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8章 擔保

  王堅今年已六十六歲。

  距離釣魚城一戰已過去了將近七年,當時他就已經不年輕了,卻還能在陡峭山崖上身先士卒。

  然而到臨安賦閒榮養,打熬了一輩子的筋骨便開始鬆懈下來。

  如劍埋荒冢,終究是起了鏽,不再鋒利。

  王堅的蒼老與衰敗是肉眼可見的,江南杏花煙雨帶來的濕氣侵入他的舊傷,刺進他的膝蓋骨,使得他連路都走不穩。

  這日他緩緩走過御街,在東便門處停下腳步歇了歇才繼續走,走過登聞鼓院,便看到了前方正在伏闕上書的人們。

  走到這裡他已經很累了,膝蓋里像是帶著刺,讓他難以站住。但他還是拒絕了旁人的伸手攙扶。

  他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東西,無意識地抻長著脖子。

  「王將軍來了,釣魚城一戰支半壁江山的王將軍……」

  私語聲起,人們讓開了通道,紛紛向王堅投以帶著敬意的目光。

  釣魚城功臣里,他們並不喜歡那分藩在外的李瑕,因有太多流言說李瑕桀驁不馴,心懷異心,「西藩」「蜀藩」之名也讓臨安人感到遙遠、不親近。

  總之,李逆讓人感到危險。

  王堅給人的印象則是忠心耿耿。

  朝廷覺得他是受控的,官員、士人大力頌讚,於是臨安百姓也認為能打仗又不會叛亂的王老將軍才能保護他們。

  帶著這些殷殷期許的目光,王堅終於走到了左闕門前。

  聞雲孫等一眾帶頭伏闕上書的官員們迎上來,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王堅算得上是主戰派的大梁,卻沒有一味地支持他們,反而沉著臉,問道:「你們聚眾於宮門前做什麼?還不散了。」

  聽他這般一說,不少人十分驚訝,或感到失望。

  聞雲孫卻明白王堅的苦心,道:「多謝王老將軍的回護之意。實因朝中言路阻塞,我等的奏摺不能上達天聽,只好出此下策,勸諫官家。」

  鄧剡不似聞雲孫這般沉穩,早已按捺不住,上前道:「王老將軍可知朝廷要向蒙元交納歲幣,奉表稱臣?!」

  這消息還是剛才有禮部官員偷偷傳出來的,王堅確實不知。

  他近年來深受風濕之痛,於城郊深居簡出,今日還是發現小孫子偷偷溜出門,捉回來一頓打之後才得知宮城這邊有人伏闕上書反對議和。

  「咳咳咳咳……」

  旁人至少還有一個心理上慢慢接受的過程,王堅乍聽之下不由便咳得厲害。

  「奉……奉表稱臣,何以至此?打了敗仗了不成?何處?」

  「沒有敗仗。」鄧剡急紅了眼,氣道:「恰是連敗仗也沒有,才叫我等……」

  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說得愈多反倒像是他盼著朝廷大敗一場一般。

  國事如此,讓人情何以堪。

  不止是他們,只這片刻的沉默中,已有更多人再也忍不住,情緒爆發開來。

  「偷安忍恥!偷安忍恥一百三十餘年,何時才能吐氣揚眉?!」

  「昔岳武穆率師北驅,所戰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師。今王將軍魚台破敵,斬殺虜酋,猶許歲幣以屈膝稱臣,能忍嗎?!」

  王堅還在咳,原本筆直的背也佝僂起來。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支起身,沒有再勸這些士人們離開,而是向那些拿著刀與弩指著這邊的御前軍走去。

  ……

  刀鋒與弩箭泛著寒光,御前軍士卒方才面對士人十分冷酷,若這些士人不退,他們是真的會動手。

  這些御前軍的兵將很清楚自己背後站的是誰。

  朝堂上,官家與絕大多數重臣想要和談,地方上,各路統帥與高門大戶也都想要和談。大宋的權力就在這裡,上百個文弱書生敢反對,大可直接視作叛亂、鎮壓下去。

  但,王堅拖著這副垂老的病體走到御前軍面前,其氣勢竟是將殺氣硬生生地壓了過去。

  那位御前軍統領被王堅盯著,咽了咽口水,心頭一怯,低下了頭。

  一邊是從屍山血海里趟出來的老將,威望大到連朝廷都不敢再用他,只能閒置榮養起來。另一邊是臨安城走雞鬥狗、在軍中掛職的勛貴子弟,氣勢上天差地別。

  王堅開口卻很客氣,先是攬下了眾人聚集宮門鬧事的罪過,其後才道:「老臣王堅,有要事稟奏官家。」

  執守左闕門的御前軍統領便為難起來,最後還是忌憚王堅的威望,勉強答應通傳。

  宮門前的眾人都安靜了下來,默默等待著,以示對王堅的敬重與信任。

  這或許是大宋南渡至今,僅剩下的主戰派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但他們至少在這裡,站著,沒有跪下去……

