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丹論
青雲山高聳,木高林密。
山腰藏一獨院,靜謐安然。
院中梧桐樹下,一垂垂老翁盤膝,白眉耷拉,幾與鬍鬚混在了一起。
油盡燈枯,身隕有期。
林白與顧瑤勸告,顧老全卻也不聽,只是畫出陣式,詳解奧妙之處。
「入陣」一書早被林顧二人翻爛,但礙於眼界和見識,還有許多不明之處。
林白聽著聽著,覺得好似顧老全前輩也沒摸透這本書。所講所述也只是他對此書的見解,還有他見聞過的陣法。
不過即便如此,有五百多年壽命的金丹傳道,林白聽的很是認真。
「入陣一書到底是何人所作?」顧瑤好奇問。
顧老全發了會兒呆,道:「我也不知。」他費力的抬抬手,指向山巔,道:「是先青山老祖在外帶回的,並未細說來歷。不過依我看來,作此書冊之人,其胸懷之廣博,其見識之高深,是要勝於先老祖的。」
他說一會兒話便喘息不停,臉色越來越差。
顧老全這幾日來少歇息,一直為林白和顧瑤講陣法,著實是費心費心。
金丹壽元五百載,顧老全已五百二十多歲,本就是苟延殘喘之身,前番又擺下澄宇平波大陣,強行引動妖丹,早已是枯竭之身。能活到現在,已然難得之極了。
正說著話呢,外面有人來訪。
「老祖宗,」顧連珠進了院子,恭敬跪下來,奉上丹藥,道:「老祖來讓我送上丸藥。還讓我傳話,說讓您好好歇息,莫要太過勞累了。」
顧老全看了眼那丹藥瓶,稍稍搖頭,道:「這是長春丸,得之不易,最能補養氣血。」
他枯槁乾涸的臉上擠出些笑,接著道:「好東西不該給我這廢人。你跟小九說,讓他留著吃。」
這話里有譏諷之意,乃是說顧九重若是不思進取,大道無望,日後也得吃這玩意兒延壽養身。
顧連珠還小,又是個愣子,自然沒聽出深意,還呆頭呆腦的勸了兩句。
他見顧老全閉目,便磕了頭告退,還不忘拉了拉林白,似有話說。
自始至終,顧連珠沒看顧瑤一眼,著實硬氣。
林白和顧瑤又一番好言相勸,終於把顧老全說動,讓他稍作歇息。
鬧騰半天,林白與顧瑤出了院子,便見顧連珠還在候著。
「林前輩。」顧連珠執禮甚恭,還不忘朝顧瑤撇撇嘴。
林白微微頷首,一副高人模樣。
顧瑤上前,低聲道:「若非怕擾了老祖宗歇息,我把你皮扒了。」
顧連珠臉色登時慘白,打了個寒顫,似想說點什麼,又張不開嘴。他到底還是怕顧瑤。
待顧瑤離去,顧連珠方才挺起腰杆,道:「兩天前不知為何,她又去打我一頓,我一聲都沒吭。」
前兩天顧瑤聽顧老全傳法,見顧老全愈發不支,心中難受便邀林白出去散心。
林白也稍作開導,可全然無用。後來顧瑤獨自走開,待轉悠回來後,好似去了不少陰霾。
原來是去打了你一頓啊?伱還一聲沒吭?林白只能笑著道:「善。」
顧連珠很是自豪,又道:「林前輩,我打算找一門煉體法門,強壯自身!」他竟頗有計劃,接著道:「待我煉體有成,她就算再打我,也沒那麼疼了!」
正常想法不該是忍辱負重,日後打回去麼?你怎毫無反抗之心?林白不理解,但也管不了,反正他是顧九重的看門童子,自有顧九重去操心。
「林前輩,你意下如何?」顧連珠詢問意見。
「善。」林白微微頷首,道:「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任他橫,明月照大江。你不存傷人之心,心境已然遠勝他人了。」
顧連珠聽了這話,開心的不得了,又說要去藏經閣如何如何,講完之後才想起謙虛幾句,又拜了一拜,高高興興的走了。
看他那歡喜勁兒,應是直奔藏經閣去了。
「傻孩子,顧瑤揍你是留著手的。待你煉體有成,怕就是真揍了。」
林白也沒放在心上,反正他們姐弟打歸打,看熱鬧就行。
一路摸到朱見羊處,只一小道童在外守著,得知朱見羊還在閉關,林白也不去擾,只是盤膝坐下。
「狐狸那日說自有人傳道,應不是指的顧老前輩。只是何人傳道?何時來傳?」
林白想了會兒,心中罵了幾句狐狸,便閉目靜修。
沒過一會兒,妙妙等人便過來了,還有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少女。
