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師兄,酒好喝麼?

  聽到這話,傅長陵有一瞬間恍惚。

  他愣在椅子上,想起年少的時候。

  其實他知道自己是藺塵的孩子,很早的時候,在他爹告訴他他背上的劍骨,不能告訴任何人。

  在他聽到,這世上有一個女魔頭,她曾是他父親的未婚妻,而後她殺了許多人,天下誰都容不得她的時候,他就猜到,這個人,是他的母親。

  這世上這麼多妖魔,他獨獨恨這一個,就是因為,這是他的母親。

  他恨她自私。

  恨她作惡多端,害他命途多舛。

  恨她為求修道,毀盡前程,害他要背負著她的罪孽,苦行一生。

  上一世,他恨她至死,哪怕他父親臨死前,也曾對他說,他母親是個很好很好的人,讓他不要怨恨。可他還是克制不住。

  只是上一世愛恨太多,這從未謀面的人,也就沒有那麼濃墨重彩。

  可他對於這位母親,始終是懷抱仇恨的。

  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他母親或許含冤。

  而在他得知他母親含冤那一刻之間,他又得知,是他父親,那個生他養他,想盡一切辦法藏他的父親,親手殺了他這位,或許沒有任何瑕疵,含冤而死的母親。

  傅長陵突然覺得有些荒唐。

  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他覺得似乎應當哭,又哭不出聲。

  也就是在這一刻,一個人突然站了起來,站到他身側,抬起手來,擋在他身前。

  他的衣袖是純白色,上面印著捲雲紋路,抬手一擋,他便看不見了越思華,看不見了燭光,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見這個人,穩如泰山,立於他身前。

  他隔絕的是,是所有絕望與風霜,給了他一片安隅之地,讓他能緩下心情。

  「夫人說話,可退後些。」

  秦衍平淡道:「我師弟不喜歡他人靠他太近。」

  聽得這話,越思華抬起頭來,看向秦衍,她盯著秦衍,秦衍神色不動,只道:「退後些吧。」

  越思華不語,許久後,她嘲諷一笑,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後,淡道:「秦小友,對你這位師弟,倒是關照很。」

  「他身邊無人管照,」秦衍平靜他,「我是他師兄,自然會多照顧他。」

  「若你知道你師弟騙了你呢?」

  越思華挑起眉頭,秦衍抬眼,只問:「他可曾害我?」

  越思華愣了愣,秦衍又道:「哪怕害我,自我接納他入鴻蒙天宮,那便是我咎由自取。」

  「他是我師弟一日,我便護他一日。」

  越思華沒說話,片刻後,她自嘲笑了笑:「生死面前,才見人心。平日的大話,你們這些年輕人,愛說便說吧。」

  傅長陵聽著他們說話,內心慢慢平靜下來,他抬起眼,伸手拉下秦衍擋在他面前的手,注視著越思華,只道:「後來呢?總不是,你成了傅夫人,這事兒就算了吧。」

  「我們成婚當日,越思南送上了一份賀禮。」

  「那份賀禮,是一個鳳冠,上面寫了一句話『君子守諾,生死以殉』,傅玉殊接到了那個鳳冠,我以為他會生氣或者怎樣,結果他抱著那個鳳冠,就笑著說了聲『小孩子』。那天晚上,我和傅玉殊分開睡的,他很認真將鳳冠放在了他身邊,睡得很安穩。」

  「也就是在那一天,聽聞越思南蘇氏領地上的問星鎮,以上千修士的血,建立了一個血池。」

  「血池?」

  傅長陵重複了一聲,越思華點頭:「對,一個血池,聽聞那個血池有一個十丈寬,一尺五寸深,修士來一個殺一個,殺了接近三千人。」

  「誰也不知道她怎麼有這麼高深的修為,也就兩年還不到的時間。」越思華苦笑,「第一批去的修士,幾乎都死了。等第二批精銳增援的時候,她人不見了,而血池裡的血也幹了。」

  「她修建血池做什麼?」

  秦衍皺起眉頭,越思華搖頭:「不知道。」

  「她身上有許多秘密,比如她是明明融了金丹,為什麼還能修煉?她是怎麼在兩年之內,變得強悍如斯,以她殺三千修士的實力,當時她就應該已經是化神期了。她和傅玉殊什麼關係,為什麼給傅玉殊這個鳳冠,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件事,」越思華轉過頭去,有種認命的蒼老感,「她會找我報仇,只是早一日,或者晚一日的事情而已。」

  她說完後,所有人沉默下去。許久後,傅長陵道:「說完了麼?」

  「說完了。」

  越思華聲音沙啞:「該說的,我都說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你們願意保護我,就保護我,不願意,我也理解。」

