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9章 宣戰

  「條件不變,條件不變……」

  海都閉上眼,在心裡重複著李瑕這句話。

  說好了擁戴昔里吉為大汗,但李瑕卻在這個條件上加了太多附加的條件。

  駐蹕六盤山、號令各大兀魯思,現在甚至還公開把昔里吉換成了新的傀儡。

  侮辱了一次又一次。

  就像是黃金家族被李瑕打了一巴掌,忍了,結果「啪」地又被打了一巴掌。

  海都眼皮跳得厲害。

  腦海里一邊回想著自己跪在蒙哥面前求他饒自己一命時的場景,一邊回想著親愛的叔叔闊端哈哈大笑地述說著他是怎麼屠戮川蜀。

  「哈,宋人都是廢物……」

  「你可以忍一時之恨……」

  兩種聲音在腦海里交織。

  手掌再次握緊又鬆開。

  忽然。

  「噗通。」

  那是哈答駙馬對著李瑕跪了下來。

  「大汗!不……昔里吉汗……不不不,你忠誠的哈答是說,那就是昔里吉汗!就是昔里吉汗啊!」

  「是吧?前幾日,昔里吉汗病了一場,瘦了一些。」

  「瘦了,瘦了一些,眼睛更大了,很像……不不不,我是說這就是昔里吉汗,很像蒙哥大汗,真的很像蒙哥大汗。」

  「你們說呢?」

  「……」

  海都回過身,走向李瑕,卻被人攔住。

  他於是抻長了脖子,咬著牙道:「我們是盟友,伱不能一次次對盟友食言。」

  「我食言了嗎?」

  海都抬手一指遠處的失鄰公主。

  李瑕招了招手,允許海都更近一些,問道:「記得嗎?是誰下的毒?」

  「你和兀魯忽乃一開始就在算計我,真能讓我毒死昔里吉?那個老薩滿活著,可見他沒有被我收買。」

  「我不管這些閒事,我只知道是你毒殺了昔里吉,拖雷家族的子孫也是這麼認為。」

  海都一時間竟不知怎麼反駁才好。

  他確實是這麼做了。

  可……

  「你這樣太卑鄙了,漢人有句話叫『指鹿為馬』,但真正偉大的君王是不屑於這麼做的。」

  「是,通天巫預言天意,為成吉思汗加冕。成吉思汗以摔跤比武的名義陰謀處死通天巫,這才是偉大的君王該做的。」

  海都一滯。

  李瑕正色道:「我不是在譏諷,我認真在說。」

  「你真的不該這麼侮辱黃金家族。」

  「不重要。」李瑕道:「重要的是,我要扶持昔里吉為大汗,哪怕你殺了昔里吉,他也會是大汗。」

  這句話很繞。

  於是,李瑕再給海都解釋了一句。

  「這就是我做事的態度,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海都瞥了瞥身後的安狄萬。

  想到金帳汗國的支持,他還是不甘示弱地回復了一句。

  「這也是我做事的態度……」

  ~~

  與此同時,興慶府以北,烏海。

  「大帥!西北方向五百餘里,發現大股元軍過境的痕跡……」

  黃河的咆哮聲遠遠傳來,漫天風沙之中,蒼老的元帥迎了探馬入帳,顧不得抖落滿身的沙子,大步趕到了地圖邊。

  「說仔細,在哪發現的元軍蹤跡?」

  「沙漠北面,當地人稱為『烏蘭陶勒蓋』的一個地方……」

  李曾伯手指在地圖上輕輕移動著,努力看著沙漠北面並沒有標註地圖的地方,仿佛像是拼命想看清紙張里藏著的沙土、森林、道路。

  聽著探馬的描述,他才慢慢分清了烏蘭陶勒蓋在哪,提筆寫下了這個地名。

  「元軍過去多久了?」

  「有幾日了。」

  「……」

  「他們是從河套出發的,不來搶回興慶府,反而一路向西,這是要去哪?」

  楊奔上前,在九原城一點,手指往西直直地拉過去,道:「不必繞路,元軍可直達西域?」

  李曾伯皺了皺眉,招過一名信使,道:「速報給秦王。」

  「是!」

  李曾伯揮退帳中別的人,只留下了楊奔,嘆道:「這是衝著秦王去的……」

  「他們的消息未必有那麼快。也可能是還不知我們攻下了興慶府,想繞過大沙漠,奇襲河西走廊,解興慶府之圍?」

  「不,就是去往西域。你不能用我們攻城掠地的想法套在蒙虜頭上,他們沒這麼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只怕更在意的是這是一個包圍秦王的好機會。」

