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煜哥。」

  傅予寒有些擔心,轉頭看了他一眼。

  「沒事,我……」聞煜深吸口氣,手捏成拳,又很快鬆開,摸出手機看了看。

  手機上果然有司機發來的消息,他回撥過去,隔著馬路和對方說話:「……嗯,知道了。」

  他掛斷,看了眼傅予寒:「可能……不能吃你做的飯了。」

  「可以改天。」傅予寒說。

  「好。」聞煜應了聲,「我還得回教室一趟,把獎狀拿下來。你要不要先回去?」

  傅予寒垂眸沉吟片刻:「陪你吧。」

  回去這一路比出來時沉悶多了,路上有其他班其他年級的熟人看見他們,不停有人跟他們打招呼,後面還要跟一句「怎麼往回走」。

  「東西忘拿了。」傅予寒淡淡接過了所有的問話,時不時就朝聞煜那兒瞥。

  聞煜沒什麼表情,像是沒什麼情緒。然而這模樣反而令傅予寒更加擔心,聞煜最近整個人都比從前開朗多了,學會了自然地將喜怒哀樂掛在臉上,可現在,他又像被裝進了匣子裡的工藝品,情緒內斂到看不出來。

  「煜哥。」

  最後一級台階轉角,傅予寒追上去,借著自然拉扯的動作捏了捏他的指尖。

  「煜哥,」傅予寒平靜冷淡的聲線字字清晰,落進聞煜耳朵里,「我在。」

  聞煜深深吸了口氣:「去開門吧。」

  「嗯。」

  傅予寒在的時候,會和葛然輪流鎖門,這會兒六班教室早都走空了。傅予寒摸出鑰匙開鎖,推門進去;聞煜後腳跟進來,反手把門關上。

  而後他一把專注傅予寒的手腕,把人按在了教室後門和牆壁連接處沒有窗戶的地方,吻了上去。

  「唔——」

  傅予寒的後背重重撞在牆上,呼吸間嗅到另一個人強勢入侵的味道。

  嘴唇被人叼住,他本能吃驚,但很快意識到現在的狀況,沒有過度反抗,而是伸出手探到聞煜背後,緩緩輕撫著。

  這個吻激烈而執著,近乎撕咬,混雜著某種負面的情緒。

  也好像只有在這樣的撕咬中,聞煜才能獲得一點讓自己鎮定下來的力量。

  左邊是窗,右邊是窗,對面還有窗,但凡有個好事之徒敢於向六班教室內張望幾眼就能發現他們迷離膠著的白日苟且,傅予寒的心臟不由得怦怦直跳,但他沒敢推開對方,因為他知道他的男朋友現在情緒不大對勁。

  「煜哥……」傅予寒忍著唇齒間的輕微疼痛,一邊安撫著他,一邊含混不清地說,「我在,我在這兒。」

  「我又要回去了。」聞煜死死地攥住傅予寒背後的衣服,啞著聲說,「我又要去見他,又要把自己裝進一個格格不入的殼裡,一顰一笑都要計算過角度,每個動作都不能放鬆……我討厭這樣,我真的討厭這樣……」

  「煜哥。」傅予寒一下一下地回吻他,「沒關係,慢慢來。」

  聞煜抱緊了他,把頭埋在他肩上,周身的氣壓低到無以復加。

  「就算現在暫時沒辦法,十年二十年,總有擺脫他控制的一天……我會陪著你的。」傅予寒回抱著他,「煜哥,我賺錢養你啊。」

  「不行,」聞煜悶聲說,「哪有讓媳婦兒養著的。」

  傅予寒的聲線一下變冷:「……誰是媳婦兒?」

  「床上也沒見你爭,為什麼現在要爭這個。」聞煜抬起頭,神色仍是淡淡,但傅予寒能感覺到平靜了不少,「沒事,我好多了,我拿上獎狀……然後我們下去吧。」

  他鬆開傅予寒,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從桌兜里找出一本嶄新帶封皮的獎狀來,塞進書包里。

  傅予寒看著想了一會兒:「為什麼非要拿這個?」

  「如果是為了競賽的事來找我,那他只關心這個。」聞煜說,「以防萬一罷了。」

  傅予寒「哦」了一聲:「那你晚上在哪兒吃飯?」

  聞煜報了個店名。

  聞自明每次都只在那幾家店裡挑一家,因為他和聞煜的口味實在不太一致。

  在選店這件事上聞自明給了他一定的尊重,以至於為了同時滿足父子倆的口味以及「檔次」這一點,市里能選的地方著實不多。

  「好。」傅予寒點點頭。

  聞煜勉強從自己的情緒里把意識抽離出來,因此注意到傅予寒的臉,便是一愣。他手上觸碰了一下對方的唇瓣,語氣有些小心:「我剛咬得這麼重?」

  傅予寒唇色不深,血紅的傷口便格外顯眼。

  「你咬的你心裡沒點數?」傅予寒挑了下眉,伸手戳戳他的肩,輕笑道,「欠著,總有一天我要咬回來。」

  「……好。」這態度讓聞煜放鬆,於是他終於笑了起來。

  聞煜用教室到校門口這段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等再看見那輛瑪莎拉蒂,他已經恢復到往日和聞自明見面時那副沉著穩重遊刃有餘的模樣。他在校門口和傅予寒道別,獨自穿過馬路,鑽進車內。