  傅長陵沒多說,只是抬起手來,在地上畫了個陣法,陣法一路擴散開去,傅長陵平靜道:「你待在這個陣法裡,她若來了,這個陣法會幫你抵擋一二,我們會立刻出現。」

  越思華聽傅長陵這樣說,不由得愣了愣。

  傅長陵做完這件事後,轉頭同秦衍道:「師兄,走吧。」

  說完,傅長陵便往外走去,越思華急急叫住他:「長陵!」

  傅長陵頓住步子,越思華看著他,報了幾許希望道:「你……你為什麼幫我?」

  傅長陵沒有回頭,越思華急切道:「你也覺得我沒錯是不是?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沒錯,對不對?」

  「你錯不錯,與我沒有關係,」傅長陵淡道,「這個問題,該越思南,還有被你傷害過的人去回答。我不站在別人的苦難上,去評價對錯。我此刻幫你,也只是因為我答應了你,我得守約。」

  「只是,」傅長陵轉過頭,看向越思華,目光平靜,「如果我是你,或者是我師兄是你,我們不會做相同的事。」

  「人求生無錯,可每個人,都有好好活著的權利。底線面前,是可以放棄生死的。而一個好人的底線,至少是不傷害他人。」

  「可我想活著!」

  越思華大吼出聲:「我的命讓我死,我就得認命嗎!」

  傅長陵不說話,他靜靜看著越思華:「你既然選擇了,那你就得接受你該有的審判。」

  「這世上的公正,永遠在。」

  「它不在。」越思華目光灼灼,「雲澤的天道,早已沒有公正可言了!如果它有公正,你看看這些修士,為了修行以人煉脈,不顧百姓生死,這是公道嗎?有人有靈根,有人脆弱得摔一下就會死,這是公道嗎?」

  「你口口聲聲說公道,」越思華看著他,「那你娘的公道,誰給了嗎?」

  傅長陵不說話,他看著越思華,許久後,他擲地有聲,開口:「我會給。」

  「我目之所及,該有的公道,我都會給。」

  越思華愣了愣,片刻後,她似是覺得荒唐,笑起來道:「你娘是瘋子,你也是。」

  「我娘,她不是瘋子。」傅長陵認真開口,「她是這世間的尊嚴。」

  是天理的尊嚴,是無數普通百姓的尊嚴,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尊嚴。

  說完這句,傅長陵不願與她多談,轉身離開。

  他出門之後,便直接朝自己房間走去,秦衍叫住他:「長陵。」

  傅長陵停住步子,沒有回頭,只道:「師兄,你先去休息吧,我也休息了。」

  說完之後,傅長陵推開門,便直接進了自己房間。

  秦衍站在原地,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回頭先找了上官明彥,同上官明彥道:「今夜你先去傅夫人房間門口守著,修凡已經布下陣法,今晚越夫人應該不會再來了,但還是怕出差池。」

  「明白。」上官明彥笑起來道,「我都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呢,就聽見亂鬨鬨,我去得晚,搞不清楚狀況,怕自個兒擾了你們,就沒過去,現下有點事做,再好不過了。」

  「你辛苦了。」秦衍淡道,「我……」

  他猶豫了片刻,想了想,才道:「我去看看修凡。」

  「沈兄怎麼了麼?」

  上官明彥露出幾分關切,秦衍搖搖頭:「也沒什麼,我去看看就是。」

  「好。」上官明彥笑道,「師兄去忙,我換套衣服,便去守著傅夫人。」

  和上官明彥說完,秦衍又到了傅長陵門口。

  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他卻直覺覺得,如今他是不能放任傅長陵不管的。

  他在傅長陵房間門口站了站,他知道以傅長陵的警覺,應當是知道他在門口的,可他卻一聲不吭,偽作什麼都不知道一般,便是不希望他進去。

  秦衍等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棄,往下走下了樓。

  傅長陵在屋裡,他聽著秦衍下樓,心裡說不出到底是失落放鬆。

  他此刻是不想見人的,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失態,他的落寞,或者他的狼狽。

  他希望所有人能看到的傅長陵,都是一個滿面笑容的傅長陵。

  所有的苦,所有的難受,都不該給任何人知曉,若是愛你的人,那是平添煩惱;若是恨你的人,那是徒增笑話。

  他聽見秦衍在門外,當他聽見那一瞬間,他其實,是有一種欣喜湧上來的。

  而這種欣喜,也隨著腳步聲的離去消失,甚至變成了一種「果然如此」的先知。

  他笑了笑,抬手熄了燈,而後靠在窗前,從靈囊中翻出了一壺清酒,望著遠處,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他心裡悶得慌,可他不知道怎麼辦。

