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烏蔓大致參觀了一下她即將棲身一禮拜的四合院, 家具都像上個世紀的,泛著一股霉味。閱讀
牆皮斑駁, 貼著舊海報遮掩了幾分慘狀。
海報上寫著「夜上海」三個大字。
烏蔓忍不住想笑, 這位貼海報的住客深刻演繹了什麼叫身在曹營心在漢。
不過讓她來選的話,北京四合院和上海小洋樓,她覺得都很有風味。
……直到她看到四合院的衛生間, 烏蔓決定收回前言, 堅決擁護小洋樓!
為什麼衛生間要單獨建在外頭?
也就是說,她得穿過院子才能艱難地洗上澡。
烏蔓臉色發黑地站在衛生間門口, 背後追野的聲音傳來。
「阿姐, 你在廁所門口思考人生?」
烏蔓嚇一跳, 轉過身看到追野肩頭掛著條浴巾, 大褲衩老頭背心, 很不修邊幅, 但又因為他的身體漂亮,越簡單的衣服越不容易成為累贅,就像是越茂盛的植株需要剪掉多餘的枝椏。
「你要洗澡?」
他點點頭:「你要先洗的話就你先。」
「還是你先吧。」
烏蔓已經挺久沒有使用過如此原始的衛生間, 需要給自己多一點時間的心理預設。
等洗澡的這段時間, 她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麼。
日常排滿了車軲轆轉的通告, 不是在拍攝就是在拍攝的路上。
休息期間也會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看看熱搜, 視奸關於自己的評論。
時間一下子就沒有了。
而現在突然不需要拍攝, 也沒有手機,退回到了一無所有的原始時代。
烏蔓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上發呆, 也許因為是老城區的關係, 附近沒有隻手遮天的摩天大樓, 四周光污染也沒有那麼嚴重,夜空黑得很乾淨, 能看到半個月亮。
丁零咣啷——
在她抬頭看著夜空時,衛生間傳來巨大的聲響。
發生什麼了?
烏蔓猶豫了下,還是走到門口,試探地問:「你不會摔倒了吧?」
裡頭是一片窸窣的穿衣聲,須臾,追野拉開門。
昏黃的光線泄了出來,蓋在他赤條的上半身,未乾的水珠在光下流動,順著勁瘦的腰腹淌進匆忙套上的褲子裡。
他的臉上還泛著霧氣,哆嗦著說:「裡面有……」
烏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半截拇指大小的蟑螂囂張地棲息在牆上。
她愣了愣:「……你怕蟑螂?」
追野抓住烏蔓的胳膊,手臂快趕上她大腿,此刻卻小鳥依偎著她,鄭重其事地點頭:「我怕!」
「滾出去。」
烏蔓翻了個白眼,從他手中抽回胳膊反手一推,獨自殺進衛生間。
追野只聽見門啪地一關,拖鞋啪地往牆上一拍,咔嚓兩聲,烏蔓已經提溜著一包紙巾出來了。
追野盯著她手中的紙巾後退三尺:「它在裡面?」
「已經四分五裂了,要看看嗎?」
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據說發現一隻蟑螂,家裡就有一窩了。」
烏蔓不懷好意道,「晚上睡覺小心點,有的蟑螂會飛,說不定就飛到你嘴巴里。」
追野臉色一白。
烏蔓忍得肚子都快抽筋,她從剛開始就瘋狂想笑。
一向敢懟天懟地的追野受制於一隻小蟑螂。
她甚至都腦補出更小一點的追野對著蟑螂捂著臉大哭的蠢樣了。
「那我就去找你睡。」
追野冷靜下來看出她在故意嚇他,同樣不懷好意道,「蟑螂來的時候,還有阿姐幫我拍死。」
「……做夢。」
烏蔓語氣一滯,又被追野反將一軍。
之後追野說什麼都不敢再進衛生間,拎了桶水出來要在院子裡洗。
烏蔓感到很荒謬:「這可是在外面……」
「這明明是家裡的院子。」
追野手搭在褲腰上,懶聲說,「你不進去是想看我洗?」
烏蔓端著自己的洗漱用品啪一下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門外追野還不放過她,笑道:「性感少男露天洗澡秀,十塊錢一場,很便宜哦!」
烏蔓在裡頭大聲喊回去:「你還漏了一個定語,怕蟑螂的性感少男!」
門外頭追野熄火了,安靜如雞。
*
烏蔓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院子裡已經沒了人,地上一大片潮濕,像剛下過雨。
她估摸著追野大概回房了,路過院子中央,一朵紫藤落到她的腳邊。
抬起頭,追野正坐在屋頂上沖她招手。
「阿姐,上來看月亮。」
烏蔓皺起眉:「瘋了吧,大半夜跑屋頂上看月亮。」
「也沒別的事好做啊。」
「你趕緊下來吧,坐上面很危險!」
「不會!你上來坐坐就知道了。」
她沒有理會追野心血來潮的邀請,甩甩頭進了房間,既然什麼都不能做,不如睡個養生的美容覺。
她一邊吹著頭髮,在吹風嘈雜的嗡嗡聲中,一邊聽見了悠揚的口琴聲。
烏蔓關掉電源,那口琴聲一點一點變得清晰。
房間裡很暗,她坐在梳妝檯前,聽著那聲音隔過窗台朦朧地飄到耳邊,像極了《春夜》里他們初吻的那場戲,她坐在陽台,遠遠地能聽到有人在吹口琴。
這一回,吹口琴的人變成了追野。
在口琴的樂聲中烏蔓認真反思,她來這裡的目的不就是為了電影和追野培養感情嗎?
