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菜挑了幾個花瓶和水果回來,找了塊絨布,按靜物素描的感覺錯落擺好。
「畫吧。這邊條件不太好,難為你將就下。」他說,「聯考素描是三小時,你先畫著,過一小時我來給你改。」
「好,」傅予寒拿起剛削好的鉛筆,「謝謝。」
老四今天要拍一些飾品宣傳圖,全部可以在工作室內自帶的小攝影棚拍。但這樣一來,傅予寒就只能窩在休息室畫畫,因為攝影棚那邊不能開頂燈。
休息室是名副其實的休息室,裡面還有床,他們幾個昨晚可能又在工作室里過夜了,幾張床上隨意堆著沒疊的薄被。
沒開窗,空氣不太好。
傅予寒不覺得怎樣,他在旁邊的空地上坐著畫,那些床鋪影響不到他。但跟著進來的聞煜先受不了了,皺了下眉走過去開窗。
「真嬌貴。」傅予寒的筆已經動了起來,視線落在景物上,卻在嘲笑聞煜。
「看不慣?」聞煜挑眉看過來。
傅予寒點頭:「是有點。」
「再約個架?」聞煜坐到飄窗上,「我隨時奉陪。」
「對不起,」傅予寒不接他茬,「現在我是沒空了。」
聞煜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
可不是,傅予寒最近跟剛開學的時候狀態差了好多,又要畫畫又要學習,甚至還得賺錢。
「真決定考T大了?」
「備選吧。」傅予寒說,「不一定能考得上——上次我聽北林說,他們當年高考的時候都是多挑幾個學校去參加校考,最後從考過的學校里選最好的填志願。」
每年12月是省美術聯考的時間,之後便是長達三個月的各地「長征」。
每個藝術生都受過高三的冬天四處搭伴擠火車去不同城市考試的折磨,逃不掉,因為好點的學校大部分都需要單獨考試。
「反正如果不出國的話……我應該會多選幾個帝都的學校。」傅予寒又說。
楊帆是個看上去沒心沒肺,但目標很明確的人,他說想考T大就一定會去。傅予寒為什麼要多選幾個帝都的學校,原因不言而喻。
窗口有陣風吹過,捲起聞煜的額發,他莫名想找茬,伸手將窗戶開大。
風嘩地刮進來,將一個站不穩的蘋果吹倒。
傅予寒無語地閉了下眼,像是把即將脫口而出的髒話咽回去。他站起來把那個蘋果扶成最開始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你不能關窗?」
「不能。」
「那你不回家麼?」傅予寒誠懇地問,「今天謝謝你,不過我看你待在這裡也沒事幹,不如回去?」
「不回,」聞煜說,「難得來這邊一次,晚上準備吃葉記。」
葉記是附近的一家小餐館,據說老闆姓葉。
裡面的酸菜魚和炸餛飩是一絕,來這裡的路上傅予寒聽聞煜念叨過了。
傅予寒無奈,只好坐了回去:「那你別搗亂。」
他又不能一拳砸聞煜臉上,聞煜真要開窗他也沒什麼辦法。
好在絨布有重量,本身不會被風吹跑,也就那個長得有點畸形的蘋果要遭殃。
「開窗算搗什麼亂。」聞煜說著把窗戶關上一半,臉扭向窗外。
楊帆。
聞煜琢磨著這個名字。
他其實有點不能理解註定無疾而終的深情有什麼執著下去的必要,誠然他喜歡楊帆,但那也只是喜歡罷了。
他喜歡過很多人,也喜歡過很多東西,大多數都是過客,短暫出現在他的喜好列表內,又悄無聲息地消失。
聞煜並不能理解傅予寒那種如暗潮般洶湧又無聲的感情。
不過話又說回來,正是因為不理解,不曾擁有、經歷過,他才會對傅予寒這個人產生探究的興趣。
他也想讓傅予寒考T大。
可這會兒聞煜不怎麼高興。
菜菜口才不太好,講不好課,但不愧是聯考第一名出身,改起畫來利落又一針見血,僅僅幾筆,整張畫看上去已經不太一樣。
傅予寒恍然,某些一直沒想太明白的疑惑頓覺豁然開朗。
畫畫是個需要長期練習的活計,經歷過的時光不容忽視,他沒系統學過,但一筆筆畫過,一點就通。
聯考的內容是三小時素描人物、三小時色彩靜物,以及二十分鐘的人物速寫考試,菜菜大致告訴了他日常練習的方向,四哥還說讓他有空就過去,有活可以介紹給他干。
傅予寒一一記下。
他在工作室待了一下午,然後一群人在聞煜的要求下跑去葉記餐館吃了酸菜魚和炸餛飩,這才各自打道回府。
