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山下。
孔樞黑袍破損,身上卻無傷口。他強引秘法,燃去許多壽元,此刻力已竭,心已死,狼狽趴伏在枯樹前。
自兩人交上手,到孔樞落敗,堪堪兩刻鐘。
松鶴山與萬壽山寧靜一片,繼而一方歡欣吵鬧起來,而另一方則是悲戚之聲。
過了一會兒,孔樞強提一口氣,枯乾如雞爪一樣的手撐地坐起,靠著枯樹。
他稀疏白髮散落,本就無肉的臉上此刻被髒污遮掩,渾濁雙目無神。
孔樞背倚枯樹,舒緩一口氣,看向四周,只見一枚鶴形玉佩和金銀雙環碎成數段,天樞盤缺了一角,冰玉被斷成兩截。
另還有許多斷劍殘劍,各色無用法器,盡數散在枯樹之下。
抬起眼,便見陳致遠手持長劍,立在十步外。其人毫無力挫勁敵的得意,也再無半分高修氣勢,腰背稍稍駝了下去,好似背負著什麼。
但他卻又抬著頭看向天,似在尋找什麼。
「我知道你的里劍是什麼了。」孔樞蒼老的嗓子裡擠出了聲音。
陳致遠聞言看向孔樞,倒持劍柄,拱手一禮,道:「道兄真是把我逼到絕境了。」
就在這時,鄒宓與池上行趕來,落在孔樞身前。
他二人多年蘊養之寶被破,皆是面色蒼白,唇邊血跡儼然。
「閣下不愧天人之名,我等甘願認輸,任君處置,還請留我師兄一命。」池上行上前,重重俯身。
陳致遠微微頷首,道:「我非為殺生而來。」
池上行和鄒宓又朝陳致遠行了一禮,然後急忙回身,跪在孔樞兩側。池上行眼眶血紅,抓住孔樞的手;鄒宓目中含淚,取出丹藥送服。
「敗局早定,無非早晚而已。」孔樞並不服丹,他背靠枯樹,看著天邊,只見數朵白雲時遠時近,探頭探腦,分明是既想近前探看,又怕遭了算計。
「人有沖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陳致遠便是他們的運。」孔樞枯槁狼狽的面上竟有笑,只是他面上無肉,只有枯乾老皮,倒是顯得幾分可怖,「前番姜行痴求戰,欲要堂堂之勝。如今勢已成,我命不久矣,只有求和一途了。」
池上行和鄒宓聞言,皆是低頭羞愧。
「若讓你們留下,日後當如何?」孔樞問。
池上行和鄒宓不答,側目看向陳致遠。
陳致遠本還好奇來聽呢,見兩人如此防備,便倒提著劍轉過身去。
「天人不屑這些蠅營狗苟,你們只管說。」孔樞道。
池上行和鄒宓自是認可這話。以陳天人之風姿,絕不是姜行痴那般信口開河,行陰謀詭計之人能比的。
池上行跪在孔樞身側,雙手握拳,低聲道:「潛龍在淵,待時而動。積蓄實力,隱忍藏名。」
孔樞靠坐在枯樹上,看著遠處天空,微微頷首,又看向鄒宓,問:「宓兒呢?」
鄒宓卻低著頭,遲遲不言,也不敢看孔樞,只死死的抓著孔樞的手。
「我懂了。」孔樞嘆了口氣,取出一木匣,哆哆唆嗦遞給池上行,道:「交給姜行痴。他行詭計,卻有直心,必不會再造殺戮。」
池上行和鄒宓見孔樞早有安排,分明是對守天閣的去路已有了預算,二人都忍不住伏在孔樞身上啜泣。
「自入道以來,鬥了一輩子,可心機謀算到底難擋堂堂大勢。如今已聞道,卻也不必久留了。」孔樞渾濁的雙目逐漸暗淡。
大戰後的天空清澈,遠處白雲散落,竟有雲鶴緩緩飛過。
孔樞掙扎著推開鄒池二人,背撐著枯樹,兩手按地,緩緩的挪動。
池上行和鄒宓不明其意,開口詢問,孔樞卻不答。
過了一會兒,衣袍殘破的蒼老軀體終於停住,倚著枯樹,正對西北方向,渾濁雙目似有了幾分明亮,一手緊緊握住池上行,一手抬起似要抓住什麼。
「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故鄉。」孔樞呢喃,漸漸細微無聲。
池上行和鄒宓再忍不住,跪伏在地。
陳致遠手提長劍,伸指輕拂劍鋒,道:「此劍隨我行走四方,乃是存續之劍,孔兄亦是為存續。如今此劍已目睹域外高修風采,當無憾也。」
說著話,手中劍陣陣作響,落在枯樹前,入地半尺,劍柄猶自晃動不休。
