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第 46 章

  出氣一時爽, 事後火葬場。

  烏蔓立刻就被團長拎了出來,指著她鼻子大罵。

  轉臉又向二老哈腰道歉。

  「是他先占我便宜好不好!我是賣唱不是賣肉!」

  烏蔓不忿, 把麥一扔, 又是一聲巨大的聲響,眾人趕緊捂住耳朵擋住刺耳聲波,大棚里頓時又亂作一堆。

  追野在一邊看得蠢蠢欲動。

  這是一個好時機, 心底有個聲音在催促他, 去把媽媽的遺照搶回來。

  她的靈魂不應該被束縛在那裡。

  他在心底默默給烏蔓加油,寄希望於她把場面造得再混亂些。

  烏蔓不負所托, 她把上衣一脫, 露出裡頭細細的緊身吊帶, 明黃色, 像天邊的晚霞。

  眾人懼是一驚, 指著她說傷風敗俗。

  她冷冷勾起唇, 把衣服扔向團長。

  「你們的東西,還你!我不幹了!」

  她的手故意挪到裙子上,瞪了一眼:「怎麼, 裙子也想看我脫啊!滾蛋!」

  她甩甩頭, 穿著吊帶和短裙, 扭頭大步離開, 跨上她租的電摩托。

  在大家都被烏蔓驚世駭俗的脫衣給震驚之際, 追野呼啦一下,像顆小炮彈似的躥了出去。

  他的眼裡只有那張遺照。

  起先, 大家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他將新娘的那張遺照抱在懷裡, 撒丫子跑出去一段距離,一路因為害怕, 跌撞地帶倒椅子、花圈、水火燈……

  身後有人立刻追上來。

  小孩兒的腿腳怎麼可能比得過大人。

  他用力地喘著粗氣,耳邊只有急速的風聲,用盡了小孩子所能達到的極限速度,依然快要被抓到。

  內心湧上一股慘烈的絕望,分不清眼前是奔跑的汗水還是淚水,霧氣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更加用力地抱緊那張照片。

  「臭小子,給我停下來,聽見沒有!」

  身後的叫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喂,小孩兒,上車。

  「

  罵罵咧咧的怒吼中,一道清脆又散漫的女聲從中劈開,降落到他跟前。

  烏蔓騎著她的電摩托,一個急剎車攔住他,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到后座。

  那一刻她逆著光,猶如北歐神話中的女戰神瓦爾基里,降落在這個諸神的黃昏。

  幼小的他恍惚了一秒,毫不猶豫地跳上去,一手抱緊照片,一手抓著坐墊。

  大叫說:「我坐穩了!」

  話音未落,電摩托被她開成呼嘯的列車,將身後追趕的人甩下。

  他個子矮,坐下來只能看到她的後背,視線正好落在她裸露的那塊胎記上。

  形狀奇特,像被烈火灼燒後的疤痕。

  「你受傷了嗎?」

  他一開口,烈風灌進嘴裡,讓聲音聽上去都有些失真。

  「什麼——?」

  她在前面不解地問。

  「你的背!」

  「噢——」烏蔓笑著回頭看了他一眼,「那是胎記。」

  她沒有戴頭盔,長長的黑髮順勢卷在臉側,過長的發尾甚至還搔過他的額頭。

  他能聞到髮絲間的香波,是早春自行車鈴鈴軋過滿地桂花浮起來的那種味道。

  烏蔓漫無目的地開著,他又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烏蔓指了指天邊,「就追著夕陽跑好了。」

  她又加速搖動手柄,電摩托朝著日與夜交匯的天際線駛去。

  沿路的青泠充滿了人間的煙火氣,他們大搖大擺地穿過即將開市的夜市,琳琅滿目的小攤子什麼都有,大顆催熟的櫻桃,滿籽的草莓,將桌布染成紫色的桑葚……

  這些食物都與春天和生長有關,塞滿了讓他失去至愛的夜裡,不被眷戀地快速後退。

  夜幕被他們留在後頭,烏蔓依舊帶著他在追趕著僅剩的那一點餘光。

  玫瑰色的金黃從她的髮絲間一條一條地穿越,落到他的頭頂,又向遠處流去。

  電摩托開出了夜市,兩邊逐漸變得荒涼,但水草豐茂,他聞到了青草和海洋的氣息。

  再往前就是那片荒蕪的海灘了。

  最後一點落日沉了下去,天地一片昏藍。

  白日下看過去渾濁的海在夜裡變得肅穆,顯得不再那麼不堪,甚至還有幾分曖昧的漂亮。

  烏蔓終於停下摩托,伸了個懶腰:「太陽落山了,我們的逃亡也結束了。」

  「謝謝……」

  他懷抱著照片,跳下車,仰頭向她道謝。

  她垂眼瞥了眼他緊捏的手指:「這是你的誰?」

  追野低下頭,漫長的沉默之後,他用一種極難堪的語氣說:「是我媽媽。」

  烏蔓呆了片刻,爾後表情也有些許無措。

  她伸手在空中盤旋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落到追野的頭頂,很輕地揉了一把。

  「再艱難的時候也會有過去的一天。」

  追野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柔軟的手心裡傳來熨帖的溫度,原本已經乾涸的眼眶又在泛酸。