緊跟著九月末而來的,是高三學生不配享受的國慶長假。說是「長」假,其實他們總共就放假兩天半。
傅予寒把其中的兩天都用來泡在四哥那裡,一天半畫畫,半天拍照。
四哥又給他找了個新活,是給一家文藝風的男裝店拍新款服裝寶貝圖。
這家店需要的圖片風格強烈,強調衣服本身而弱化人物,傅予寒不需要怎麼露臉,拍得最多的是背影和露小半張臉的側影。
他身高182,寬肩窄腰、身形瘦削,跟這家店的衣服風格很襯。第一套樣圖發過去,那邊立刻確定要和傅予寒合作一整個季度。
按每周上新一次算,也就是總共要拍12套衣服,傅予寒算了算收入,覺得足夠自己撐過一段艱難的時間的。
四哥他們幾個還免費教他畫畫,節省了一大筆開銷。
「道謝?別別別,真不至於。」老四又為了工作熬了一整夜,眼底青黑一片,滿臉疲態,他搓了搓臉,按住傅予寒的肩膀,「我本來就是賠罪的。你要真想道謝,不如去謝謝小七——我聽說雍容最近過得很慘。」
傅予寒微怔:「怎麼說?」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前兩天跟朋友出去喝酒,聽一個認識雍容的朋友說他最近過得不太好。」老四給自己點了支煙,「你不知道?」
傅予寒搖搖頭,不動聲色地退開半步。
他不太喜歡煙味。
「聞煜沒說。」他補了句,「我們快月考了,他好像有點忙。」
「月考?忙?」老四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嗤笑一聲,「快別胡扯了,小七那腦子也需要複習?那就是個學神……不是,是資料庫!什麼答案都存在腦子裡那種。我認識他好幾年了,就算大考之前一樣跟我們出去喝酒。」
傅予寒:「……四哥,聞煜也是人。」
「插上電就能做機器人了他。」老四咕噥了一句,「總之雍容的事你想知道就問他,也只能問他。這人做雷鋒有癮,你要不問,他永遠不會說他幹了什麼——以前幫小六忙的時候就這樣。」
「嗯,」傅予寒說,「我知道。」
聞煜確實不是那種會主動邀功的性格,以至於最近傅予寒忙起來,還以為雍容的事情沒了下文。
「對了,還有你上次說的事,我給你聯繫了一個。」老四從兜里摸出一張寫著地址和電話的小紙條遞過去,「師大美院的老教師,據說口碑挺不錯的,最主要的是他會請模特,你不是需要這個嘛。」
「對,謝謝四哥。」傅予寒接了過來。
雖說這邊幾個人都能輔導他,但畫了兩個星期之後,傅予寒意識到自己還是需要找個專門的美術老師上課。
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攝影工作室這邊沒法給他請真人模特過來寫生,練習人物素描只能依靠臨摹書本上的範例。
臨摹和寫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後者更能鍛鍊觀察力和功底。但那種一坐三小時的寫生用模特一般人沒點渠道還真不知道該去哪裡請。
寫生模特是有要求的,除了需要在位置上長時間坐著不動以外,最好年紀要大。
人年輕的時候天庭飽滿,越到老年越是瘦骨嶙峋,臉頰肉會漸漸凹陷下去,將臉部的骨骼和肌肉結構變得分明。
越容易畫的模特越適合學生訓練——老人比青年容易,男人比女人容易。
最好畫的是老頭,最難畫的是少女。
市里有許多美術老師會在自己家中或者租用一個專門的工作室用來帶學生,一節課以三小時為單位,臨摹或寫生接可,老師負責修改和單獨講解。
美術生隨學隨走,按節上課的情況很普遍,不必擔心進度問題,但會請模特的老師很少——畢竟請模特的成本不低——老四費了一番工夫才替傅予寒打聽到一個合適的。
傅予寒接過字條一看,發現這老師上課的地點都離他家不算遠,四哥顯然是花了心思,他不由得又道了次謝。
「都說別謝了。」老四擺了擺手,「以後你要是需要過來畫畫也可以再來,反正菜菜閒著也是閒著。」
「我哪兒閒了!」正在修圖的菜菜發出了加班狗的怒吼。
「你沒空還有北林呢。」
「操,我們是工具人嗎?」北林罵了他一句,又轉過來跟傅予寒,「別介意,我們就是日常罵老闆,沒有不歡迎你的意思。」
「……我沒誤會。」
來了兩星期,傅予寒看得出這群人很熱情。