林白沒法全然認得,只知是顧家子弟。
妙妙得林白傳承,打架的能耐不怎麼樣,交朋友的本領倒是不小。
而且這丫頭腦子機靈的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對上能拿斗笠騙人來疼,對中能結交同伴,對下更是學師父模樣,時時備著廉價丹藥往外送。
反正這丫頭已有幾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意思了。
諸人向林白問了好,林白笑著頷首,一副慈祥長者模樣。
閒著問了幾句話,林白又看向姜魚。
先前自鹿海客處得了得鹿真經,林白細細琢磨,還參習了一番,與己確實不太相契,不過好似挺適合姜魚這丫頭的。
林白也沒敢貿然傳道。
倒不是心疼功法,林白得過姜家許多恩惠,而他又向來有恩必報,有怨也必報,區區功法而已,傳便傳了。
而且現如今跟姜家關係也確實好的很,小魚兒的親姐都睡了不知多少回了,又跟姜行痴下過棋,是故林白並無藏私之心。
林白只盼著姜魚修道有成,日後多幫傻徒弟擦屁股呢。
只是畢竟是改修功法,事關日後大道,林白想著過幾日回了信義坊,找姜丫頭說一聲。
林白聽著一群丫頭亂扯不停,一會兒說什麼顧連珠又被打了,一會兒說什麼天池派有個女修天天去楊家,一會兒說程霜要跟顧飛雪比試,還說延請了雲霞宗八卦山的高人卜卦,說是必勝云云。
少年人性情未定,又多是單純之輩,好議論外事,自是人一多就亂吵吵的。
林白頭疼,便趕緊離去。
尋了顧瑤,兩人又去顧老全院中。
待過了五日,顧老全已是燃盡燈火,再難言語。
兩人把顧老全扶進房中,顧瑤去報給顧傾水和顧九重,林白獨守此間。
「老祖說人死燈滅,乃是天理。大道不成,早晚而已。」顧瑤回來,小聲跟林白通氣。
林白默然不語,只跟顧瑤守在矮塌前。
顧老全也不言語,只睜著渾濁雙目,呆呆看著屋頂。
又過兩日,顧老全忽的從床榻上坐起,渾濁雙目竟有光彩。
「老前輩!」這是迴光返照,林白立即跪坐在矮塌前,聽其最後言語。
「老祖宗!」顧瑤雙目赤紅,強忍著眼淚。
「不對,不對!」
顧老全言語清晰,鏗鏘有力,他看著窗外,道:「我活了五百多年,三派爭鬥之事見得多了,也曾見過元嬰出手,還曾親曆元嬰壽盡身死,可三派中的元嬰因爭鬥而傷亡之事卻是頭一回見。」
林白與顧瑤對視一眼,都不言語。
「唉,天時或有變吶!」顧老全幽幽嘆氣,語聲悲愴,「小水方進階元嬰,我顧家又少人,在內根基不穩,在外無有奧援,日後怕是還有波折。」
「元嬰鎮守一方,誰又能撼動?」林白開解。
「元嬰算什麼?」顧老泉乾癟的手抓住林白的手,竟十分有力,好似鷹爪緊箍,他接著道:「千壑沙地之事忘了?大能爭鬥,竟能變化一地地理天時,區區元嬰又如何?大道無有止境,居安思危,萬不可存僥倖之心。」
「是。」林白和顧瑤俯身應下。
顧老全猶自看著林白,他雙目灼灼,頗有神采,好似年輕百年,又有了金丹氣勢,道:「我與你也算有幾日傳道的情誼,日後若是我家有難,不求你捨身襄助,但求稍稍援手。」
「前輩之言,晚輩謹記在心!」林白立即應下。
「好好好,我知你與朱家故事,你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顧老全笑了笑,鬆開手,想抬起去抓顧瑤的手,卻已然辦不到了。
「老祖宗!」顧瑤趕緊兩手抓上去,把顧老全乾癟無肉的手貼到她臉上。
「孩子,你記住,」顧老全語勢不弱,好似老態盡無,道:「你居於小水身前,當為我傳話。跟她說一聲,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或許最終是一人獨行,可若能結交些良師益友,總是沒錯的。」
「瑤兒記住了。」顧瑤眼淚吧嗒吧嗒。
「沉玉仙子雖與她有緣無分,可總算是願意親近她的,應多多交好才是。」顧老全卻不看顧瑤流淚,只是接著道:「程老祖仙去有日,也得多多照拂人家的後輩,結些善緣。楊老祖穩妥,城府深,也得交好才是。」
