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時候,傅予寒似乎想起了什麼,眼神悠悠的,像在看著很遠的地方。
24小時營業的小賣部內透出的一點白熾燈光勾勒出他的側影輪廓,無論是高挺的鼻樑還是唇部線條都很漂亮,連目光中一點轉瞬即逝的低落情緒也是。
聞煜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小姑娘在旁邊,聞煜不想給傅予寒找麻煩,沒敢做太奔放的動作。思來想去,他伸出手捏了捏對方的指尖。
傅予寒垂在身側的指尖總有些許微涼。
被驚動,他眸中流光輕轉,目光冷然地瞥掃過來——
而後帶上了一點笑意,像在讓聞煜別擔心。
「總之,你想太多了。」傅予寒不打算和小姑娘念叨那些充滿了霉味的陳年舊事,低頭揉了揉她的頭髮,「我先送你回醫院好不好?」
秦曉璐搖搖頭,往後縮了縮。
「你就算不想治了,也得先回醫院再說,你爸媽知道了會擔心的。」傅予寒想了想,「要不這樣,我送你回去,回頭我找秦叔叔談一談,有什麼事大家商量著來好不好?」
「媽媽不會同意的……她昨天來醫院的時候還罵我了……」秦曉璐很沮喪。
「怕什麼,」他頓了頓,「有哥哥在。」
他手落在小姑娘腦袋上,背挺得像棵青松,視線下落,纖長細密的睫毛投下沉靜的陰影。
安靜中有一種力量,好像只要他在,一切就都沒有問題。
聞煜無聲笑起來。
他的男朋友大概是個大人物,能為人遮風擋雨的那種。
這會兒傅予寒走路不太方便,小姑娘身體也不好,聞煜想了想,拍了拍傅予寒,低聲詢問:「我先去叫車?半夜估計要等。」
「好。」傅予寒看了他一眼。
等他離開,傅予寒又彎下腰,輕聲安撫著秦曉璐。
小姑娘只是茫然對抗,倒是沒那麼難勸,從她口中,傅予寒聽說了許多自己不怎麼了解的事情。
比如說為了不打擾傅予寒高三複習,好脾氣的秦叔叔曾和何燕吵過一架,最終,秦叔叔放棄了一份兼職,只為了能多出點時間回醫院陪著。
比如說,秦曉璐的病情不樂觀,何燕在醫院崩潰大哭多次,在醫生的建議下,秦叔叔送她去了精神科。
原本經過治療,何燕的狀況好了一些,但昨天,秦曉璐試探著提出「能不能回家」的時候,何燕再一次失控。
她不敢罵秦曉璐,怕刺激到女兒的心臟,轉而砸了病房裡好些東西。
對於小姑娘而言,那個樣子的母親非常可怕——
「沒事,」傅予寒揉她腦袋,「如果她再罵你,哥哥就幫你罵她。以後我放學儘量去看看你——先回去好麼?」
「那你要幫我和爸爸說。」
「好。」
於是秦曉璐睜著她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兩人帶著秦曉璐回到醫院的時候,寂靜的深夜住院部里四散著凌亂而匆忙的腳步聲,有人低聲打電話,有人低聲嗚咽,每個人的表情都不好看。
好在,很快有護士看見了躲在傅予寒身後的小姑娘。
護士們該迎上來的迎上來,該叫人的去叫人——
秦曉璐是深更半夜偷偷逃跑的,走的時候走廊上只亮了一半的燈,護士站里只有一個昏昏欲睡的值班護士,哪見過這麼大陣仗,本就忐忑的情緒被這麼一嚇,當時就開始急劇喘氣。
這下護士們顧不得責備,呼吸機什麼的都上了。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小姑娘終於穩定了下來。
傅予寒強撐著風度,沒讓聞煜背,靠自己走到病床前坐下,虛握著秦曉璐的手。
小姑娘從小體弱,沒怎麼去過外面,膽子又小又善良,看見自己的任性害得許多人深夜加班,愧疚之下便開始害怕。
其實挺好理解的,傅予寒想,秦叔叔木訥又話少,家裡多是何燕在管,有那麼個強勢的媽,小姑娘膽子小很正常。他的幸運之處在於,何燕當年還沒那麼瘋——
「在想什麼?」聞煜看著他,手自然而然地摸上傅予寒後頸。
從前他這樣去摸,總要夾在其他動作里,似是而非地蹭一下,現在倒是可以光明正大。
而且,傅予寒不會躲開。
「沒什麼。」傅予寒搖搖頭,偏頭看他一眼,勾了個淺笑,在秦曉璐看不見的角度上給他做口型,「回去再說。」
聞煜喜歡這種親昵。
可惜親昵的時間太短,沒過多久,老秦便從外面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曉璐——小寒?」病房裡還有其他人,他沒敢太大聲,進來的時候額上還浮著一層汗,「你怎麼在這裡?」
「曉璐來找我的。」他冷淡的眼瞥掃過去,輕聲說,「別急,小鹿沒事。」
「這孩子!怎麼就要鬧上這麼一出,我都回家睡下了,接到醫院電話趕緊跑回來,」秦叔叔壓抑著火氣,「遍找不到人,剛又跟醫院的後勤部門過去查監控,都打算報警了!」
秦曉璐往被子裡縮了縮。
「沒事。」傅予寒拍拍她,站起來,「叔叔,我們出去聊聊吧,讓曉璐先睡覺。」
「也行。」
傅予寒慢吞吞地往外走。
儘管他走姿無比端莊,可速度實在太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適。秦叔叔回過頭,看著傅予寒在另一個高個子年輕男生的攙扶下走出來,狐疑道:「你腿怎麼了?」
「沒事,」傅予寒說,「白天被一條狗撓了。」
聞煜:「……」
這人,還記得那句「被豬打了」的仇呢?