雖說其中可能有聞煜面子的緣故,不過他確實沒感受到什麼排斥。老師那邊一節課就要小一百,肯定不能三天兩頭過去泡著,傅予寒還是要來。
再說,他還得工作。
「好了,先去換衣服吧。」老四抽完一支煙,把菸頭按在菸灰缸里,清了清嗓子,「去換衣服吧,咱們今天爭取把這一期的照片拍完。三毛,你更衣室收拾出來沒——」
「三毛因為加班猝死了!」從裡間傳來三毛的大吼。
再從四哥那邊出來,日頭已經偏了西。
疾馳而過的車輛增多,行人神色匆匆,街道變得擁擠。從工作室到車站的這段路傅予寒早已走熟,四哥並沒有假客氣特地找人送他。
這天夕陽落下的軌跡傅予寒似乎都記得。
因為路上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久違的,來自傅學成的電話。
他愣了幾秒鐘才接起來:「餵?」
「小寒?」電話那頭的背景音很安靜,傅予寒猜測他可能在辦公室或者家裡,傅學成停頓片刻,問道,「你在外面?」
「嗯。」傅予寒輕聲問,「有事嗎?」
「我剛剛跟何……你媽媽通過電話。」傅學成說,「慣例給她打這個月的錢,但是她告訴我說,你已經半個多月沒拿家裡的錢了?你現在有經濟來源嗎?」
傅予寒走到車站站定,看著天邊一抹橙紫相間的晚霞,極美,是他尚且畫不出的顏色。
「算是有吧。」他想了想說,「我在打工。」
「高三了,好端端的為什麼想不開去打工?」聽上去傅學成很是不滿,「何燕就這麼帶孩子的?」
「上次我跑去找你,你不是讓我問她。」傅予寒面無表情,「我問了,她不同意我學畫——但我想學。」
「關於這件事,今天我也和她聊了下。我覺得你媽媽雖然經常無理取鬧,但是這句話說得還是有道理的。」傅學成說,「小寒,我沒想到你現在成績比初中的時候落下去這麼多……這兩年你到底在幹什麼?現在離高考還有大半年,你把打工的時間拿去補課,應該可以上一本的。當初你讀書很不錯不是嗎?」
傅予寒輕蹙了下眉:「那天跟你提起的時候你不還沒反對嗎?」
「我是個尊重孩子想法的家長。」傅學成嚴肅地說,「但我沒想到你是因為成績不好才要去學畫的——小寒,很早以前我就跟你說過,你必須要讓自己有選擇的權利。」
「……誰說我是因為成績啊。」
「你這話沒有說服力。」
「……」
要等的車終於到了,傅予寒翻了個白眼,給手機換了只手,摸公交卡刷卡。
「爸,反正你也不打算替我出上美術課的錢。」他說著就想掛電話,「就別操心了行麼。」
下班時段,回家的公交車上乘客不少,傅予寒從人群中間鑽過去,站到了後門口。
傅學成不愧是他爸,聽話音就知道他想幹嘛,趕在電話斷掉之前說:「等等。」
傅予寒決定多給他十秒鐘:「嗯?」
「我剛在和你媽商量,你不拿家裡錢,但是還會回家吃飯,以後我每月給她的撫養費一半給她當作伙食費,一半讓你自己拿著花。你覺得怎麼樣?」傅學成想了想,「學美術不是不好,但有能力上正經大學為什麼非要學畫畫呢?」
「你們……」傅予寒很費解,「究竟哪裡來的自信,覺得我一定能上一本?」
「你當初成績很好不是麼?」
「但現在不是當初。」傅予寒決定醜話說在前頭,「你給我錢我不反對,但我會拿去上美術課。」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颱風過了,車廂里有些悶熱,傅予寒舉著手機有點累,煩躁一點一點累積。
少年人聽不進勸,何況是這種半強迫式的「勸」。
爸媽越反對他畫畫他就越想繼續學下去。
「不說話我就掛了。」他說。
「錢可以給你。」傅學成突然說,「不過爸爸有個條件。」
「什麼?」
「你以後不要去打工,好好念書。美術生也需要文化課成績吧?你成績要是能上來,志願就填個普通的專業,實在不行再考慮美術。」傅學成自認很開明,用商量的語氣問,「聽說你跟媽媽鬧了矛盾,要是不想住家裡,爸爸也可以給你在學校附近找個房子——正好前幾天若煙跟我說這邊離三中太遠,想給向言租一套,你們兄弟倆可以一起住。」
「……」
傅予寒眨了下眼。
他忽然想到何燕說過的話,臉色便有些古怪:「爸,我之前一直沒問,那個撫養費……你一個月給媽多少錢?」
「怎麼了?」傅學成頓了下,「3000。」