他要瘋,她也只能陪著他瘋。
如果彼此相安無事,那住一年都沒有用。
烏蔓嘆口氣,拔掉吹風的插頭,濕著頭髮來到院子裡。
她仰頭大喊:「怎麼上去啊?」
口琴聲斷了,追野伸出個腦袋,指了指一旁的;「爬那個上來。
當心點。」
烏蔓無奈,抓住慢慢向上爬。
追野在上頭抓住它,不讓搖晃。
她即將爬到頂端時,追野一把握住她的手。
他在屋頂吹了半天風,掌心帶著夜寒的涼意。
邊緣卻是熾熱的。
烏蔓被拉到屋頂後,她也沒閒心欣賞所謂的景色,戰戰兢兢地扒著瓦片坐下,追野看著她那樣兒突然就笑出來,說:「站如鍾坐如松,說的就是你現在這樣。」
烏蔓又白了他一眼:「只有小孩兒上個屋頂就開心得不行。」
「那你這個大人做什麼的時候開心呢?」
追野的反問把烏蔓問失語了。
如果只是一次普通的採訪,問到你人生里最喜悅的top時刻是什麼?
經濟團隊會提前對好稿子,然後她冠冕堂皇地對著記者說,一定是獲得某個獎的時刻。
然而可笑的是,這個答案在她心裡,是最不願回想的時刻。
她知道自己拿獎的手段從來都是不乾淨的。
那些獎項更像是一種枷鎖,把她的良心拷住。
但又不可或缺,是她地位必須要添加的磚瓦,也是築起她厚臉皮的水泥。
此刻此刻在追野面前,她做不到把這個答案脫口而出。
她偽裝出很苦惱的樣子說:「幸福的時刻太多了,很難分出一個最好的。」
「哦,是嗎。」
追野沒有再追問,話鋒一轉,「你沒聽出我剛吹的是什麼曲子嗎?」
「沒有。」
「你再聽聽。」
「我和你不是一代人,不一定會知道你聽的歌。」
「這首你肯定知道的。」
他很篤定地說著,仰躺在屋頂上,再次吹起了口琴。
他從頭開始吹,烏蔓恍惚了一下,記憶深處的童謠逐漸甦醒。
「你在吹小茉莉?」
他彎起眼睛,側著頭看向她:「我就說你一定知道。」
「你怎麼會這麼聽這麼老的歌。」
烏蔓有些懷念地說,「那是我小時候聽的歌。」
「那也是我小時候聽的。」
追野把玩著口琴,眉眼溫柔,「有人唱給過我聽。」
烏蔓看著他那副樣子,挑眉道:「女孩子吧?」
他沒有回答,轉而唱起了《小茉莉》。
「夕陽照著我的小茉莉,小茉莉
海風吹著她的發,她的發
我和她在海邊奔跑,她說她要尋找小貝殼。」
追野的聲音澄澈,情感卻很濃郁,讓她想起春日午後,剛倒過春寒,枝頭有新花,風也溫柔,適合來一場春困的睡眠。
他唱到一半,示意讓烏蔓接下去。
她抱著膝蓋搖頭:「我不會。」
「你不會?」
「嗯。」
烏蔓催促他,「你接著唱吧,唱得還可以。」
追野收了聲:「不唱了。」
「?」
他偏過頭:「後面的詞忘了。」
……難道是沒有夸好聽就鬧彆扭了嗎?
「那今晚的屋頂懷舊音樂會就到這兒吧。」
烏蔓小心翼翼地準備起身離開,追野半支起身,撐著頭叫住她。
「這才哪到哪兒?
下半夜才剛開始。」
看著挺玩世不恭的。
然而……
烏蔓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是不是因為蟑螂真的不敢睡啊?」
「……」
四目相對,一片沉默。
烏蔓挽尊道:「好吧,那你想做什麼,蹦迪?」
「我才不喜歡蹦迪。」
追野跟著烏蔓爬下屋頂,在她轉身的剎那牽住她的手腕。
「阿姐,我們去夜遊吧。」
「夜遊是什麼……?」
他頓了頓:「你沒有夜遊過嗎?」
烏蔓很頭疼,她快跟不上小年輕的思維了。
「我晚上不是在這個攝影棚就是在那個攝影棚,哪有什麼時間搞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沉默片刻,解釋說:「這不是亂七八糟,這是一次夜晚的城市冒險。
不規定路線,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在早晨結束。」
聽起來蠻荒誕的……烏蔓很想敲開他的腦殼看看裡面都藏了些什麼。
追野有些落寞地垂眼:「算啦,晚安。
阿姐好好休息。」
他轉身要走向自己的房間,被烏蔓從背後叫住。
「我沒說不去啊。」
追野腳步一頓,回過身時,臉上盪出的笑意勝過滿樹溫柔的紫藤蘿。
他大步雀躍地走過來,從口袋裡變戲法似的掏出兩個口罩,先給她輕柔地箍到耳朵,再給自己戴上。
「準備好了嗎?」
他眼睛彎彎地說,「三、二、一——走咯~」
她就這麼被他拉著跑出胡同,跨過拐角,跌進無邊的春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