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天人

  說起來也悲催,奮勇向上的人死了,一心逃命的人卻活蹦亂跳。

  先前景思退在後方時,受九遮山諸元嬰長老的氣,好不容易來了前線,被姜行痴看重了幾日,授業恩師又沒了。

  「烏木兄,令師還有多少手段?」林白抓起烏木謙。

  「就算再有手段,也是苟延殘喘了。要不然我何至於下山投你?」烏木謙抽了抽鼻子,份外委屈。

  「這麼說,你是特意來降的?」姜小白詫異的看著烏木謙身上傷口。

  被生擒和主動來降的待遇必然是不一樣的。

  「那是自然!」烏木謙道。

  「……」林白無奈搖頭,「那你當時怎麼一見我就跑?」

  「我怕你收不住手。」烏木謙竟善解人意的圓了過來。

  沒法子,林白把烏木謙交給姜小白,自己邁步進了松鶴山大殿。

  殿內只有六元嬰,姜行痴坐在最上,手撐著額頭,好似在深思什麼。

  孟山禾閉目,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九陰山鄭野河斷了一臂,冷冷的看著姜行痴。

  天火城祝城主神色倒是還不錯,正自玩味的看著諸人。

  古陽派古藏松臉黑的很,好似在壓抑著怒氣。

  石化玉笑眯眯的,只是面色蒼白,顯然也受了損傷。

  除此之外,便是楊恕、破雲子兩金丹,乃是代楊老祖和雲無咎參會的。

  至於杜覺明,則還沒回來。

  林白上前行了禮,乖乖站在楊恕身邊。

  很快,殿外吵鬧聲響起,有四人一同進了大殿。

  這四人分明就是九遮山景思退、合歡宗花厭菱、清心玄門野舟渡和虛雲門薛雲瓶。

  乃是此番戰死的四元嬰之後。

  這四人面上盡無血色,個個帶傷,眼神之中迷茫無措。

  四人一進殿就跪了下來,然後看向姜行痴。

  「此事怪我思慮不周。」姜行痴嘆了口氣,抬袖將四人扶起,道:「先前有諾,各派當家人只要在此戰出了力,即便意外隕落,其後輩子孫也由我橋山庇護。」

  四金丹聞言顫顫,也不知這話能否相信,更不知能「庇護」到何等地步。若是萬壽山拿不下,橋山怕是要出大亂子,還能騰出手庇護?

  「謝過前輩。」四金丹只能躬身。

  其餘元嬰盡數看向姜行痴,好似要看透姜行痴心中想法一般。

  姜行痴卻不以為意,邁步上前,拉住景思退的手,道:「思退,你有長者之風,又一向經管九遮山事務,莫要沉溺悲痛之中。我知九遮山山頭多,你放心,只要有我在,離火道兄這一脈就斷不了。待取了萬壽山,光復了周回山,你想回九遮山也可,若是想留在這邊,我請孟兄給你們劃一塊地,保你安穩。」

  景思退立即跪下,口呼老祖。

  「好了。」姜行痴分外滿意,「這些天來你將此間事務做的井井有條,我都看在眼裡,如今已是缺你不得了。執我令牌,前去檢驗各處傷亡,分發物資,穩住軍心,莫要生了亂子。」

  景思退得令,恭敬退出。

  姜行痴又看向花厭菱等三人,道:「逝者已矣,勿要傷悲。我代我橋山向師兄做下保證,只要橋山還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你們三派斷了傳承。」

  三人得了親口保證,稍稍放心。

  「戰火未熄,千頭萬緒,你們且去料理家事。」姜行痴下了令。

  三金丹躬身行了禮,然後退出。

  大殿內又復寧靜。

  「從圍殺郁留山,到強攻黑風山,再到今日。」九陰山鄭野河冷笑不止,「姜行痴,九遮山來來回回被你用了多次,總計出動了三元嬰,前番死了宴清風,這次連掌門都折了。不知姜老弟還想怎麼用我們?又能被你用幾次?」

  這話一說,一眾元嬰都看向姜行痴,唯獨孟山禾始終沒睜眼,大概是周回山舊人被用完了的緣故。

  姜行痴沉默不語。

  「老薑,」天火城祝城主也開了口,「依著先前之議,你說萬壽山還有化神秘寶襄護,可威勢遠不如黑風山那一次。如今看來,卻是不然,若非我等齊心,怕是要死更多。可這會兒又少了四人,長腿仙也不可靠,後面當如何?」