「一半就是1500。」傅予寒輕嗤一聲,「爸,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選了跟媽媽嗎?」
傅學成沒出聲。
「因為你確實不太了解我。」傅予寒悻悻,「算了吧,我怎麼可能跟周向言一起住啊,你真以為我們是兄弟嗎?」
他說著把電話掛了,傅學成再打來也沒接。
手機靜音收進兜里,眼皮垂下去,長睫投下的陰影讓傅予寒看上去有幾分孤單。
果然是這樣。
之所以當初沒再追著傅學成要錢,就是猜到了會這樣。
1500就想干涉他的決定,還不如何燕一周給200,至少她不會管傅予寒幾點回家——哦,除了夜不歸宿。
他一直覺得他爸有點想當然,喜歡用自己的想法套在別人身上。如果把這種想當然細細剖析開,就能從中品出幾分隱約的傲慢。
比如說一廂情願地讓他和周向言以兄弟的身份相處。
……處個屁,說白了那就是個陌生人。別說他,周向言但凡正常點也會覺得這樣彆扭。
這種時候,傅予寒就覺得四哥對他真挺不錯的,給他找的活半個月就能湊出一千多,勉強夠他學畫的開銷。
最重要的是這樣自由,不會有人跑出來數落他學畫不好不對。
前人說得有道理,經濟獨立真的很重要。
傅予寒想了很多。
車一直向前開著,停停走走,路過聞煜家附近的時候,傅予寒在逐漸降臨的夜幕中看到了那個小區風格獨特的建築所露出來的一角。
他忽然意識到,這份很不錯的工作好像還得感謝聞煜。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竟然會忘記跟聞煜客氣了呢。
他似乎也想不起來了。
傅予寒很快聯繫到了那個師大的美術老師,過上了每周上課一次,剩下的時間去四哥那裡蹭地方畫畫的生活。
人在專注於某件事情的時候,時間就會過得飛快。中途傅予寒向聞煜打聽過兩次雍容的事,一次聞煜告訴他人在拘留所里,一次聞煜沒回答,只說到時候他就知道了。
後來傅予寒就沒再問了,主要是他真的有點忙。
不過,再忙他也不會忘記要給楊帆準備生日禮物。
十月除了有國慶長假,對傅予寒來說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楊帆要過生日。
「這周六晚上啊!」楊帆特意挑了晚上11點這種大家都肯定下課了的時間給他打來電話,「我在『花容宴』訂了一桌,吃個飯咱們去唱歌。高三了時間緊,就辦得簡單點。」
傅予寒沒什麼不行的:「嗯,幾點?」
「6點半到!早點吃完早點去玩,晚上早點回家,不耽誤寫作業。」楊帆嘿嘿一笑,「成年禮,我訂了個超大號的蛋糕,長得特別酷,你肯定喜歡。」
「說得好像是為我買的一樣。」傅予寒的話音里不自覺地染上了些許笑意,「周六我有課啊,6點半可能不行……7點?」
「反正你也要吃的啊。」楊帆奇道,「什麼課?」
「美術課。哦,我忘記跟你說了,我不是打算考藝術生麼?最近找了個師大的老師在特訓。」
「教得怎麼樣啊?」
「我覺得挺有用的。」
「那就好。」楊帆說,「話說我的禮物你準備好沒?」
「早準備好了。」傅予寒想了想,「不過今年我錢不多,禮物不是什麼特別貴的東西。」
「那不重要!」楊帆說完,頓了頓,「哦對了,你來的那天能帶紙筆嗎?」
「嗯?」
「我想讓你現場幫我畫幅畫……呃,不需要很大的,你就帶你速寫本過來也可以?」
「行。」
「那就這麼說定啦!」楊帆笑眯眯地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爸爸,兒子愛您。」
雖然只是玩笑,「愛您」兩個字還是撓得傅予寒耳朵癢。他輕笑:「我能喜當爹幾天?」
「到我生日結束之前您都是我爹!」楊帆又叮囑了一遍,「你7點過來也行,儘量早點,不然等你到場菜都被那群禽獸給吃完了——我先掛了啊,還要去通知別人。」
「通知聞煜?」
「沒完了你倆,不是說和好了嗎?」楊帆還在笑,「我生日肯定要叫他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很想說我不想知道的。」傅予寒心情還可以,「算了,你去通知吧。周六見。」
「周六見。」楊帆掛了電話。