  他啞著嗓子問:「阿姐,你也有過很艱難的時候嗎?」

  「阿姐?

  你們這裡叫姐姐的說法好奇怪。」

  烏蔓笑著摸了摸鼻子,「我啊……每時每刻吧。」

  「每時每刻?」

  「你和你媽媽關係應該很好。

  但我和我媽就不是。」

  她輕描淡寫地說,「我巴不得她死掉,但如果她真的死掉,我又會很難過……所以我乾脆逃她逃得遠遠的,讓她別再影響我。」

  這些話,本來是不會輕易對人說出口的。

  但在一個即將揮別的縣城,面對一個失落的小男孩,很多憋悶的話說一說有什麼打緊?

  「為什麼呢?」

  他並不是很明白這種複雜的情感,在他長大的世界裡,愛就是愛,沒有多餘的雜質。

  烏蔓跳上堤壩,掏出一支煙銜在嘴邊,說了一句令追野更加不解的話。

  「因為她也是這麼看我的。

  天底下並不是所有的爸媽都愛自己的小孩。」

  她知道他不會理解,她也並不希望他理解,她只是想在這個時候隨意地發泄一下。

  聽的對象是他也好,是海邊的一陣風也行。

  「無論如何,你的媽媽還活著。」

  小追野用拇指摩挲著相框,「可是我媽媽不會再回來了。」

  「你已經把她搶過來了,她就不會跟著那個年輕男人走了。

  她只是換了種形式陪在你身邊。」

  其實烏蔓根本不相信神明魂魄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但有時候人需要善意的謊言。

  尤其是對於一個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可是她在我身邊的話,依然會被搶走的。」

  他抬頭眺望著遠處的海面,像是做出了一個什麼重大的決定,「我要趕緊讓她離開這裡。」

  烏蔓一愣:「那要怎麼做?」

  「她喜歡海。」

  追野沒具體說要怎麼做,只是腳步一深一淺地往潮濕的岸邊走去。

  烏蔓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這個小孩兒看上去那麼單薄,又那麼倔強。

  她吐掉煙,跟了上去。

  灘涂已經在暗中返潮,很快沒過走到海浪交界線的他的小腿。

  烏蔓跟著他來到灘邊,出聲說:「你小心一點。」

  他這時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風聲,烏蔓的說話聲,海潮散漫拍打礁石的聲音……都在離他遠去。

  追野顫抖地摸上照片裡媽媽揚起的嘴角,沒出息地抽了抽鼻子。

  「我們來到海邊了。」

  他珍重地彎下身,指間浸入春夜裡並不溫暖的海水,猶豫了好一會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開手指,才讓照片墜入廣袤的懷抱。

  他沒有再站起來,蜷起身體,怔然地看著裝載遺照的相框在月光的海面浮沉,越飄越遠。

  細碎的波光在金屬的相框上閃爍,如同照片中的人流下來的淚痕。

  「月亮下的細語都睡著,都睡著。

  我的茉莉也睡了,也睡了。

  寄給她一份美夢,

  好讓她不忘記我。」

  一片寂靜中,追野聽見身邊傳來空靈的歌聲。

  他仰起頭,烏蔓也安靜地凝視著那副漂流遠走的相框,正哼著他沒聽過的民謠。

  「小茉莉,

  請不要把我忘記。

  太陽出來了,

  我會來探望你。」

  她唱著這首歌,在為媽媽送行。

  似乎是在代替他對她說出沒能說出口的話——請不要忘記我。

  「阿姐,這是什麼歌?」

  「《小茉莉》。

  我今晚本來要去排擋演出唱歌的,沒想到在你這裡把份額用掉了。」

  他的蹲姿更方便讓她摸頭,「不過我才不要唱給那些臭男人,還是弟弟乖。」

  「那你今晚不去,沒關係嗎?」

  「傻瓜,我已經被開了啊。」

  追野的聲音變得更加低落:「……那你是不是也要離開了?」

  烏蔓頓了頓:「嗯,我大概明天就會離開這裡啦。

  所以今晚是我們的最後一晚,雖然才第一次見你。」

  她蹲下身,用商量的語氣撞了撞他的肩,「小孩兒,不然你帶我逛一逛青泠吧。

  我還沒逛過呢。」

  在這種時候,他不想要一個人。

  這個姐姐是不是洞穿了他的心思呢?