他忽的提高語聲,道:「還有!先青山老祖在時,結交四方,元嬰金丹皆有故人,跟那陳天人也有過數次往來。小水元嬰道會時,陳天人還曾親至,這關係莫要斷了。」
顧老泉嚴肅的很,叮囑道:「日後多走動走動才是。或是派小九去,哪怕小水親去拜訪陳天人一番,也不丟人。」
說完這些,顧老全好似用完了力氣,又躺了下來,喘氣不停。
雙目復又渾濁,再不見方才明亮。
此人臨死之際,猶然在為家族進退而思慮。
「百轉千回不知真,歲月悠悠已成塵。」顧老全呢喃著向老祖的言語,最後逐漸無聲。
顧瑤啜泣不止,林白呆呆看著,好似夢回花溪縣的那場大雪。
彼時正值黎明時分。
外有風雪如刀,一如金丹重壓;
屋內火爐烘烤,卻如何也烘不干秀秀的眼淚,只能看著白先生逝去。
林白與裴寧茫然不知去路,只覺前路漫漫,一如雪地行路,難辨前方安危。
過了良久,顧老泉緩緩閉上雙目。
門窗緩緩打開,顧傾水立在窗下,遙望天際。
顧九重站在院中樹下,無有言語。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顧傾水感嘆一聲,便既身化碧水而去。
顧瑤兀自低聲哭泣,林白也不言語。
過了許久,妙妙尋了過來。
「師父,」妙妙許是感受到了什麼,只在門外跪下,道:「羊爺爺出關了,遣我來尋師父。」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顧老全壽盡而死,朱見羊又有進境。
林白起身出了門,扶起妙妙,拉住她的手,道:「想不想你爹?」
妙妙搖頭,道:「逝者已矣,空自緬懷也無用。我知父親遺志,乃是中興朱氏,我當勉力繼承。」
她以前愛穿各色袍子,自打朱玉茂死後,便一直著黑衣。如今還未換下來過,一直如此。
雖說兇手鹿食苹已然伏誅,鹿海客亦是身死道消,可林白知道,這丫頭就是嘴硬,其實還記恨著九陰山呢。
「顧家顧老全前輩壽終而去,他與為師有傳道之恩,你進去磕個頭吧。」林白道。
「是。」妙妙恭敬應下,進了房內,在矮塌前拜了又拜。
待跪拜完,妙妙許是經歷過親長逝去之苦,也沒對顧瑤說什麼勸說之語,只是起身又對顧瑤一拜,然後緩緩退出。
師徒倆也不再多言,手拉手出了院子。
姜魚和葉清夢在院門外等著,兩女皆有戚戚然,似也知曉院中之事了。
前者姜家曾歷經數築基身亡與外,後者剛死了姐姐。
說了幾句話,林白便帶三女前往朱見羊住處。
「何時出關的?」林白問。
「大概兩個時辰前。」妙妙老實回答,「羊爺爺好似又有所得,跟小姑說了好一會兒話。」她面上有自豪,道:「還問起師父的事,他敬佩的很呢!」
「他能有所長進,這才是天大的好事。」林白感嘆。
自打認識朱見羊,林白便屢屢得其提攜。傳授煉丹之法,讓林白在信義坊得以立足。
後又讓觀陳天人墨寶,又有所得。
待幾經風波,可謂與朱見羊是生死之交。與朱家更是千絲萬縷,再也分不開了。
如今又得朱家女為徒,林白說是朱家人也不為過。
來到院子中,朱見羊已在候著了。
朱玉環和顧無傷盤膝而坐,似在聽朱見羊講述閉關所得。
「前輩又有進境,恭喜恭喜!」林白笑著走進院子。
「怎能再稱前輩?」朱見羊笑著起身,扶須打量林白。
朱玉環和顧無傷起身行禮。
諸人落座,三女連同顧無傷,侍立在旁。妙妙最是孝順,當即給三築基上了茶水。
「我觀你有幾分頹喪傷感之意,出了何事?」朱見羊好奇問。
林白也不隱瞞,只說顧家年齡最大的顧老全身死,猶然惦念顧家前程,是故由此念及往事,有傷懷之感。
「匍匐人間,百折不撓;俗世煩心,不得逍遙。」朱見羊也似勾起往事,幽幽嘆了口氣,道:「人人嚮往長生大道。可天道何其難,世事何其多?若要改命,唯有奮發向上。」
他看著林白,指了指天,問道:「幾番生死,幾歷秘境,坐觀旁人,可有思己自身?」他和煦問道:「丹論可已擬定?」
修改了一下,不影響閱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