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吾名華陽

  秦衍回不了聲,他靜靜看著跪在面前的人,他一時有些恍惚。

  他覺得他似乎是錯了,又不知錯在何處,他覺得傅長陵說得不對,他想反駁,卻又不知反駁些什麼。

  傅長陵說得沒錯,他沒辦法喜歡他,他甚至連喜歡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和江夜白說他會嘗試,會試著去喜歡傅長陵,如果真喜歡了,為他棄道也無所謂。

  可是無論是他還是江夜白,甚至任何一個修無情道的修士,都清晰知道,這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他是在騙傅長陵,也是在騙自己,好讓他們之間這個無法打開的死結,有那麼一絲希望。

  可是他騙傅長陵太久了,上一世,這一世,久到當傅長陵問出聲那一刻,他沒有任何拒絕的勇氣。

  好久後,他艱澀開口:「好……」

  也就是一刻,鴻蒙天宮鳴警古鐘猛地一聲巨響。

  鳴警古鐘上滴著當任宮主的心血,只有宮主出事,才會發出鳴警。

  傅長陵和秦衍臉色俱是一變,秦衍也來不及再計較他們二人的事,瞬間化作華光,直接朝著問月宮趕了過去。

  傅長陵在短暫愣神後也趕緊追著過去。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問月宮前,便發現問月宮早已設了結界,秦衍一劍劈開結界,剛剛落地,便發現一片狼藉。

  整個問月宮被劍氣劈得七零八散,秦衍急急往裡,傅長陵緊跟而上,急道:「怎麼……」

  話沒說完,秦衍瞬間頓住步子,猛地睜大眼,似乎想起什麼,轉頭急道:「你走!」

  傅長陵微微一愣,他看見秦衍瞬間煞白的臉色,突然就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他鎮定下來,冷靜看著秦衍:「我說了,別為我做決定。」

  說著,傅長陵便越過秦衍,一路往裡,秦衍反應過來,急急跟上,兩人進了問月宮中,問月宮已經垮了一半,江夜白的床還是完好的,他靜靜躺在床上,好似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

  他身上帶著一層華光籠罩在他身上,秦衍整個人僵在原地,不敢往前一步,他顫抖著唇,似覺不可思議。

  傅長陵冷靜上前,打量躺在床上的江夜白。

  此刻的江夜白仿佛一尊碎掉的瓷人,透露出來的皮膚都是裂痕,傅長陵抬手想要碰他,秦衍急喝出聲:「別碰!」

  他死死盯著江夜白,整個人像是墜在了一場噩夢之中,他跌跌撞撞到床前來,震驚看著江夜白,不斷搖著頭,低啞出聲:「怎麼……怎麼會……」

  明明已經成功突破了,明明沒事了,明明把上一世已經規避過去,怎麼……

  怎麼還是和上一世一模一樣。

  甚至於連他落到問月宮前,那些劍痕,那敗落的院子,都一模一樣。

  傅長陵看著已經全然失了理智的秦衍,他正要出聲,就聽外面傳來一聲大喝:「弒師逆徒,還不速速出來受死!」

  這一聲叫罵聲夾雜著靈氣卷席而入,傅長陵抬手一個結界甩出去,然而靈力波動還是震得江夜白的身體微微一顫,隨後就一寸一寸碎裂開去,秦衍睜大了眼,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些碎開的碎片,顫抖著聲道:「不……不要……」

  「師兄,」傅長陵一把抓住秦衍,急道,「冷靜一些!」

  「師父……師父……」

  「師兄!」傅長陵捏緊了秦衍的肩膀,大聲道,「他已經死了,你能不能看看我們?!」

  聽到這話,秦衍終於才回過神來,他捏緊了拳頭,一寸一寸抬眼,逼著自己用紅著的眼眶看向傅長陵。

  「當初發生了什麼,」傅長陵急道,「他們怎麼給你定罪的?」

  「問月宮外,是師門獨承劍法。」秦衍低啞出聲,「只有我和師父會。」

  「那天晚上,師父死後,玉瓊道君帶其他五位長老趕了過來,一口咬定是我殺了師父,要清理門戶,桑乾君被特意調走,半路趕回來特意幫了我,才讓我逃出鴻蒙天宮。」

  秦衍說著上一世的事,有一些恍惚:「他們有備而來……」

  「秦衍!滾出來!」外面人叫罵之聲響起來,他們似乎早就已經定下兇手是誰,在外面罵罵咧咧,如果不是傅長陵的結界擋住,只怕此刻早就已經沖了出來。

  秦衍聽著叫罵之聲,整個人有些恍惚,可他還是撐著自己,慢慢站起來。

  他整個人都在抖,可他面上還是強作鎮定,壓著聲音繼續道:「他們是沖我來的,這一世有你,不一樣了,師父不在了,但和桑乾君的約定還在,以你的能力,開啟早已準備好的陣法應該沒有問題。」