  他胸口一澀,小心翼翼地點下了頭。

  烏蔓彎了彎眼睛:「那我們就把這場冒險延續到日出吧!怎麼樣?」

  「還要規定時間嗎?」

  「嗯,不錯,我們讓把時間限定到日出吧。」

  其實這都是扯淡,只不過因為她今晚沒地方住了。

  然而追野卻煞有其事地點頭喃喃:「只到日出就結束吧。」

  所有的悲痛和不舍,都只限定在今夜。

  「那我們出發吧——」

  烏蔓對著海面用力地揮手,又拉起他的手一起搖晃,單手攏成小喇叭大喊:「阿姨,你的小孩兒借我一晚,謝謝啦!」

  接著她側過耳朵,「她說知道了,允許我借一晚。」

  「……有嗎?」

  「你聽海浪的聲音,比剛才響了兩度呢。」

  於是他豎起耳朵,好像海浪真的比剛才洶湧了一些。

  它撲向的不是礁石,而是他快擱淺的心臟,將之重新變得濕熱。

  媽媽,如果你真的有在看,那我此刻過得很好。

  離開之前,小小的追野對著黑色的海面,用力綻出微笑。

  *

  烏蔓騎上電摩托,載著追野回到了青泠最熱鬧的夜市。

  此時的夜市比起剛才華燈初上時擁擠得多,密密麻麻的攤位擠滿了人。

  烏蔓從口袋裡掏出兩個鋼鏰,說:「阿姐請你吃棉花糖。」

  她撥開攤位的人群往裡走,一路都格外吸睛。

  別的姑娘都是棉布長裙,只有她惹火地穿著明晃晃的吊帶,赤條條的肩頸是天上高懸的新月,又像是夜明珠閃著亮白的光。

  她靈活地鑽進去,再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兩根棉花糖。

  「給你。」

  她伸手遞給他,追野盯著棉花糖,恍然間覺得她是摘下了雲朵送給他。

  她慢條斯理地從邊角往裡啜,唇上的口紅跟著棉花糖化開,露出原有的淡粉,他看著她,手心裡不知為何莫名沁出了一手的汗,虛虛地連糖也拿不穩。

  「不喜歡甜食嗎?」

  她挑起眼角,在忙於吃糖的空隙中分神看了他一眼。

  「……喜歡。」

  他慌張地低下頭。

  「小孩兒,夜市上有什麼好玩的推薦嗎?」

  「嗯……有撈金魚,打氣/槍,還有套圈……」

  烏蔓打了個響指:「打氣/槍不錯,我們去試試!」

  她推著他的肩頭橫衝直撞地站到攤位跟前,瞄了一眼獎品,胸有成竹道:「阿姐給你打個一等獎下來,就當我臨走前送給你的紀念品。」

  老闆一聽她這話,眼皮一跳,這是來了個練家子啊。

  尤其一看烏蔓拿起槍的姿勢,就更確定了。

  追野也目瞪口呆,仰臉望著她肩頭微傾,槍托抵在其上,眯著單隻眼,槍口冷冽地對準氣球。

  活脫脫一個颯到不行的女殺手。

  女殺手煞有其事地開出了槍,彈出的小黃球往奇異地往上飛,一把子打到了搭著的棚布頂。

  「……」

  「……」

  「……」

  在場的三個人都很無語。

  追野想可能自己來都比她強點,至少他不會往天上打……

  烏蔓尷尬地一笑:「我跟著電視劇學的姿勢,好像實踐操作起來不太行哈。」

  老闆原本臭臭的臉笑逐顏開,擠成一朵菊花:「哎呀沒事,多練幾次就好上手了。」

  追野扯了扯她的手臂:「阿姐,他騙錢的,我們走吧。」

  烏蔓眉毛一揪:「不行,我答應了要拿大獎送你的。」

  她咬咬牙,從兜里又掏出一張紙幣:「我再來!」

  一張接著一張,一發空槍接著一發空槍,到最後老闆的臉都快笑爛了。

  他看了下手錶,打著哈欠,最先撐不下去:「姑娘喲,我要收攤了。

  下次再來啊!」

  兩個人這才發現,周邊的攤位都已經陸續走光了。

  剩這個攤位因為他們而滯留,像一座孤島。

  「可是我還沒……」

  追野輕輕扯了扯烏蔓的衣擺:「謝謝阿姐,你的心意就是最好的紀念品了。」

  因為她,他才能夠帶著媽媽從窒息的冥婚中逃跑,讓她的靈魂不再被二次折磨。