  ~~

  延和殿。

  江萬里坐在小凳上,默默等著珠簾後的太后謝道清看信。

  信是聞雲孫請他轉交的,遞到謝道清面前時上面的封蠟還在。

  也就是江萬里、聞雲孫都是君子,信任那位叫王翠的女冠並答應了她不擅自拆信就真的不拆。

  一個敢輕易送,一個敢答應,一個敢轉交,風波詭譎中竟正好有這樣幾個人,做了一件如此簡單的事。

  終於,謝道清收起了手中的信紙,似乎拿帕子抹了抹臉。

  她說話時,江萬里還能聽到她的哭腔。

  「江公是為了議和之事而來?」

  「稟太后,正是如此。」

  謝道清不等江萬里說理由,輕輕吸了吸鼻子,已先開口道:「我一介婦人,豈知國政,之所以覺得該答應元廷的條件,無非是怕再有一場靖康之變。」

  她確實不太有政治智慧,顯然還不了解整件事背後的權力鬥爭。只為「害怕胡人」這一個理由就支持議和。

  當然,以她的身份,本就可以這樣提出她的要求,要求臣子們辦妥。

  「太后所慮甚是。」江萬里欠了欠身,緩緩道:「不過,依老臣所見,為杜絕再有一場靖康之變,更不該與蒙元議和。」

  「為何?」

  「今秦王李瑕據守關隴,攻略河套。蒙元既不能南下,又何必議和?」

  「江公豈不知,朝堂諸公怕的不僅是蒙元,恰是這李逆。」

  「老臣斗膽,想先向太后剖析最壞的後果。」江萬里稍稍沉吟,之後道:「太祖皇帝代周之際,都城人心不搖,四方自然寧謐。待柴氏子孫寬厚仁慈,優容不絕……」

  謝道清不由有些觸動。

  她只是個老婦人,對蒙古人確實十分恐懼,終於是稍稍被江萬里說動了。

  當然,江萬里所說的這「最壞的結果」再溫和她也不能接受,遂道:「江公可有既防蒙人南下,又平定李逆的辦法?」

  「自是有的,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此時議和。想必,賈平章也是這般想的?」

  謝道清又被說動了些。

  當賈似道與江萬里這兩位重臣提出了相同的建議,她認為很可能會是對的。

  恰在此時,有小宦官在殿外通報了一聲,小心翼翼上前,對謝道清附耳稟報起來。

  江萬里老眼低垂,思忖著。

  他心知僅靠說服太后是不足已改變局勢的,因此默許了士人們在宮門外伏闕上書。

  說得直接一些,目的便是嚇住官家。

  這不是什麼權謀,也算不上逼宮,就只是一群不願委膝求和的人在努力申張他們的理念,希望這大宋王朝的主宰者能聽一聽。

  ~~

  選德殿。

  趙禥確實被嚇住了。

  他聽說有人伏闕上書時就頭皮發麻,待聽說王堅都來了,更是嚇得膽顫心驚。

  不情不願地被抬到殿上,便聽到了王堅聲淚俱下的苦勸。

  大部分內容趙禥根本就沒有聽懂,滿腦子都在想「他到底在說什麼啊」。

  「老臣請陛下拒絕元使條件,以揚國威!」

  「可是,呂文德的奏摺……奏摺在哪?說是再不聯元滅李,李逆在長江上游什麼……什麼來著。」

  「陛下!」王堅道:「老臣願以人頭擔保,李瑕一心收復中原,絕無叛逆之心。」

  這話連腦子不太聰明的趙禥都不相信。

  「以……以誰的人頭……」

  話到一半,趙禥也不敢問,只覺師相離開之後事事都要自己親自處置,實在是太難了。

  王堅卻已聽聞雲孫說過,了解江萬里的進諫策略,對付太后這樣的婦人要勸,對付官家卻是要用嚇。

  「以臣的人頭!陛下若不信臣,臣今日便可將這人頭交出來。」

  趙禥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不不不,但是這件事朕作不了主,須問問……問問太后……」

  然而,沒過多久,謝道清竟是真的擺駕選德殿。

  王堅站在殿上轉過頭,見到江萬里緩緩而來。

  待江萬里點了點頭,王堅不由大為欣尉。

  他們今日這一哄一嚇,終於是阻止了一場喪權辱國的議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