  「那我們追上去?」

  「來不及了,且路途不熟,輜重不足,如何敢輕易追擊啊?」

  李曾伯眼中泛起了擔憂之色,重新拿出李瑕的來信看起來。

  從高昌到興慶府,商旅要走一個月,但快馬加急,傳信快的話十天便能到。

  李曾伯手裡這封信便是李瑕十日前傳到的,信上說希望李曾伯如若攻下興慶府,可派出小股兵力震懾西域,促成他即將要召開的忽里勒台大會。

  如果一切順利,算時間,此時大會應該已經完成了。

  但萬一事有不諧……

  「派出小股探馬,沿沙漠以北追隨元軍打探蹤跡。」

  李曾伯思來想去,下了命令。

  「再調動肅州所有兵力,出玉門關接應秦王。楊奔,你領兵補防肅州,也隨時準備出關接應。」

  「是!」

  楊奔轉身便要離開,卻又聽李曾伯自語道:「圍魏救趙,我該攻打河套才行。」

  「大帥?興慶府一戰,將士疲憊,且秋收……」

  「我知道。」

  「王上也並未下令攻取河套。」

  「我是寧夏安撫處置使,臨危有見機行事之權。」

  李曾伯閉上眼,揮了揮手,又道:「去吧,做好你份內之事。」

  「是,請大帥保重……」

  這邊楊奔連夜領兵趕往肅州,同時已有信馬狂奔往河西走廊。

  去高昌的話,元軍的行軍路線是更近的,直接走騰格里沙漠以北。而這些信馬卻是要繞過整個沙漠。

  但好在這一路上設立了許多驛館,使得他們能沿途換馬。

  沿黃河向南,穿過賀蘭山,轉道西南,穿過河西走廊……抵達玉門關,自有軍情司校尉接了信,送往高昌。

  他們都只是亂世之中的無名之輩,奔波忙碌,就這樣在路途上度過了中秋節,沒能與親人相見。

  也沒能吃上一塊月餅。

  八月十七日,送信的軍情司校尉在高昌城南面被阻住了去路。

  因為一支元軍正駐紮在高昌城以東……

  ~~

  元軍大帳之中,正有探馬跪在統帥的面前,匯報著西域的各種戰報。

  「脫忽大王……我們搶回來了。」

  一顆有石灰醃過卻還腐朽了一半的人頭被送進大帳,瀰漫出了一股惡臭。

  「軍中的神箭手把上面的繩牽射斷了,我們冒著箭矢去搶,死了十一個人,好在高昌守軍沒有追過來……」

  脫忽沒有嫌棄那惡息,湊近了看著頭顱上的髮型,與死者的雙眼對視了好一會兒。

  「合丹?」

  「這就是合丹大王……」

  「我不用你說!」

  剛進入帳篷的一名探馬嚇了一跳,連忙跪在地上。

  「聯絡到耶律鑄了嗎?」脫忽轉頭喝問道。

  「耶律丞相似乎是戰死了。」

  「什麼?」脫忽一愣。

  不是他消息滯後。他收到耶律鑄的急信,從九原城趕來,已經可以說是神速了。

  換作是宋廷,此時哪怕是收到消息了,也還在朝堂上爭論不休,駐戍兵馬更不可能擅自行動。

  蒙古人就沒這麼死板。

  脫忽本是奉命去支援興慶府的,才走到半路,便聽說興慶府已經丟了。

  他收攏潰兵,恰得到耶律鑄的傳信,稱十萬大軍正圍堵著李瑕,只是合丹已死,沒有能鎮住諸王的宗王。請脫忽「事急從權,不可坐失良機」。

  脫忽一想,自己正是能鎮住十萬大軍的宗王,趕過來就能輕易殺了李瑕立下大功,也免得向忽必烈解釋為什麼沒能及時支援興慶府。

  結果,行軍兩千里卻是這麼一個消息?

  「……」

  「阿里不哥帶來的十萬兵馬呢?」

  「好像……都被李瑕擊敗了……」

  良久,脫忽依然不能接受這個消息。

  一連串複雜的情報讓他措手不及,他只好搓著手,把它搓熱了,把臉埋在手掌里,以手心裡那牛屎一般的氣味來緩和他的驚訝。

  平靜下來之後,繼續讓人去打探。

  其後這兩天,讓脫忽有種以前聽色目人說故事的感覺,什麼神想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

  現在是李瑕說要擊敗十萬大軍,十萬大軍也就被擊敗了……

  「宗王,打探到了。」

  「說。」

  脫忽想聽聽李瑕在哪、剩多少兵力,看看是否還有能擊殺李瑕的機會。

  然而入耳卻是一件更荒唐的事。

  「……」

  「忽里勒台大會?」

  「是,赴會的有窩闊台汗的嫡孫海都;察合台汗國的可敦兀魯忽乃、木八剌沙汗;拔都汗之子安狄萬;蒙哥汗之子昔里吉……」

  那名單很長,探馬報了很久,比當年阿里不哥召開的那場忽里勒台大會也不遑多讓。

  脫忽正了正身子,問道:「這場忽里勒台還在進行?」

  如果是這樣,那他來得正好。

  這些人之間一定有著裂縫,李瑕也不可能長期隱在西域。那他只要繼續包圍高昌,一切都還有轉機。可以說,還好他來了。

  然而,

  「不,已經結束了,他們擁戴了昔里吉為大汗,駐蹕六盤山。還有,還有……海都、兀魯忽乃、李瑕歃血為盟,揚言要合力對抗大汗……」

  「結束了?」

  脫忽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什麼為好。

  「海都當著所有人說,他做事的態度,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定會殺回哈拉和林,懲罰……懲罰背叛了黃金家族的……的……」

  探馬說到一半,遲疑著,說不下去了。

  這是宣戰,是海都的公然叛亂。

  來遲一步的脫忽甚至還沒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這些消息就已經蓋到了他眼前。

  就在西域,一場忽里勒台大會之後,一個新誕生的聯盟竟就這樣向他偉大的大汗宣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