  這個本應該萬念俱灰的夜晚,是因為她的陪伴,他才感覺到一點點解脫。

  他本來已經不再相信神明,若是神明真的存在,為什麼會這麼惡狠狠報復他的信徒,讓媽媽如此殘忍地離開。

  可這世界上大抵還是存在神明的吧,不然又為什麼會在他覺得人生灰暗至此時,又派來阿姐到他身邊。

  阿姐,阿姐。

  他坐上烏蔓的電摩托后座,雙手扯著她的衣擺,嘴中默念著。

  烏蔓載著他在午夜之後的青泠城中穿行,窄街陋巷,房屋和店鋪犬牙交錯,摩托也搖搖晃晃。

  她在前頭大聲說:「小孩兒,坐穩啊,抓我腰!」

  他無措地哦了一聲,遲疑地伸出雙手,慢慢靠近她的腰。

  貼上的那一瞬間,腹部的溫熱透過手掌,從他的血液蔓延到心臟,跟著輪胎一起激烈地顛簸。

  「哪裡還有開著的唱片行嗎?」

  她突然問。

  「啊……青街口有一家,開到凌晨兩點。」

  「行,我們去那兒。」

  車子七拐八拐,在他的艱難指引下終於停在了門口。

  唱片行的門口還有三三兩兩的年輕混子,看見烏蔓眼珠子都差點要掉出來。

  其中一個青年,應該是這三人中的老大,故作瀟灑地掂了掂皮衣領,嘴角邪魅勾起,雙目放電,清了清嗓音說:「小妞,要不要和哥哥去打一盤撞球?」

  剛說完,壓低聲音衝著旁邊那人道:「怎麼樣,剛剛我的聲音是不是很有磁性?」

  那人立刻豎起大拇指:「大哥,誰聽了不腿軟!」

  「那你倆湊一對打撞球去吧。」

  烏蔓抱著臂,神色冷然,「別擋著店門口的路。」

  「我說你這小妞別仗著有幾分姿色給我們哥臉色啊!」

  小跟班頓時三角眉一皺,周身散發出幾分煞氣。

  他氣焰還沒燃起來一秒,一個石塊從遠處猛地砸到了他腰上。

  「我靠,誰扔的我!」

  他往黑暗處瞧,一個小孩兒藏在暗中,手上舉著比他拳頭還大的石頭,正兇巴巴地瞪著他,明明那麼弱小,還裝牙舞爪地說:「不許欺負阿姐!」

  烏蔓眉間一跳,轉身衝著追野:「上車!」

  邊說邊迅速地往電摩托車停靠的地方跑過來。

  那三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噴了一臉的車尾氣,目送著一大一小揚長而去。

  電摩托開車一段距離,烏蔓在前排笑得整個身體都在抖,咋舌說:「小孩兒,你膽子也太肥了,這樣都敢叫板?

  差一點我們就要被打啦!」

  「……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他們。

  你想要保護我,有什麼錯呢?」

  烏蔓的聲音帶著調侃的笑意,「你這么小就知道保護女孩子,以後一定變成很棒的大人。

  答應我不要長歪啊!」

  「我會的!」

  小朋友的聲音還帶著奶氣,這麼鄭重其事的語調聽得她忍俊不禁。

  追野透過電摩托的後視鏡看到她這副表情,惱怒道:「我認真的!」

  「知道知道,我是在羨慕以後成為你對象的那個人,真有福氣。」

  她隨口扯了一句,卻讓追野抱住她腰間的手一顫。

  「不會已經有喜歡的小女孩了吧?」

  「……沒有!」

  「哈哈哈,阿姐開你玩笑的。」

  烏蔓挑眉,「不知道那群傻瓜走了沒有,多繞幾圈再回去看看。」

  「還要去唱片行嗎?」

  她點頭說:「得去啊。」

  卻沒說為什麼得去。

  追野也就不問,感受著春夜料峭的寒風吹起鼓脹的衣衫。

  這股風因為開進了隧道而變得更加放肆,輪胎沿著路面的白色流線一直往前開,隧道的頂燈沿路一盞又一盞,純白的光影在兩人年少的臉上明滅。

  他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感覺自己再一次輕盈地飛了起來,墜入這場如夢似幻的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