此刻北伐聯軍的振奮之聲此起彼伏,萬壽山卻難止啜泣,悲憤之意沖天。
「表里表里,無雙無匹。朝聞道,夕死可矣。」姜行痴著黑白棋格道袍,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捻須,遙遙看著萬壽山下的枯樹。
他身後站著景思退,師晴雨和姜小白,三人亦是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言。
秀秀遠望,狐狸兩腳踩著她的頭直起身看,連尾巴都忘記擺動了。
「我一直以為高估了小……陳天人,不曾想竟還是低估了。天人之名,實至名歸。」狐狸感嘆不休。
「孔老賊是不是死了?我有得脫樊籠之感。」杜覺明問。
「你腿長,你去看看。」狐狸道。
杜覺明冷笑一聲,並不理會狐狸。
松鶴山左右振奮之聲遲遲不消,有數道靈氣旋渦,分明是有人借元嬰大戰之契機而成天啟,欲要進階攀升。
「離火道兄等人隕落於此山前,如今新樹抽芽,終於到了止戈之時。」
姜行痴見有人築基,便生出感嘆,「數度奔波,萬般艱難,而今借陳天人之劍蕩平萬壽山。回首過往,更覺今日來之不易。」
他回過身,看向景思退,道:「思退啊,此番你多有辛苦。只是前路仍有坎坷,登天之路未定。你可還願隨我左右?」
一聲嗤笑傳來,狐狸尾巴擺動,「想收徒就直說嘛!拐幾個彎兒啊?我看你真就是想把九遮山吃干……」話還沒說完,狐狸就被秀秀和黃如花按住了嘴。
景思退不為外物所動,立即跪倒,道:「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姜行痴微笑撫須,很是滿意。
遠處正在跟朱見羊套近乎的烏木謙見狀,他張了張嘴,似有猶豫,然後一咬牙,一跺腳,急急忙忙奔到景思退跟前,並排跪下。
「第一次見前輩時,便覺高山仰止,想跟在前輩身邊學道……」烏木謙哭哭啼啼,咚咚咚的磕頭,嘴裡還不清不楚的扯著話。
景思退剛站起身,竟已插不上嘴了,他也算見過世面的,這會兒竟有些發愣。
姜小白扶額,轉過身去。王月影在旁皺眉看著,面上有不屑,又有幾分羨慕。
「我與烏木春道友一見如故,你自也不是外人。」姜行痴抬袖扶起烏木謙,道:「你既有心,那以後便跟著我吧。」
「謝師父收留!」烏木謙又咚咚咚的磕頭不停,還轉向景思退跪了一禮,「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
景思退趕緊回了禮,說了些什麼師兄弟不必多禮、日後相扶相依的廢話。
「好了。」姜行痴止住這對新兄弟,叮囑道:「思退,你帶他下去,把大陣去了,管束好小輩,莫出了亂子。」
景思退當即領命,帶著哭哭啼啼的烏木謙退了下去。
顧瑤冷眼旁觀,忽的福至心靈,湊到顧傾水跟前,小聲道:「老祖,那林轉輪頗有才幹,此番北伐也算薄有功勳。他本就不是外人,不如再近一步,老祖收他為徒如何?」
「他曾得無相道主的一分傳承,我焉敢為師?」顧傾水拒絕。
顧瑤低眉,握了握拳頭,分外委屈的找妙妙和姜魚的身影。
「向師兄如何了?」顧傾水看向姜行痴。
「業也到來。」姜行痴遙看萬壽山峰,「不日便能闖關。」
顧傾水聞言沉默,狐狸和楊老祖,連那杜覺明也都齊齊看向萬壽山。
此刻林白身在殘破閣樓之上,抓著裴寧手,一起看向萬壽山下的枯樹方向。
這一戰太過驚世駭俗,孔樞有禁錮之法,似主修之大道能引動成規、法則,繼而規則天地。而陳天人以至真至純之劍破之,最後竟能以身化道,借萬物之意破其法相,著實不愧天人之名。
「莫兄,我曾仿陳天人的純粹之劍,也算略有小成。而今來看,陳天人實則兩劍並行,另一劍是何大道?」林白好奇問。
莫應成攤手,「我不是劍修,師父也沒提過。」他朝裴寧點點下巴,笑著道:「日後承師父衣缽者,可不是我。」
裴寧並不做聲,只抬頭看向天邊幾朵孤雲。
「只盼此間事了結之後,能向天人當面討教。」林白心中隱隱有所覺,認為自己也可如陳天人那般,劍分兩儀,道分陰陽。
