小冊子加了注釋。
虞醒畢竟沒有正經學過古文寫作,他寫古文,全靠初高中那一點古文積累。在後世算是厲害,但是在陳宜中面前,那根本不夠看的。
陳宜中聽過虞醒講課,此刻看這個小冊子,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
為虞醒潤色不說。
更是為了虞醒加了不少注釋。
甚至注釋要比正文多。
一方面,現代人與古代人有代溝,虞醒覺得一筆帶過的東西,陳宜中覺得別人未必理解,要多加詮釋。
另外一方面,就是虞醒覺得不太重要的東西,陳宜中覺得意義重大。特別加以補充與說明。
又為這個小冊子寫了數千字的長序。
糅雜了自己對虞醒理論的理解,已經堅定對理學批判的立場。
為虞醒的理論,追根溯源。為儒學正本清源。
首先,陳宜中,將虞醒之道,與三皇五帝一一對照,都是制器而天下服。
然後孔子。繼承三皇五帝之正道。但在董仲舒的漢儒,近天遠人。阿諛鬼神之說,失了真傳。遺落到如今,才被虞醒續之。
是理學的翻版。
理學說:「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及其傳焉。」
理學能摸得,我們也摸得。
然後繼續批判理學誤入歧途。
「以一念為天理,自以為天下之大道。必尊之。放之四海皆準。」
「本末倒置。」
「當,驗之四海皆準,而後為天道。」
最後更是提出一個讓虞醒萬萬想不到的說法。
「於水則水之道,於火則火之道,與日月,則日月之道。則天下萬物之道合而為一,其大道乎?」
「吾老矣?望後生驗之。」
這一句話什麼意思?
這句話本質上,就是將所有物理規律安排一個公式,或者一組公式,一個道理之下,就是後世物理學追求統一場論。
甚至從哲學概念上,還統一場論之上。
一個能詮釋世界上學科的理論。
至此,這篇序言寫完了。
其實,陳宜中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寫。
陳宜中不是一個純粹的學者,他是一個政治家。
他固然根據虞醒的說法,推導出這麼多東西。
但是他內心還是在政治上。
很多人不會關心,不會想到的東西。陳宜中就能想道。
「殿下,你知不知道,你到底說了些什麼?」
本質上,任何學說也好。宗教也好,都有自己的局限性。
儒學最大的作用,其實就好像是虞醒要陳宜中寫的史書一樣。
要證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皇帝為什麼要當皇帝?
所以在儒學之中,忠孝之說,就是天理,是不許證明,不容置疑的存在。要從人的本性中生出來的。
也就是沒有忠孝,那就不是人。
因為儒學就是為了皇帝統治而產生的。
真理一旦允許討論,就不是真理了。
而虞醒這一套學說最大的問題,就是將詮釋真理的權力下放。
看似說的物。
但是思想從來無法被限制,無法被隔離的。
一定會有人將這些理論推廣到政治領域。
就會出現一個問題。
皇帝為什麼是皇帝?
漢王虞醒,為什麼是漢王?
為什麼我不能是漢王?
或許,虞醒不怕這樣的置疑。
但是虞醒的子孫後代?
他們會怎麼樣?
這就是李約瑟之問的答案。
每一個皇帝要的是,不許被置疑,不許被討論的,自己統治天下的真理。
而恐懼於真正的真理出現。
陳宜中很明白這一點。
陳宜中一邊恐懼於眼前的一切,一邊又有一些激動。
他閉眼想起,當年臨安城的種種,他想打,無數人掣肘。各有心思,謝枋得就上門求戰過。卻不知道這背後有多複雜,宮裡那位謝太后想法,瞬息萬變。他根本什麼也做不了。
結果他終於確定了開戰。
錯過最佳時間。
乃有焦山之敗。
然後他費勁口舌,請謝太后遷都。
結果第二天去請謝太后移駕。
人家已經連夜投降了。
說是他的問題。
說謝太后當天夜裡想走,結果一開宮門,沒有發現他這位丞相。以為他先跑了,憤而投元。
天見可憐。
他年紀大了。連軸轉忙了數日,明天又要趕路。回去稍稍眯了一會兒。臨安城就這麼大,派人去叫他多難啊?結果,得此千古罵名。
皇帝如果是一個明君,固然是好。
但是皇權在昏君與婦人之手,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似乎有一種快意感。
他似乎撤下了皇權的面紗。露出他們赤裸裸的酮體,並不好看。
「阿爺,該吃早飯了。」
小公主跑了進來,看著陳宜中。
陳宜中看見小公主,老臉笑成了菊花。
「好。這馬上去。」
陳宜中將手稿整理在一起。
沉思片刻,在最上面寫三個大字:「求道錄。」
與朱熹的《近思錄》相對。
不僅僅是因為,陳宜中覺得虞醒所講的學問,本質上就是一種求道的方法。更是因為陳宜中覺得,虞醒這一道理論,到底會引起多大的驚濤駭浪,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他知道。
這一個小冊子。絕對會是儒學歷史上的開創之舉。
就好像韓愈開創道學,引起數百年道學興盛,最後出現朱熹這樣集大成者一樣。
這一本書,將會打開一個新的局面。
至於其他的事情。
「我老了,沒有幾年好活,還在乎這個?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吧。」
不過,他還是讓人將這一本書送給到虞醒手中。
他不相信,虞醒不明白這背後的含義。
他依舊被虞醒深深的震撼了。
他不相信,能將問題思考的如此深入的人,會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虞醒到底怎麼做?那就是虞醒自己的事情了。
與他老人家無關了。
「吃飯了。」陳宜中就好像一個小孩子一般,拉著小公主的手,一老一小,踩著朝陽的光,去吃早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