  「不錯,黑風山死了五個,今日又死了四位同道,但你橋山人怎麼個個好命?」谷陽派古藏松盯著姜行痴。

  姜行痴看向古藏松,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道兄若是此時想退,也還不晚,我代橋山歡送。」

  這話軟綿綿的卻如同刀子,古藏松臉色更黑,他凝視著姜行痴,好似隨時要發火。

  姜行痴笑笑,將後背讓給他,又道:「顧師姐座下愛將林轉輪說,不要看戰報,要看戰線。此言甚合我心!黑風山我等大敗,可到底拿下了黑風山,去其一足。此戰又是大敗,可萬壽山大陣已不存,守天閣如砧上魚肉了。」

  「那是我等的血肉堆出來的。」石化玉笑著道。

  「正是!」天火城祝城主撫掌贊同,又問道:「姜行痴,向無回為何還不來?」

  「師兄自是另有要事。」姜行痴道。

  「可現在死的人太多了。」天火城祝城主冷笑。

  「七階福地,登天之基,若能輕易得之,我何必請諸位師兄來呢?」姜行痴道。

  「那到底怎麼辦?先前說如何如何輕鬆,還不是讓我等拼命,好能讓向無回得造化?」谷陽派古藏松有些氣急敗壞。

  到了這會兒,大家都上了賭桌,已經押上老本了,退去固然可以,可付出許多辛苦,死了這麼多人,又怎能甘心?

  而且既然圍攻了守天閣,必然被人家記恨上了。來日養好元氣,或是化神歸來,總歸要清算的。

  再說了,就怕一撤退,剩下的人拿下了萬壽山,日後還想不想用福地了?先前得的諾言還算不算數了?

  「我等圍攻萬壽山,乃是求登天的一份契機,求一份公平,不欲讓守天閣獨占。我本意是想坐下談,可事涉大道,人家又一向自傲,如何能跟咱們談?只要把他們打疼了,才能讓他們談。」姜行痴道。