  秦衍很冷靜,吩咐這道:「等一會兒,我會儘量先斬了他們一批人,等明日,你再在君子台除掉剩下的一批人,你就能以師父嫡傳弟子之名,同劍宗和傅家一起穩住鴻蒙天宮。到時候你再為我伸冤……」

  「為什麼是你?」

  傅長陵打斷他,他凝視著面前毫不猶豫把責任攬在身上的青年:「我也是師父的弟子,我也是化神期修士,不是嗎?」

  秦衍沒說話,他看著面前質問他的青年,好久後,他才道:「我無妨的。」

  他經歷過,早已不是第一次。

  他無妨。

  「我有。」

  傅長陵看著他,回得毫不猶豫。

  「傅長陵……」秦衍有幾分茫然,「你該恨我的。」

  恨他騙他,怨他瞞他。

  傅長陵聽到這話,低頭笑出聲來,他走上前來,一把將人攬到懷裡。

  「不恨你。」他沙啞出聲,「我永遠不會恨你。」

  「我永遠愛你。」

  話音剛落,秦衍便感覺自己身體一軟,整個人就癱軟了下去,直直落入傅長陵懷中。

  「傅長陵!」

  秦衍大喝出聲,傅長陵沒有理會,他一把扶住失了力氣的秦衍,將他放在床邊坐下,秦衍抬頭看他,急道:「你別胡鬧!」

  「我不胡鬧,」傅長陵笑起來,溫柔出聲,「師兄,明日君子台,你去,上輩子你已經受過太多苦了,這輩子我來。」

  說著,傅長陵抬起手,他想觸碰他,卻又在碰他的前一刻,想起他其實根本不愛他。

  他怕惹秦衍厭煩,於是緩緩收手,只道:「師兄,我走了。」

  說著,他站起身來,轉身朝外出去。秦衍看著他往外的背影,聽著外面的叫罵聲,終於失態,大吼出聲來:「你別走!」

  傅長陵停住動作,他聽見秦衍用少有高昂的語調,激動道:「我不喜歡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動情!你無論做多少,做什麼,我都無所謂!」

  「如果無所謂,」傅長陵聽到這話,微微仰頭,看向窗外被風卷著追趕向遠方的枯葉,「你又為什麼同我說這些?」

  「我是愧疚。」

  「那就不是無所謂了。」

  秦衍愣了愣,他看著不遠處人轉過頭來,靜靜瞧著他。

  那人站在一片廢墟之間,一雙眼似裝了雲月星河,廣闊宙宇,濕透了的白衣沾染著泥土,無悲無喜的面容上卻帶了幾分超脫於世的神性。

  傅長陵靜靜瞧秦衍,他看見他眼中的急切,看見他的失態,也不知道怎麼,傅長陵突然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提步回去,從靈囊中取了一件大衣,抬手披在那人身後。

  「你別擔心,」他溫和開口,「我辦法多得很,不會死的。仙盟盟主名頭不好聽,我不喜歡,這一世委屈你來當,好不好?」

  「傅長陵……」秦衍渾身顫抖,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能說什麼,他知道自己攔不住他,他覺得有無數愧疚、酸澀、害怕蜂擁而上,這樣強烈的情緒震盪,可他卻連一滴眼淚都落不下來。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什麼隔絕在了一間透明的放屋裡,他看見屋外那麼濃烈的愛恨衝撞著這房屋,他想抓住他們,卻什麼都抓不住,無數言語,訴諸於口,卻只是一聲傅長陵。

  傅長陵聽到這一聲呼喚,好似什麼都懂了,他笑了笑,替他系上大衣的帶子,柔聲道:「我不後悔的。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種感覺,可是喜歡一個人,是無所謂對方回不回饋,你愛我,我要護著你,你不愛,我也得護著你。」

  說著,他抬起手,輕輕拂開粘在秦衍臉上髮絲,他靜靜凝視著這個人,有那麼片刻,他覺得這個眼裡好像有了他,可他不敢多想,他以前就是想太多,所以才會在知道真相那一剎,傷得太疼。

  可他又克制不住自己,想多觸碰一下這個人,這個人哪怕只是一刻凝望,一次回眸,都讓他覺得,能把命交給他,把一生交給他。

  傅長陵看著秦衍,見他眼裡帶了幾分水色,傅長陵忍不住笑了,他低下頭,輕輕吻在他薄涼的唇上。那唇上帶著鮮血的味道,又含著那人的氣息,傅長陵閉上眼睛,只覺得這個動作里,仿佛是將他們的生命交織在一起。