上了高三之後他們的聯絡越來越少,連消息都沒什麼時間發。
有時候傅予寒不太想打擾他,可又很想和他說話,這個久違的電話拯救了傅予寒抓耳撓腮的心癢。
只可惜。
只可惜他早該知道,好事總是多磨的——
周六那天一早,天空中就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傅予寒清晨出門,披著晨霧到四哥那裡拍這周的新照片。
下午他從四哥那邊離開,趕去老師家裡上美術課。
給楊帆的生日禮物他一直塞在包里,雖然背包能阻隔雨水,但傅予寒總怕水氣浸濕包裝紙,一天都把包抱在懷裡。
這個動作有點挫,換一天他肯定做不出來。
老師這邊每次上課的學生數量不同,這天人特別多,傅予寒要等他改畫,眼見著得晚幾分鐘離開。
他找了個空給楊帆打電話:「喂,楊帆?」
電話那頭有嘈雜而喧鬧的笑聲,楊帆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響起來:「怎麼了小寒?」
「我這邊可能要晚幾分鐘,對不起啊。」他輕聲說。
「唉,我就知道你們要遲到,所以才千叮萬囑的!」楊帆說著,邊上傳來了一陣嘻嘻哈哈的女聲,他小聲說了句「等等」,才繼續跟傅予寒說,「算了算了,沒事,聞煜那傢伙也沒到。我看你倆順路的話不如一起來。」
「……我幹嘛要跟他一起去。」傅予寒咕噥著。
老師家既然離他家近,說明離三中也不遠。
硬要說的話,如果聞煜順路過來找他,他們確實可以一起過去。
但傅予寒不打算給聞煜打這個電話——平時就算了,今天可是楊帆生日,說什麼也不能跟聞煜同路。
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競爭,傅予寒在這方面很是執拗。
「省得我等兩遍啊!你是不知道,今天路上特別堵。」
這時,楊帆忽然低聲「啊」了兩聲,「別別,別掐,馬上說完了。」
傅予寒眸光一閃,冷不丁浮上某種不祥的預感:「你在跟誰說話?」
「我女神,」楊帆抽氣,忍著痛呼說,「你嫂子。」
傅予寒:「……」
「本來想等你們都來了再介紹的。」楊帆好像被掐疼了,一直在那邊「嗷嗷」亂叫,「別掐了寶寶,你老公要死了!」
傅予寒:「……」
「我磨了她好久,前幾天終於答應我了!我想著正好要辦生日聚會,可以介紹她給你們認識嘛……我就你們幾個哥們兒,不正式介紹下說不過去。」
傅予寒垂下眼:「嗯……是之前就一直在追的那個?那恭喜你啊,心想事成。」
「嘿嘿,謝啦。」楊帆笑笑,「那你早點過來啊!!我還想讓你幫我倆畫一幅畫做紀念呢。」
「……嗯。」
耳邊毫無預兆地蜂鳴起來,傅予寒掛斷電話,有一瞬間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早就預見到會有這樣的一天,所以其實也沒有太意外。
楊帆追他女神少說也有小半年了。
他是個直男,徹頭徹尾的那種,完全沒發現他關係最好的兩個「哥們兒」都對他有不一樣的心思。
「傅予寒?傅予寒?」
老師在那邊喊了他幾十聲,直到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傅予寒才回過神,「你想什麼呢?」
傅予寒:「沒、沒什麼……怎麼了?」
「輪到你了。」老師說,「起來,我給你改畫。」
「好的,謝、謝謝老師。」傅予寒匆匆起身,把畫板讓給老師。
一堂課的學費買到的最精華部分就是改畫講解的時間,但傅予寒這天怎麼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手機在口袋裡明顯震動了幾次,傅予寒都沒敢拿出來看。
他突然很怕楊帆再打電話過來跟他說什麼,那現在他可能沒法裝作很平靜的樣子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傅予寒排在倒數第三個,等他的畫改完,畫室里已經走得不剩幾個人。
熱鬧突然一掃而空,畫室里驟然寂靜。他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把東西收拾好。