  黑色的瑪莎拉蒂駛入晚高峰的車流之中。

  傅予寒看到再也看不見,才收回視線。

  一路上聞煜都沒說話,他著實興致不高——因為那頓沒吃成的愛心慶功餐。

  不過同時,他也沒有很緊張,不知道為什麼,聞煜心裡有種很奇異的直覺,覺得方阿姨應該不會把他和傅予寒的事情說出去。

  可好不容易從束縛中走出來的木偶很難說服自己再心平氣和地走回去。

  車很快到了地方,聞煜從車上下來,數著包廂號進門。

  那兩人早已經到了,見人進門,聞自明便將視線投了過來,好整以暇地等待著。

  「爸,」聞煜低聲喚他,頓了頓,又說,「方阿姨。」

  聞自明蹙了下眉:「你喊什麼?」

  聞煜長睫微垂,拇指按著食指指節一點一點數過去,思考著要不要再裝模作樣地喊一聲「媽」。

  喊是沒關係,他喊過許多次。

  但骨子裡的反叛勁指揮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走。

  「沒事,」方婉靜溫和地笑了笑,「喊阿姨也沒什麼不對。」

  「就是你這麼慣著他,才把他慣壞了。」聞自明說著,語氣變得嚴肅了些,「聞煜,你該喊什麼?」

  「……」聞煜深吸口氣,「媽。」

  方婉靜扯了下嘴角,那溫和笑容一下顯出幾分尷尬。聞煜反倒比她自在,這才得以入座。

  一入座,聞自明自然要問他競賽成績的事。

  轉學的時候聞自明動用了很多人脈,三中的教務處主人就是他其中一個老熟人,吹捧的道喜電話據說白天在公司開會的時候就已經接過了。

  聞煜並不很意外,表情平靜地拿出獎狀遞過去。

  這東西對他而言如同廢紙,而且看樣子傅予寒也沒有想要拿來留念。

  說白了,人比獎重要,而不是像聞自明那樣倒過來。

  聞自明拿到獎狀卻也沒看,隨手往邊上一丟,就招呼服務員上菜。

  三人吃飯時並不寒暄,一陣杯著碰撞之聲後,方婉靜第一個擱下了筷子。

  她一直等到聞自明吃完,深深吸了口氣。

  「我想說件事。」

  聞自明抬眼。

  「自明,」她轉過頭,依舊溫和地笑著,「我們離婚吧。」

  聞煜:「……」

  哈?

  「你說什麼?」聞自明蹙了下眉,像是忽然聽不懂中文,「我沒聽錯?」

  方婉靜一字一句地說:「我說,我們離婚吧。」

  這樣怎麼都不可能聽錯,聞自明眉頭蹙得更緊:「理由?」

  「性格不合,那方面不和諧,感情破裂……你隨便找個理由吧。」方婉靜說,「總之我已經想好了,也找了律師諮詢,沒什麼訴求,咱們正常離婚就行。如果實在不行,你希望我淨身出戶也可以談……總之我不想過了。」

  這幾句已經足夠直白,直白到不符合聞自明的美學。

  他不甚滿意:「你以前不會這樣說話,是發生了什麼?」

  「沒發生什麼,硬要說的話……就是因為什麼都沒發生。」方婉靜看著他,「自明,以前我一直不願意承認……其實你並不愛我……不,不對,我應該說,其實你只愛自己而已。」

  「你在說什麼?你還希望我怎麼愛你——我對你不夠好?」聞自明說,「我早跟你說過,覺得錢不夠用就跟生活助理說,他會……」

  「生活助理,」方婉靜打斷他,無奈又自嘲地笑了一聲,「有哪對正常夫妻是通過生活助理溝通的呢?」

  有人說,好的愛情讓兩個人相互成就,慢慢變好。

  她從前以為,這和書本上的大道理一樣,理論是理論,實際是實際,仍有偏差。

  因為她想,身邊認識的閨蜜、豪門太太等等,婚後也似乎各有各的不幸福——缺錢的缺錢,有錢的缺愛,有愛的三觀不合,三觀合的冷淡如水……這麼一比,她的生活似乎也不算那麼糟。