真小心眼。
「狗?」秦叔叔蹙眉道,「打疫苗了嗎?」
「沒關係的,家養的狗,很安全。」傅予寒一語帶過了這個話題,「還是說說小鹿吧,小鹿她跟我說……她有點擔心你們,覺得自己拖累家裡,不想繼續治療才跑的。」
秦叔叔的表情一下變得凝重。
「叔叔,你跟我透個底吧,」傅予寒說,「媽到底什麼病?」
秦叔叔目光閃爍,移到了聞煜身上:「這位是……?」
「叔叔好,我是傅予寒的同學,叫聞煜。」先前想好的說辭居然沒浪費,聞煜原地一抖,拿出他那套虛假的彬彬有禮,微笑頷首,「最近傅予寒經常去我家補習功課,太晚了就睡在我家裡了。」
秦叔叔:「麻煩你了。」
「不麻煩。」聞煜搖搖頭,一副好學生的規矩樣。
傅予寒有點看不慣他裝模作樣,打斷了秦叔叔的寒暄:「你就直說吧叔叔,我跟他關係很好。再說,就媽那樣子,還講究『家醜不外揚』嗎?」
何燕也不是沒去三中發過瘋。
「沒事,」聞煜主動退讓,「我進去看看小鹿好了。」
等他進去,傅予寒重新看向秦叔叔的臉。對方面色灰敗,嘴唇囁嚅片刻,終於嘆了口氣:「……躁鬱症。」
「唔,」傅予寒說,「難怪。」
情況捉襟見肘——
何燕病了要治療,治療就要花錢;秦曉璐一直沒有起色,全靠花錢吊著一口氣;老秦不想耽誤傅予寒功課,一面做著兩三份工作,一面還要來醫院陪床。
傅予寒看了眼秦叔叔的鬢角,那裡依稀有了花白之色。
分明他才四十多歲。
頹敗的中年人倚著牆,無力地長長嘆氣。傅予寒想了一會兒,好奇地問:「如果錢真的不夠用……你們為什麼不把房子賣了呢?」
「你媽不同意,我也不想這樣。」
「所以為什麼?」
老秦掀了下眼皮,看著傅予寒,神色悲哀:「小寒,你真不明白嗎?」
「嗯?」
「那房子……是你媽離婚時拿到的那筆補償費付的首付,後來還貸,錢周轉不開的時候也挪用過你爸給的錢;再怎麼說,都有你的一部分。」秦叔叔說,「我們不能把房子賣了給曉璐治病,對你不公平。」
傅予寒眨了眨眼。
說實話,對於這個答案他有些許意外。
也許早幾年,當他還對何燕有所期待的時候聽到,會更感動一些。
然而現在,這句話就像是一盒過期的糖果,他知道它是甜味的,卻實在無法品嘗。
「叔叔。」他想了好一會兒,「我現在趁周末在外面打工,負擔自己的生活費問題不大;如果能考個好學校省點學費,也許暑假還能把學費賺出來。我並不在乎……家裡的房子。」
對他而言,那個地方還沒聞煜的小房子更能給他歸屬感。
心想回去的地方才叫作家,其他都是身外物——
「你不在乎是因為你還小,你不知道錢的價值。年輕人總是有點理想主義,我懂。」秦叔叔疲憊地嘆了口氣,「再說,小寒啊,你可以不在乎,我們不能亂來啊。」
「小鹿都不想治療了,我總不能看她等死。那套房子這幾年漲了不少吧?賣了換點錢……不是說打算帶她去帝都的大醫院看看麼?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傅予寒垂眸,臉上看不出情緒,「叔叔,我已經成年了,是個男人;小鹿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妹妹。」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膽小的小男孩了。
狂風驟雨,他有自己的傘;不如分一件外套,給那個巴巴看著他的小女孩。
「小寒……」
「這事兒您可以跟媽商量一下,」傅予寒想了想說,「小鹿今天跑出去的事就別罵她了,她嚇得夠嗆,本身也是因為擔心你們才這樣……明天我放學以後再來看她,今天就先回去了。」
「回家?」老秦抬頭,「我順路,帶你?」
「不用了,我住聞煜那兒,離學校近,明天還得上課呢。我去跟小鹿打個招呼。」他說完,慢慢走回病房裡。
傅予寒和秦曉璐保證明天下午過來看他,告別了低落的秦叔叔,慢慢離開醫院,到樓下打車。
這麼折騰了一圈,等重新回到那個溫暖的家,時間已經走到了凌晨4點三刻。
聞煜把傅予寒放下,第一時間脫掉外衣去補他一直拖著沒洗的那個澡,邊走邊說:「我覺得你妹妹好像有點聰明。」
「嗯?」傅予寒給自己倒了杯水。
聞煜捏著嗓子,學小姑娘的語氣:「她剛剛問我,『哥哥,你是不是我哥哥的男朋友呀』?」