  秦衍繃緊了身子,他身體輕輕打著顫,水汽湧上眼睛,讓他看不清周遭。

  他只能感受到這樣陌生的接觸和那人如他自身一般灼熱的氣息,含雜著那人輕微的顫抖和一往向前的堅定。

  許久之後,傅長陵放開他,低啞的聲音里含了笑:「又占你便宜了,你別惱。」

  秦衍沒回聲,他閉著眼,鳳眸染珠,眼角帶了微微薄紅,看上去沾染了些許艷色,似如月落紅塵,霜染燭光。

  傅長陵凝視他片刻,低聲開口:「我走了。」

  「傅長陵,」秦衍終於出聲,他說得極為艱難,「你別走,我什麼都應你。」

  傅長陵聽到這話,低笑出聲來。

  「這句話,」他手上小扇在指尖一轉,公子跟著扇穗旋身,「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再同我說。」

  「你是我的心肝,這一路的苦,」傅長陵調笑的聲音終究忍不住含了幾分哽咽,「我怎麼捨得讓你吃?」

  說著,他走出門去,秦衍看著他一路往前,走到大門口去,猛地拉開大門。

  風雨卷席而入,外面漫天修士,傅長陵揚起頭來。

  「何妨宵小,膽敢在此尋本座麻煩?!」

  「沈修凡,」玉瓊真君站在前方,冷聲道,「把弒師逆徒秦衍交出來!」

  「弒師逆徒?」傅長陵笑起來,「你憑什麼說是秦衍殺的人?有何證據?」

  「你看看這問月宮外的劍痕,」玉瓊真君眯起眼,「這是江宮主獨有的無上問神劍,此劍法江宮主門下獨有,不是秦衍,還是你不成?」

  「你說得好笑,」傅長陵關上大門,笑著看向眾人,「你怎麼知道我沒個師叔師伯什麼的?你當我師父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幾道劍痕也能當證據,你們不是昏了頭吧?」

  「是他!」

  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來,傅長陵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皺起眉頭,他尋聲看過去,發現是雲羽站在人群中,他盯著傅長陵,咬緊牙關,顫抖出聲道:「殺人的不是大師兄,是沈修凡,你們不知道,他其實……他其實……」

  傅長陵挑起眉頭,雲羽鼓足極大勇氣,終於出聲:「他其實是魔頭藺塵的兒子,傅長陵!」

  聽到這話,眾人一片譁然,傅長陵皺起眉頭,就看雲羽拔出劍來,直接沖向他,大喝道:「殺了他,替天行道!」

  說著,雲羽朝著傅長陵直衝而來,傅長陵面色不變,他輕輕躲開雲羽的劍,就在雲羽擦著他跌出去的瞬間,他感覺有什麼東西落到他袖子裡。

  傅長陵臉色不變,翻身一腳就將雲羽飛踹出去,而後轉頭看向眾人:「還有什麼證據,儘管拿出來。」

  「原來是你這小魔頭,」越明明得了傅長陵的身份,頓時大怒,「藺塵那魔頭的兒子,怕早就墮了魔道,殺了就是!」

  「哈,」傅長陵聽到這話,大笑出聲來,「總算說了句實話,你們來這裡,本來就打算殺了就是吧?早早說了,還費什麼唇舌?」

  傅長陵一隻手兩指頭並指成劍放在胸口,清骨扇浮在他指尖上方,另一隻手翻手握劍背在身後,腳下法陣升騰而起,聚靈塔旋轉在他周邊。

  他一身黑色繡金菊華衣在陣法中衣角翻飛,面上掩蓋容貌的千面水在他催動下失去效力,獨屬於傅長陵的五官顯現而出,化神期後印在眉心的火焰紋路道印隨著五官一起顯露,讓人難以移開目光片刻。

  「傅長陵,上次放過你,今日,你死定了!」

  玉瓊真君看著催動腳下陣法的傅長陵,大喝一聲:「上!」

  說罷,修士鋪天蓋地而來,傅長陵勾唇一笑,檀心劍一劍化千劍飛馳而出。

  「叫什麼傅長陵,本座的名字,也是你這孽畜能叫的嗎?」

  傅長陵手上一動,清骨扇驟扇一道狂風,而後傅長陵瞬間消失在眾人眼前,頃刻再出現時,已手提檀心劍本身,出現在越明明身前。

  「記住了,」檀心劍揚劍而起,在空中划過一道華光,傅長陵眼中無悲無喜,淡道,「吾名——」

  「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