  「守天閣死了兩元嬰,我等死了九個,誰更疼?」九陰山鄭野河嗤笑道。

  「他們更疼。」姜行痴卻自信的很,「守天閣自北荒域而來,是為遷移留種,黑風山的人盡數被屠,孔樞豈不知萬壽山一破,又是黑風山故事?」

  「我早就說孟山禾老糊塗,屠了人家黑風山,豈不是讓萬壽山生者皆有死戰之心?」石化玉忽的開口。

  孟山禾看了眼石化玉,並未多言。

  「我等皆知萬壽山不日可取,孔樞焉能不知?他還有何手段?正有黑風山故事在前,孔樞才會好好思量。只要有雙方可信的中人,那一切都能談。」姜行痴笑道。

  「如今守天閣大破我等,士氣正盛,怎麼談?」九陰山鄭野河冷笑。

  「鄭兄說的不錯,確實還不太好談。」姜行痴點頭贊同,「不過只要咱們堂堂正正勝一局,那就好談了。」

  「還讓我等往裡填?向無回怎麼不來?」鄭野河沒好氣道。

  「姜老弟,向兄不來,怎麼堂堂正正的勝?」石化玉追問。

  姜行痴並不言語,而是看向殿外。

  諸人也都看了過去,只見一少女邁步進來,懷中抱著一青皮狐狸。

  那少女正要彎腰行禮,卻似被定住了一般。

  「我入萬壽山如閒庭信步,守天閣三元嬰奈何不得我分毫,又怎能拜敗軍之將?」狐狸閉著眼,縮在秀秀懷裡,語聲慵懶。

  諸元嬰聽了吉祥話,一時間竟沒人吭聲。

  「姜行痴,聽說你又騙殺了好幾人。」狐狸睜開眼,瞄了眼殿內諸人。

  「仙子莫要說笑。」姜行痴行了一禮。

  狐狸掙脫秀秀懷抱,跳到楊恕頭上,又踩到林白頭上,看向鄭野河。

  「雲無咎閉關那麼些年,卻離老向越來越遠了。老鄭,你家陰無晴怎麼也不露面?在家孵蛋麼?」狐狸問。

  鄭野河笑笑,並不理會。

  「不會是丟了吧?」狐狸又問。

  鄭野河還是不理會。

  「仙子讓我好等。」姜行痴岔開話。

  「我怕來早了,被你騙去拼命。」狐狸道。

  「仙子乃是逍遙人物,不宜戰陣爭鋒。」姜行痴笑著搖搖頭,又道:「自黑風山到萬壽山,死傷無數。我等殺生,是為止殺,是為存續。如今也該去談一談了。守天閣覆滅在即,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還需一柄利刃戳破皮囊。」

