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9章 雖楚有材

  星河璀璨,照著瑪納斯河西岸這邊廣袤的土地。

  石河子城外駐紮的五萬餘兵馬,在星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片黑色的海。

  有一條船從南面的山丘上沖入海中。

  黑色的海開始退潮,湧向北面的大漠。

  這是五萬餘蒙古騎兵被摧枯拉朽般地擊敗了。

  首先崩潰的是蒙古諸王從伊犁河流域裹脅來的畏兀兒人僕從軍。

  兀魯忽乃是這些僕從軍的可敦、十餘年來的無冕女王,如今已帶回了強大的盟友,一場夜襲,如魔鬼般展示出了強大的實力。

  於是這些僕從軍望風而降,引起了蒙卒的大規模潰散。

  蒙古戰士們是自由的。

  他們上馬作戰,下馬放牧,沒有財產,領主們一聲令下就來了。想走了,隨著人群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每一匹駿馬都顯得那樣灑脫。

  反而是石河子城裡的諸王與他們的怯薛,被堵住了……

  「逃啊!」

  哈答駙馬大吼著,沖回帳篷里,一把推開迎上來的西域胡姬。

  轉頭一看,帳篷里全都是他在察合台汗國搶來的好東西。

  黃金、絲綢、玉器、象牙酒杯……

  「嗚嗚嗚……該帶什麼啊……還不快收起來,走啊!走啊!」

  哈答駙馬也不知道敵軍殺到哪了,其實連是不是李瑕殺來了都不太確定。

  也許就是忽必烈為了這些財寶,命令耶律鑄除掉這些親人呢?

  懦弱的宋人、沒有戰略眼光的李瑕,怎麼可能殺到石河子城?

  現在的問題是,別的宗王都逃了,他不想當最慢的一個。

  剛才從城牆跑下來時他就是最後一個,這讓他太緊張了。

  額頭上都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終於,最心腹的一百怯薛用絲綢裹好了帳篷里的財寶。哈答連忙帶著他們趕向小城的北門。

  看不到城外怎麼樣了,只聽到那些亂鬨鬨的聲音,便可想像到是怎麼樣一片倉惶狼藉。

  馬嘶聲不絕於耳,嚎叫聲不絕於耳。

  「就像是有魔鬼一口能吞下五萬人,真是嚇死他們了,一群廢物。」哈答心想著。

  「前面的,走啊!」

  眼看前方被堵住,哈答駙馬一鞭揮出,一名不知屬於哪個宗王的士卒懷裡的包裹摔落下來。

  嘩啦啦掉落了滿地的黃金,金燦燦晃花了人的眼。

  「開城門!我們快回漠北。」

  「別擠,城門是向內開的,讓開!」

  「為什麼學狗漢人建城?急死我了!額秀特……」

  吱吱呀呀的響聲中,破舊的城門被打開。

  「走啊!」

  「噗噗噗噗噗……」

  迎面,弩箭如同狂風暴雨般襲卷而來。

  數不清有多少諸王的怯薛在這一輪的箭雨下倒地、抽搐。

  「啊!」

  哈答駙馬嚇得魂都要丟了。

  他完全亂了心神,掉轉馬頭要走,「嘭」的一聲撞到了另一匹馬,摔下馬來。

  他連忙爬過血泊。

  只聽得還有人想指揮諸王怯薛,大喊道:「殺出去啊!」

  「城中擺不開陣勢……」

  「擺?!額秀特,還擺什麼?投降啊!降啊!」

  「……」

  血泊浸濕了絲綢,黃金玉石滾了一地,其後一具具屍體又倒在了上面。

  哈答駙馬真的哭了。

  隨阿里不哥西徙時想的不是這樣……當時覺得,反正先搶一遭,後面不管歸附誰,終歸都是拖雷家的兩兄弟,還能對他不好嗎?

  連要和忽必烈說什麼他都想好了。

  「大汗啊,當年哈答也是和拔都一起支持蒙哥汗的。」

  總之,汗位轉到拖雷家族,他也是出了力的。就算看在他妻子火雷公主、他妻兄拔都的面子上,忽必烈都得厚待他。

  沒想到這趟出來,還真要打仗。

  就他這個身份,在斡亦剌享樂一輩子都不會缺錢,為了什麼啊?

  為了更富有,好和別的宗親攀比。

  哈答駙馬越想越傷心,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麼就這麼虛榮?」

  他手腳並用地爬回帳篷,躲在地毯下,不敢出聲,沉默地哭著。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面慘叫聲漸歇。

  他稍稍揭起帳篷,想看看情況如何了……

  忽然,背上被人一踩,整個身子都被踩在地上。

  「哎喲!」

  「秦王,這就是哈答駙馬,斡亦剌部首領,娶的是朮赤的女兒火雷,黃金家族的嫡系……」

  「不是!」哈答駙馬驚得一個哆嗦,連忙喊道:「娶個女人怎麼能算嫡系?斡亦剌部是黃金家族的死仇啊死仇。」

  「哈答駙馬今夜還罵了秦王,他說秦王沒有戰略眼光,像狗一樣啃蒙古人剩下的骨頭。」

  「沒有!沒有!」

  哈答駙馬嚇壞了,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抬頭看去,只見帳篷外立著好幾道高大的人影。