  但那一天,兩個男孩子牽手站在她面前,眼底的堅定打動了她。

  對生活抱有期望的人,眼底是有光的。

  而那天她回到家,面對空無一人的別墅,她走進本該住著兩個人卻時常只有她自己在的房間,在梳妝檯對面坐下,直面鏡中的自己,才發現生活早已抹去了她眼底的光。

  年輕真好。

  年輕人面對自己的愛情,一往無前。

  她也曾勇敢過,不顧那些非議嫁給了聞自明。那時候她是初婚,他的前妻剛去世不久,一個家境普通,一個是當地有名的集團ceo……她是頂著壓力嫁進來的,然而——

  然而。

  在變得更老之前,她想再勇敢一次。

  方婉靜人如其名,是個溫婉又安靜的人,就連吵架的時候都那麼心平氣和;而聞自明,他本人就是一本「裝模作樣」教科書,與人爭執也必要占據思想高地,文質彬彬地無理取鬧。

  離婚是件丟人的事情,對聞自明來說,他必然不會同意。

  兩人在餐廳包廂內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聞煜吃完飯,放下筷子,興致缺缺地摸出手機。

  其實平時,吃完飯聞自明會和他說些話,這時候是不允許他把手機拿出來的。

  但聞煜覺得今天對方應該沒精力管他。

  微信上,傅予寒給他發了一個表情包:一隻熊憨態可掬地躺著。

  這大約是個無聲的信號,意思是「我在」。

  聞煜好不容易感受到一點熨帖,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些許,回了消息過去。

  聞煜:吃完了麼?

  傅予寒幾乎是秒回。

  傅予寒:吃完了,你呢。

  聞煜:算是吃完了。

  傅予寒:算是……?

  聞煜:本來吃完飯要例行訓話的,結果方阿姨突然提出要跟我爸離婚,現在他倆在吵架,你要不要聽?

  他說完也沒等傅予寒回答,按下錄音鍵在桌下錄了十幾秒鐘發過去。

  傅予寒:……

  傅予寒:吵得還挺激烈。她是突然想通了?

  聞煜:那我怎麼知道,也許被我們的愛情感動了?

  傅予寒:……要點臉吧好哥哥。

  聞煜:我哪句話說得不對?是我們不夠相愛還是我

  「聞煜!」

  聞煜一行字沒打完,忽地聽見一聲怒吼,他手一顫,那行沒打完的話便被發了出去。

  「你在幹什麼?」聞自明盯著他,「看手機?」

  聞煜抿了下唇:「……」

  「手機拿出來。」他嚴厲地說,「我有沒有說過吃飯的時候不許玩手機?」

  「你別這樣,聞自明,小煜還是個孩子……」方婉靜試圖勸他。

  「十八歲了是什麼孩子?再說孩子就不用學禮貌了?」聞自明沒好氣地說,「總之離婚的事情我不會同意的,我不知道你最近是看見了什麼還是聽誰瞎說了什麼,反正這段時間,你最好在家冷靜一下。另外,聞煜——」

  聞煜看著他。

  「你媽最近一個月去得最多的就是你那兒,你最好跟我解釋一下。」

  「解釋什麼?」聞煜說,「我一直在複習。」

  「如果沒什麼可解釋的也沒關係,從今天開始你回家住,直到高考結束。」

  「……」聞煜抬頭,「啊?」

  「離婚的事我會委託給律師處理的。」方婉靜表情也不太好看了,「你不高興可以,找小煜麻煩幹什麼?跟他有什麼關係?」

  「這兒哪有你說話的份!」聞自明冷笑道,「再說,叫他回家也算找他麻煩?」

  「……?」方婉靜簡直難以置信,「我連話都不能說了?」

  又是一輪爭吵。

  手機上,有傅予寒發來的消息。

  傅予寒:你什麼?

  傅予寒:……煜哥?出什麼事了?

  聞煜在二人吵架的檔口,低下頭飛速打字。

  聞煜:還是我們的愛情不夠打動人。

  聞煜:剛剛被我爸罵了頓,他現在要我回家住到高考前。

  傅予寒:……

  傅予寒:那你準備怎麼辦?

  聞煜:我真的忍不住了。

  出了籠的野馬再也不願意被套上嚼鐵——

  聞煜:小寒,你真的無論如何都會陪著我嗎?

  傅予寒:你說呢?