「師父到底是怎麼修的?」李無聲叉腰,滿是好奇嚮往,面上欽佩敬服。
一時無人作答,只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太大。
「此乃劍分表里,一劍一大道。」忽聽身後有人言,語聲厚重蒼茫。
四人回身去看,只見一黑袍黑髮之人負手而立,其人淵渟岳峙,有亘古不移之勢,正自遙看萬壽山峰。
莫應成等四人立即俯身行禮,「向老祖。」
向無回目視著萬壽山之巔,似已穿過了山山水水,道:「本命鏽劍,鏽為表,劍為里。陳致遠以赤子之心,化污鏽為至真至純之劍,此為表。繼而劍心澄澈,貫通天地,以自身為道,成王者之勢。」
話說完,林白等人都沉思不語。
遠方松鶴山護山大陣不見。萬壽山上亦是如此,且悲鳴之聲衝破雲霄。
悲痛之意絕非作假,可見孔樞已死。
向無回根本未向枯樹方向看一眼,只仰觀萬壽山,道:「陳致遠借三元嬰之寶,一縷化神殘威,為你鋪就劍冢。蒼茫肅殺,合乎本命。然則劍冢背倚守天閣失路之人,悲聲太過;又復承孔樞心懷思鄉、存續之念,到底缺了分一往無前之氣。」
他說著話,取出一柄劍,道:「陳致遠苦心孤詣,為你劍冢留下佩劍,我便再助你一臂之力!此劍乃是我昔日渡劫元嬰時所用,願你能得一分百折不撓,萬死不回之氣!」
向無回手中長劍陡然飛出,向那枯樹而去。
而向無回亦是往前邁步,他未向枯樹方向看一眼,對修相類大道的孔樞無有半分好奇,乃至於臨死之言都未去聽,徑直朝萬壽山峰頂而去。
他越過枯樹時,或許是兩人此生相距最近的一次。只是一人枯死山下,一人向山頂而去。
那柄劍洶湧勃發,以無可回折之勢插入枯樹前,落在孔樞身側。
此劍似已許久未用,入土尺余,卻似亘古存在於此。與陳致遠之劍相隔數步,分居枯樹兩側。
池上行仰起頭,看向飛往萬壽山之巔的黑影。鄒宓卻雙目失神,只緊緊握著孔樞枯乾的手掌。
很快,便見有四人來到近前。莫應成夫婦與林白躬身向陳致遠行禮,裴寧卻是跪下行大禮。
「孔兄有不世之材,你們去拜一拜。」陳致遠道。
林白四人聽話,上前朝孔樞遺蛻一拜。
而後便見數道遁光自萬壽山而來,乃是守天閣諸金丹。
天邊四朵白雲飄來,雲霞宗雲無咎、天火城祝城主、九陰山鄭野河、谷陽派古藏松等四人落下。
松鶴山有遁光湧來,乃是姜行痴、杜覺明,和周回山舊人孟山禾。
一道青光落在林白頭頂,正是沉玉仙子。
諸元嬰盡皆無聲,先是朝孔樞遺蛻行了一禮,唯獨孟山禾沒動。
「姜道友。」池上行站起身,手捧木匣,「師兄留有遺物,命我奉上。」
姜行痴接過,稍一打量,便知木匣有奇異陣法禁錮。略略思量,取出一枚黑棋子放在木匣之上,見無有動靜,便又換了白子。
木匣開啟,裡面有一獸皮紙卷。
姜行痴拿過看了眼,然後收起,朝池上行和鄒宓道:「請鄒師姐回萬壽山坐鎮,莫讓弟子們躁動。請池師兄隨我等前往松鶴山大殿一敘。」
池上行與鄒宓對視一眼,兩人點頭應下。
諸元嬰來的快,去的快。池上行隨姜行痴離去,鄒宓也再無昔日與顧傾水對罵的風情了。
彈出一縷火,落在孔樞身上,鄒宓再跪下行了一禮,而後帶上諸弟子回了萬壽山。
陳致遠朝裴寧點點頭,踏上雲端,往萬壽山頂而去。
莫應成與李無聲也不多說什麼,自回松鶴山。
枯樹下,斷劍殘劍無數,各色法器零落,有許多還蒙有塵污血跡。
陳致遠與向無回所留之劍已見破舊,守天閣三元嬰之寶盡已碎裂。
孔樞遺蛻成灰,山風盪來,湮沒在塵煙之中。
「這師父當的真沒話說。人家都是師慈徒孝,我的徒弟為啥老不服管教?」狐狸屁股坐在林白頭上嘆氣。
「有其師……」話還沒說完,狐狸尾巴就捲起林白脖子,往松鶴山而去。
此時日華漸落西山,裴寧盤膝坐在枯樹之下,遠處隱隱有鶴鳴猿嘯傳來,肅殺淒涼。
抬頭仰看萬壽山,只見暮色蒼茫,亂雲飛渡,風光盡在險峰之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