「……咳咳、咳咳咳,」傅予寒被水嗆到了,「什麼?!」
「她說看到我們捏手指,還說男生和男生之間不捏手指,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聞煜笑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在走進浴室前回頭問了一句,「她的病真沒辦法嗎?」
挺可愛一小姑娘,就這麼沒了好像有點可惜。
「沒有合適的器官,再說換心手術很花錢,還不一定能成功……她是娘胎里沒發育好,器官上少了點什麼東西。」傅予寒也情緒不太高,「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他們不肯跟我說,我就偷聽了個大概……再說治病的事我也不懂。」
「那你剛才和你叔叔說什麼了?」
「說讓他們把家裡房子賣了。」傅予寒喝了口水,朝沒關門的洗手間慢慢挪過去。
聞煜已經把衣服脫了,他沒傅予寒那麼內向,為了跟男朋友說話,連浴室的門都沒關好。
傅予寒一走過去就欣賞到了男朋友赤條條的肌肉。
這人看著瘦,衣服底下還挺有料,難怪自己好幾次都覺得力氣比不上——
「賣房?」聞煜瞥了他一眼,「好看麼?」
「還行,什麼時候練的?」
「平時,」聞煜說,「我搬過來第一件事就是找健身房。」
傅予寒一邊看著,一邊慢吞吞地喝了口水,趁他把水龍頭打開前,輕哂道:「我尋思他們錢不夠,不如把房子賣掉,也許換個地方治療能有新法子。反正……說句不好聽的,他們住家裡的時間還沒住醫院的時間長。」
「誒,煜哥,」他眸光微晃,「他們賣掉房子,我就無家可歸了……你收留我麼?」
聞煜推開浴室門,兩步走過去親了他一口。
「我在的地方才是你家,你說什麼胡話。」
傅予寒輕輕笑起來。
近五點,他倆才重新躺到床上。
傅予寒睡眠淺的時候,這個時間早就起床了,今天卻才歇下,實在累得不行。他想了想,拿過手機久違地設置了一個起床鬧鐘,準備睡一個小時。
聞煜摸索著拱了過來,胳膊橫到他身上,鼻尖在他頸側輕輕嗅著。
「你剛才和小鹿說到你媽的時候情緒不太好。」他說,「能告訴我麼?」
傅予寒有點困了,被他嗅得脖子癢,笑著推他:「剛秦叔叔跟我說她得了躁鬱症。」
「啊。」
「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寧願跟她在一起,也不肯去我爸那裡?」
「因為你爸家離我這裡太遠了?」聞煜猜測道。
傅予寒反手捶了他一拳。
「不是就不是,幹嘛打人。」聞煜咕噥,「你這是家暴,我可以起訴的我告訴你。」
「那你去。」
「明天就去,」聞煜在他臉頰上啄了一口,「判你在我家終身□□。」
傅予寒被他氣笑了。
笑了一會兒,他才繼續道:「他倆矛盾很深的時候,傅學成一個字都不跟何燕說。你知道那種窒息感嗎?家裡只有我媽一個人的聲音……」
因為困,他說著說著閉上了眼睛,像是事不關己地講述著很久以前的故事。
冷暴力。
何燕越是情緒激動,傅學成越不理她、越不著家。
「那時候她性格就有點變了,不過那時候,她沒去工作,好歹經常陪著我。」傅予寒說著,反手抱住聞煜,把臉往他身上蹭,「煜哥,你生病的時候,喜歡給你錢去醫院就再也不管你的人呢,還是那個在你床頭端茶送水照顧你可惜會罵罵咧咧的人呢?」
「我當然選醫院。」聞煜很冷靜,「醫院更有用不是嗎?」
傅予寒輕笑一聲,靠在他身上睡過去:「清醒的時候我也選醫院,但是真到病了的時候,說實話,給我錢我也不能自己爬到醫院去。」
生病使人脆弱,一雙唾手可得的手更好。
聞煜吻過他肩頸處的皮膚,輕聲說:「到那種時候,我會陪你去醫院的。」
「我知道,我不是說你……」傅予寒迷迷糊糊地說,「我爸永遠不回家,給錢有什麼用……」
錢當然有用了,這小傻子。
聞煜啼笑皆非地看了眼他的睡顏,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跟著睡了過去。
他沒立場嘲笑傅予寒,聞煜想。
其實他也曾孤獨地走了很久,就為了找一個能把他從牛角尖里拉出來的人。
真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