  聞煜:那

  聞煜:我要叛逆了,我的殿下。

  他發完這句話,把手機收了起來,抬眼注視著爭執中的兩人,深吸口氣。

  「我不想回家。」

  他冷靜沉穩的聲音在你來我往的爭執聲中顯得有幾分突兀。兩個大人停了下來,同時看向他。

  「我不想回家,」聞煜注視著他高大威嚴的父親,一字一句地說,「我住自己那裡去學校更方便,高三衝刺時段了,我覺得住在學校附近更方便。」

  「你高考有問題?」聞自明皺眉。

  「沒有問題,」聞煜說,「但我想你也不喜歡意外。」

  聞自明冷哼一聲:「既然沒問題,我有什麼理由聽你安排。」

  「因為——」

  聞煜頓了頓,回想起當日傅予寒說過的話,「地球有公轉有自傳,有自己的節奏,無論你怎麼想,這個世界都不是你期望的樣子。爸,我喜歡自己住,你該知道的。」

  「自從老媽去世以後,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了。」

  「……」聞自明勃然大怒,指著他鼻子罵道,「聞煜!反了你了!」

  早就想反了。

  聞煜悶悶地想,他懦弱了這麼年,哪有點bking的樣子?

  手機連續震動,他抽空看了眼,而後再也坐不住。

  傅予寒:[位置]

  傅予寒:煜哥,我在。

  傅予寒:樓下有個麥當勞,我在裡面坐著,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在這裡等你。

  「我得回去上晚自習了。」聞煜看著手機慢慢站了起來,抓起書包,在聞自明震驚的目光中邊說邊向後退,「過幾天第二次模擬,我不想在這裡聽你們吵架。」

  「聞煜!我明天就去你們學校!」

  聞煜腳步頓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可以罰我,我也有權交白卷——或者你再找人給你生一個能讓你炫耀的孩子?」

  「聞煜!!!」

  聞煜撒腿就跑。

  長這麼大,第一次在和聞自明吃飯的時候逃跑,為了去見一個等他的人。

  太快樂了,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仿佛都張了開來。他一路跑下樓,跑到酒店門口,鼻腔內呼吸到第一口室外冰涼新鮮的空氣時,忽然福至心靈地悟到了——

  這是自由。

  街對面沿街的麥當勞燈火通明,被擦到一塵不染的落地玻璃牆邊的位置上坐著一個扎眼的高挑男生,動作隨意,舉手投足卻說不出的優雅。

  ——是他英俊而優秀的男朋友。

  聞煜深吸口氣,踩著綠燈跑了過去。

  褲兜里的手機在瘋狂震動,他猜測是聞自明憤怒的電話,他不想接,不想管,只一心跑向對面。傅予寒很快看到了他,天生冷淡的眉眼因此柔和了幾分,帶著沒喝完的咖啡朝店門口走。

  他們在店門口相遇,聞煜張開雙臂便抱了上去。

  這是在大街上,四周過路的行人無數。

  工作日傍晚時分,人流量最大的市中心cbd版塊上,兩個身材頎長的英俊男生當街擁抱。

  這個動作果然引起了他人側目。

  傅予寒被他抱了個踉蹌,好不容易沒灑了咖啡:「鬆手。」

  「不讓抱?」聞煜鬆手看了他一眼,「怕人看?」

  「不是怕,是彆扭。你知道我不喜歡被人盯著。」傅予寒別開眼。

  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怕,他猶豫片刻,湊過去輕輕親了口聞煜的臉頰,反手塞了一杯咖啡過去:「你怎麼出來了?」

  「我頂嘴了,然後逃了出來。」聞煜被他主動的親吻親得笑眯了眼,「完蛋了啊我。」

  「你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完蛋。」

  「因為我高興啊。」聞煜說,「小寒,我們可能要『流亡』了。」

  「嗯?」傅予寒歪了下腦袋,平靜的目光中沒有一絲害怕。

  於是聞煜便暢快地笑了。

  「你一直讓我說實話。」他攥住傅予寒空著的手,「我這會兒的實話就只有這一句——我不想回家,我不想高考前都見不到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抬眼,看著對方,眼底隱約有光,「陪我一起逃跑吧。」

  「逃去哪兒?」

  「不知道。」聞煜問,「好不好?」

  「好。」傅予寒眯了下眼,淡聲說,「哪兒都行。」

  說到做到的承諾是最浪漫的示愛,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

  那一瞬,心間像炸開一把煙花,如那日山間焰火般絢爛;須臾也像永恆。

  「走,」他牽起他的手,「我們先回家。」

  「回家沒問題麼?」傅予寒問。

  「他要發作也得等明天,我知道他今晚有工作。」聞煜搖搖頭,「明天的事那就明天再說,反正我們——」

  「在一起。」傅予寒接上了後面半句。

  「嗯,我們在一起。」

  沒什麼比這更能安定人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