雨不知何時下大了。傅予寒走到門口才發現,他帶來的雨傘被人拿錯,不見了蹤影。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
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縫,傅予寒算是體會到了。
接到楊帆電話的時候聞煜愣了一會兒,很快莞爾:「那恭喜你啊,心想事成。」
「你的台詞怎麼能跟小寒一模一樣的。」楊帆跟他開玩笑,「建議你倆原地結婚。」
「那不行,我跟他掐了這麼些年,突然結婚我怕嚇死你。」
楊帆在電話那頭樂不可支。
「誒等等,你已經告訴他了?」聞煜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啊,他剛打電話過來跟我說要晚點到,我就順便說了。」楊帆問,「他上課的地方你知不知道在哪兒啊?要不然你去接他一下?今天下雨,過來的路上堵成狗了,我不想等你們兩遍啊!」
「知道。」聞煜扣上最後一顆紐扣,走到窗邊看了眼。
窗外電閃雷鳴,雨比上午大得多了。
「那我過去看看吧,」他說,「剛好我打算出門了。」
「行。」壽星叫起來,「你快一點啊!我請客還要等你們倆這對遲到大王!」
「知道了。」聞煜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掛斷電話後嘆了口氣。
好在他提前叫了車,不然下樓的時候絕對不可能在磅礴的暴雨中攔到的士。
那個師大的美術老師家,傅予寒沒告訴過他在哪兒,但聞煜出於某種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心理,找老四要過。
老四不疑有他,直接就發了過來,聞煜一直存著。
地方不遠,平時開車五分鐘就到,今天花了十分鐘。
傍晚6:32,聞煜讓司機等一等自己,撐開傘快步走進了小區。
三分鐘後,他撞見了一個剛剛從廊下走進了漫天暴雨里的人。
這個人自己淋雨,卻還抱著他的包,低頭躬身,企圖護住背包不受暴雨侵襲。聞煜皺了下眉,快步跟上去,扯著對方的胳膊把他往最近的單元樓里拽。
「干什……聞煜?」
「是我。」聞煜收了傘,手插進口袋,上下打量著渾身濕透的人,「你這是準備幹嘛?失戀了想不開?」
「……」傅予寒輕勾唇角,「你也知道了啊。」
「追到女神急匆匆地想要昭告天下,心情可以理解。」聞煜說著摸出一包紙巾遞過去,「我以為你早有預料呢——擦擦。」
「是有預料,我不是很意外。」傅予寒接過紙巾,沒往身上招呼,先擦起了他懷裡的背包,「但是……」
但是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後面的話傅予寒沒有說出來,只是敏銳如聞煜,一眼就能從他的眼角眉梢里讀出這句未竟的話。
他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要不你今天別去了。」
傅予寒一愣:「那怎麼能行?」
「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在楊帆面前裝得下去麼。」聞煜輕嘲道,「到時候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結果你在他的生日宴兼女友介紹會上哭喪著臉,朋友還做不做了?」
傅予寒:「……」
他低頭擦著包上的水珠。
背包表面已經全濕了,裡面倒是還好,雖然有點潮,但那份包裝好的禮物還是乾的。
傅予寒不想它遭殃,找了張乾燥的紙巾墊著,把禮物盒放到了單元樓的台階上。
「還是得去,不去更有問題。」傅予寒垂著眸想了半天,輕聲說,「等我調整一會兒……我雖然比不上你會裝腔作勢,但還是可以……可以調整好的。」
聞煜沒出聲。
他目光沉沉地看了他好一會兒,半晌才說:「你這樣衣服濕著去麼。」
「現在也沒地方去換衣服了。」傅予寒低著頭,「我不想遲到太久啊。」
「覺得值得麼?」
「這有什麼值不值得的。」傅予寒自嘲似的笑了下,「我早習慣了——你難道不是麼?」