  他面對多痛苦,永遠只是,不斷逃避,遮掩,仿佛這件事不存在。每一次他難受,很快又好起來,不是他天生沒心沒肺,只是他會在心裡挖個坑,把這件事,這個人,統統都埋起來。

  就像上一世的秦衍,明明已經在他心裡生了根,他卻還能當做什麼都沒有。只有在不經意的睡夢之間,看到那人魂歸月下,他才會在夢裡,覺得淚盈眼眶。又或是在不經意時,踏過千山萬水,只為在某一刻,見到他留下的一絲痕跡,聽到他一絲傳聞。

  許多事,不是他眼盲,而是他早用心上的土埋了心上的眼睛,於是心盲至眼,對諸多事,視而不見。

  只是這個法子,總有極限。當心上都被那些煩亂填滿,無處再放,又或者這件事巨大到無法掩藏,他便不知所措。

  他茫然看著遠處明月,沒了一會兒,他忽然聽見庭院裡響起了某種樂器的聲音。

  傅長陵微微一愣,他低下頭去,便見到長廊下,白衣人捻了一片樹葉放在唇邊,正低低吹著小調。

  傅長陵呆呆看著那個人,秦衍察覺他的目光,抬起頭來。

  傅長陵覺得,自己仿佛是已經醉了,他從秦衍那一貫清冷的眼裡,看到無聲的安慰與陪伴。

  一瞬之間,他突然知道自己的情緒該安放在哪裡。

  他看著這個人,看著他的眼睛,他頓生無限勇氣,而後隨即而來的,是對這個人憑空而來的,無數欲望。

  想擁抱,想親吻,想占有,想讓這個人與他永遠在一起,永遠陪伴,永不分開。

  就一路燃燒到他的大腦,秦衍見他一直看著自己,他起身躍到傅長陵窗前屋檐上,傅長陵正靠窗而坐,一隻手拿著酒罈,一直腳輕輕曲著。

  秦衍掀了衣擺,從容坐到傅長陵腳邊,淡道:「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但我想,你應當是需要人安慰的。」

  說著,秦衍轉過頭去,注視著他,平靜道:「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傅長陵沒說話,他靜靜看著他,秦衍笑起來:「容你任性一次。」

  「什麼都可以?」

  傅長陵也笑了,秦衍想了一下:「違背底線不行。」

  「喝口酒行麼?」

  「這自然可以。」秦衍應下,抬手去拿酒壺,也就是那一瞬間,傅長陵突然灌了一口酒,隨後直接欺身壓了過來,吻到他唇上。

  酒香傾貫而入,傅長陵閉上眼睛。

  明月當空而照,傅長陵和秦衍都心跳得飛快。

  許久之後,傅長陵放開他,他抬起眼,看著秦衍震驚的眼神。

  他輕輕一笑,用手背擦了唇角:「師兄,酒好喝麼?」

  秦衍沒說話,他眼中神色千迴百轉,始終發不出聲,他似乎想罵他,又罵不出口,似乎是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聲。

  許久後,他扭過頭去,只道:「你醉了。」

  傅長陵自嘲一笑,他躺回去,靠著窗戶,順著秦衍的話道:「哎呀呀,好久沒有親過人了,師兄是不是被嚇到了?」

  說著,傅長陵扭過頭去:「玩笑罷了,別當真。」

  秦衍低頭不言,傅長陵站起身來:「好了,去睡吧,這麼晚了,師兄也該休息了。」

  秦衍抬眼看他,傅長陵跳回自己的房間,想了想,他沒有回頭,卻還是道:「師兄。」

  秦衍應了一聲:「嗯?」

  傅長陵低啞著聲音:「今晚你陪我,我很高興,謝謝你。」

  「本來我是很難過的,可是你陪著,我突然就不難過了。畢竟,這是過去的事,最艱難的,也是過去的人。他們代表困苦,可我們,代表希望,」說著,傅長陵轉過頭來,笑著道,「不是麼?」

  秦衍聽著,他其實還有些回不過神,他心跳得很快,他覺得慌亂,又覺得荒唐。於是他只能在一片無所適從中抽出片刻理智,低應了一聲。

  「嗯。」

  兩人正說著話時,越思華門口,越長言哆嗦著走過來。

  「前……前輩……」

  他結巴著,抬頭道:「我能,我能看看我娘嗎?」

  「為什麼不能呢?」上官明彥笑了笑,「那是你娘,你看他,當然是應該的。」

  說著,上官明彥朝著傅長言行了個大禮,隨後開了門,恭敬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