  「姜道友,你的利刃莫不是李沉玉?」古藏松問。

  姜行痴不答,負手看向殿外,烏木謙走了進來,立即跪倒。

  「令師安好?」姜行痴問。

  「師父安好。」烏木謙膝行上前,又跪伏在地,「晚輩今日是來降的。」

  他說到這兒,依舊跪在地上,卻伸直了腰,仰頭哭道:「師父手段還未盡出,雖說更見衰老,也受了傷,可身有秘藥,能緩一時精神!還請前輩多加留意,莫失了警惕!」

  這話一說,殿內諸元嬰為之一肅。

  「我知道了。」姜行痴很是從容,環視殿內諸人,道:「此戰已畢,還請諸位暫歇精神,以備來日。」

  他看向林白,道:「林轉輪,去一趟萬壽山,就說三日後,姜某人盼與孔兄一敘。」

  「是!」林白躬身應聲。

  狐狸臥在林白頭上,「等等我。」

  一道青光裹起林白,徑直向萬壽山而去。

  萬壽山陣法已破,見有青光遁來,一道金光立即迎上。

  鄒宓沉著臉不說話,只是恨恨盯著林白。

  林白懷抱狐狸,躬身一禮,道:「鄒前輩,姜老祖欲邀貴派孔前輩一敘,定在三日後。」

  「知道了。」鄒宓冷冷的回了句。

  「鄒姐姐,」狐狸一開口就親熱的不行,「萬壽山要破了,老向一向不是善茬,不過他最聽我的話,我到時去說上幾句,他不敢胡作非為的!」

  鄒宓冷笑不語。

  「你家秘庫東西不少,若是能借我一件,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狐狸又道。

  林白眼見狐狸趁火打劫,便也期待起來。

  「痴心妄想!」鄒宓道。

  「……」狐狸擺了擺尾巴,也不生氣,「想通了找我啊,我名聲一向好。」

  林白見狐狸無功,便又行一禮,揣著狐狸回了松鶴山。

  向姜行痴回稟之後,林白還想跟秀秀說些話,可狐狸已帶著秀秀和黃如花去了夢湖葫蘆島。

  過了一日,此戰傷亡人數大致算了出來,練氣境修士死了一萬兩千餘,其中一小半是被化神威壓震懾而死,還有些是飛舟傾覆摔死的,餘下的或是戰死,或是未及時救治而死。

  至於築基修士,死了兩百多,金丹死了十七人。

  另外傷重之人更是不計其數。

  至於守天閣,應是好一些,但也絕對傷亡慘重。

  又過兩日,到了議事之時。

  諸元嬰匯聚松鶴山頂,姜行痴獨自往萬壽山而去,孔樞也出來了。

  兩元嬰就在松鶴山和萬壽山中間的一青石上坐下。

  姜行痴穿黑白道袍,面上略有慘白,應是傷勢未愈。

  孔樞著灰色麻衣,面上無有血肉,雙目渾濁無光,枯乾瘦弱,好似風一吹就會隕落。

  「許久不見,孔兄衰老至此。」姜行痴捻須,問道:「黑風山上法天象地,不知孔兄用去多少壽元?」

  「一息十年。」孔樞閉目道。

  姜行痴略略回想,道:「那就是百年了。」

  「不止。」孔樞微微搖頭,「神通秘寶一出便如江河破堤,缺口由小而大,水勢愈盛。眨眼間便耗去我一百七十年壽元。」

  「這神通還能再用麼?或是鄒道友和池道友能用否?」姜行痴好奇問。

  「需得秘寶支撐,禁法相合。」孔樞睜開眼,「只有我能用。」

  「原來如此。」姜行痴歉意一笑,「我輩鼠目寸光,山間野人,從未見過這等化神之威。」

  「只仿其形,未得其意。若是化神親臨,豈有爾等逃脫之機?」孔樞道。

  「化神親臨……」姜行痴嚮往之極的看向萬壽山,隨即失笑,道:「先前鄙派顧青山隕落之時,木妖上門拜祭。向師兄請木妖拜訪貴派,試問借用福地渡劫一事。彼時貴派玉壺老祖仍在,木妖求見而不得,只能與那夏予豐商議。」

  「向無回許的什麼條件?」孔樞問。

  「我向師兄許下條件,若是事成,日後橋山與守天閣一體,橋山存則守天閣存。」

  姜行痴笑了笑,道:「而夏予豐卻欲讓我向師兄拜玉壺老祖為師,且先驅使兩百年,而後才能登萬壽山。事若成,入守天閣為長老,再遠赴北荒域聽命。」

  「不算苛刻。」孔樞道。

  「孔兄,若是入北荒域參戰,無異於赴死,怎不算苛刻?」姜行痴苦笑一聲,「我輩求道,固然不懼生死,可這般將人視為奴僕,有違向師兄追索之大道。若是真跪下了,那大劫必然過不去。」

  說到這兒,姜行痴又有不屑,「再說,向師兄得無相道主一分傳承,自是無相道主座下弟子,貴派玉壺子也配言師?」

  孔樞渾濁的雙目猛然明亮,凝視著姜行痴,道:「無相道主座下之人在中州給人做狗,憑向無回也配稱道主座下弟子?」

  「受其恩惠,心嚮往之,自是弟子。」姜行痴道。

  孔樞不屑一笑。

  「人言向師兄霸道,其實向師兄是最好說話的。」姜行痴也不跟人家生氣了,「向師兄說貴派是為存續而來,不可斬盡殺絕。是以貴派可以在此立足,不過凡俗需移風易俗,所留修士不得超過五千,鄒池二人盡可久居,但需聽周回山號令。」

  孔樞不由得笑了,道:「這般說來,我守天閣道統不存,還需將大半修士遣送回北荒域?」

  「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姜行痴笑了笑,道:「道兄以為如何?」

  「我若不同意呢?」孔樞問。

  「那無非兩敗俱傷。」姜行痴笑的輕鬆,「可待下一次談時,條件就要換了。」

  「向無回不來,我不會走。」孔樞仰頭看天,蒼老枯乾的面龐上掛著兩顆渾濁無光的雙目,似有對世間、對大道的無限眷戀,「我總要看一看東海域中能問鼎化神的人物是何模樣。」

  「向師兄在祭煉貴派的玉髓,怕是偷不得閒。」姜行痴笑笑,道:「我知孔兄道法通天,即便無有秘寶和化神遺物襄助,也難有敵手。登高寂寞,我已為孔兄請來一位絕頂之人,聊以消遣。」

  孔樞聞言,看向姜行痴。

  「元嬰境之下,同階內的境界之差其實寥寥,盡可以術法神通,乃至經驗補齊。可一旦證道元嬰,境界之差便似天塹。」姜行痴很是認真,「但這世上,就是有人無視這天塹。練氣境強殺築基,築基境強殺金丹,好似探囊取物一般隨意。」

  「我雖未圓滿,卻已不遠。」孔樞表情平淡,「陳致遠不過初境,怎敵我手握大道?」

  「我請李沉玉同赴道隱宗,細說道兄之能,陳天人說勝算有六成。」姜行痴仰看萬壽山,「陳天人一貫謙遜,說是六成,怕是有九成。如今李沉玉傳來消息,陳天人已晉中期境界。」

  「孫抱朴劍有古意,離火道人懷祝融印,雲無咎人化萬方,陳致遠比之若何?」孔樞問。

  「孫抱朴可上山採茶,離火道人可點爐燒火,雲無咎可烹茶待客,此皆庸庸碌碌之輩,安能與陳天人相比?」姜行痴道。

  孔樞聞言皺眉,一時間他也被糊住了,拿不準姜行痴話中真假。(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