聞煜心道我還真不是。
「那一起走吧,我叫了車,在外面等著。」他說,「那家酒店旁邊有個商場,去買一身衣服換上。」
傅予寒看了他一眼:「那邊的衣服很貴。」
「算我送你的。」聞煜瞥了他一眼,「失戀禮物。」
「……」
如果傅予寒能有點精神,他現在肯定要罵一句神經病。
同是天涯失戀人,相煎何太急。
互相傷害真的會讓你快樂嗎?傅予寒不知道聞煜是不是,反正他不是。
只可惜他現在半句話都不想說,語言突然變成了一件需要用盡力氣才能做到的事情,而傅予寒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力氣全無。
他用紙巾和背包重新裹好那份生日禮物帶上,沉默地跟在聞煜身後,來到小區門口上了車。
路上確實堵,兩人在狹小的車后座空間內相對沉默。
聞煜始終看著窗外。
中途傅予寒偏頭看了他一眼,好奇道:「你不難過麼?」
「沒你那麼難過。」聞煜沒看他。
傅予寒心道那肯定是,聞煜跟楊帆才認識兩年多,感情肯定沒他和楊帆深厚。
說來可笑,從前他一直想證明這一點,然而直到失戀了才得以證明。
今天的路況也像傅予寒的心情那樣糟糕。
車子走走停停,磨蹭了四十分鐘才到了商場樓下。聞煜撐開傘,提著整個人蔫了吧唧的傅予寒直上四樓男裝專櫃,找了個運動品牌,閉眼挑了一套運動裝。
聞煜結完帳,把一套運動裝加打底長袖T扔到傅予寒懷裡,下巴一抬,指著廁所的方向:「那邊。」
傅予寒抱著那套衣服:「我突然不想去了。」
「可以,」聞煜說,「那我們回去。」
「……」
「算了,」傅予寒轉身,「還是換衣服吧。」
「想好了?」聞煜跟在他身後。
「又不是沒想過會有這一天。」傅予寒嘆口氣,「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得很慘,差這一晚上麼……忍忍就過去了。」
聞煜歪了下頭,停下腳步。
傅予寒沒注意到他的動作,還在向前走。
他身形的確挺拔,之前穿的衣服濕透了沾在身上,反而加重了這種輪廓感。
聞煜盯著他線條分明的脊背看了有一分鐘,直到傅予寒意識到身後沒了人,轉過來喊他:「你幹嘛呢?」
「沒事。」聞煜快步跟了上去,「今晚你要回家麼?」
「怎麼?」
「我有話想跟你說,」聞煜偏頭詢問他的意見,「結束了去我家?」
「??」傅予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有什麼話現在不能說的?」
「我沒想好,」他答,「你得等我組織一下語言。」
「……」傅予寒一點頭,「行吧。」
他去廁所換了衣服,把換下來的濕衣服塞進背包里。
買衣服有商場給的袋子,包和衣服被他一股腦地塞了進去,還乾燥的禮物拿在手上。
聞煜以為他要去趕場,沒想到傅予寒下了兩層樓之後又拐進了商場裡。
「你幹嘛去?」聞煜喊了他一聲,「花容宴不往這裡走。」
「不是,我要買東西。」傅予寒垂著眼,「楊帆說讓我給他和他女神畫幅畫……我帶的紙筆已經濕了,我得再買一套。」
「……」
聞煜的眉頭高高挑起,一把拽住他胳膊把人拉了回來,強迫他轉身。
四目相對。
聞煜一字一頓地問:「你瘋了?」
「沒有。」傅予寒看著他,把胳膊扯了回來,「我失戀是我自己的事,楊帆又沒做錯什麼。」
「……」聞煜扯了下唇,點頭,「……行。」
也不知道他是無語了還是怎樣,總是聞煜沒再發表什麼意見,跟在傅予寒身後。
商場裡沒有專用的素描紙賣,不過傅予寒本來就只打算隨便買點像樣的白紙。
其實正經的素描紙紙面粗糙,便於鉛筆炭粉抹開做陰影,卻不太適合送禮。傅予寒轉了一圈,挑了個空白筆記本和黑色油性筆,這才準備下樓去酒店。
離開商場的時候,他的表情已經恢復如常。
聞煜以為他沒什麼事了。
然而當他們上了酒店的電梯,走到大門緊閉的包廂門口時,傅予寒忽然吸了口氣,回過頭,聲線發顫:「我看上去還正常麼?」
「……」聞煜看了他一眼,輕聲說,「你別發抖就還是正常的。」
「行。」傅予寒點點頭,一把拉開包廂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