  因為是逆著火光,他根本看不清那些人長什麼樣,卻驚訝於怎麼會每一個都這麼兇悍的樣子。

  淚水如決堤一般流。

  哈答真的不想死,他父親很早就歸附成吉思汗,讓他從小就享受到了快樂的生活,也充滿了對生命的眷戀。

  「秦王……你不要聽這些小人說,我從小就仰慕漢人,我……對!我和玉龍答失聯絡了,要歸附秦王!對,我按了手印,哪裡去了?哪裡去了?」

  他叨叨不停,轉頭看著帳篷,似乎想把玉龍答失的魂找出來作證。

  但再一抬頭,帳外就只剩下一個漢人士卒,走進來,與踩著他的另一名漢人士卒三兩下就將他捆了起來。

  「饒命」哈答忽然用漢語喊了一聲,「饒命!」

  他也就只會這句了……

  ~~

  「王上,找到了。」

  霍小蓮迎上李瑕,道:「耶律鑄服冰片自盡了。」

  「死了?」

  「快了。他想見見王上,我們已搜過身了。」

  「找大夫來。」

  「是……」

  李瑕舉步進了一間帳篷,只見耶律鑄癱坐在那,懷裡抱著一方玉璽。

  「秦王……好風采……我敗了,敗得心服口服……」

  耶律鑄似乎控制了冰片的劑量,為了撐住一口氣見李瑕。

  眼見一名大夫要上前,他抬起一隻手,搖了搖。

  「你不一定要死。」

  李瑕示意那大夫繼續上前,道:「我希望你輔佐我,成為比伱父親更能青史留名的名臣。」

  耶律鑄阻止不了那大夫伸過來把脈的手,只好深深看了李瑕一眼,苦笑。

  「不瞞秦王……我心底是願意的,『雖楚有材,晉實用之』,家父乃大遼東丹王之後裔,家母乃蘇東坡之後裔,我又如何不想有個中州正統?」

  李瑕上前兩步,道:「那好,善甫兄也很希望能與你共事。」

  「可我與廉善甫不同……他是高昌世族,其父曾為太后駐守湯沐邑,又曾任真定路達魯花赤,在高昌畏兀兒人、北方軍中素有威望,因此,廉善甫雖然叛了,陛下不會動、不敢動他族人。但耶律氏不同,一直是文官,且族中太多婦孺,除我之外,卻再無人能支撐門戶、在陛下面前保全家族……請秦王體諒。」

  說到這裡,耶律鑄見李瑕已明白這其中的意思,苦笑了兩聲,自嘲道:「什麼忠義氣節,個人事,個人自有考慮……我父子仕蒙五十年,還是有始有終,求個身後名吧……」

  那大夫站起身,神色為難地嘆息了一口氣,道:「秦王……」

  「知道了。」李瑕道:「高大夫辛苦了,去吧。」

  耶律鑄見這大夫果然救不了自己的毒,既鬆了一口氣也有些微微的失落。

  他把手裡的蒙古玉璽放在地毯上。

  「我本想摔碎它,但……可否以此向秦王提兩個要求。」

  「你說,我未必答應。」

  耶律鑄道:「當年,憲宗皇帝剛駕崩,我在六盤山,拋下妻兒,投奔陛下……無情無義,無情無義。因此我兒耶律希亮只好碾轉西域……」

  「他在高昌城被善甫兄擒了,我會饒他一命。也不會逼他出力而害了你族人。」

  「多謝秦王。」耶律鑄又道:「我長女嫁汪惟正為妻……」

  「她應該還活著,在臨安。」李瑕道:「汪家女眷,我並未為難。若來日南北統一,她可返家改嫁。」

  「多謝……多謝……」

  一連說了兩個多謝,耶律鑄的眼神就此安寧下來。

  這一兒一女,是他平生愧對之人,此事也困擾了他兩年,本想通過擊敗李瑕來解決,沒想到今夜敗於李瑕,反倒是把事情解決了。

  「我寫了一封信,就埋在地毯下……若我有親友欲為我報仇,請秦王以此信示之。」

  「好。」

  耶律鑄了卻心愿,便不再看向李瑕,把身邊的玉璽一推,是嫌礙事。

  他在地毯上躺下,用盡最後的心力,做了平生最喜歡做的事。

  寫詩。

  「萬古消沈盡,浮雲事幾場。」

  「酣歌頹醉玉,休得問興亡。」

  ……

  李瑕在帳中站了一會,待耶律鑄最後一縷呼吸聲停了,微覺有些遺憾,畢竟失去了一個有可能招降的能臣。

  但再一想,比起政治,耶律鑄也許更喜歡詩詞。

  活到最後一刻時,能無牽無掛地寫詩,於他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雖然李瑕覺得他的詩寫得其實也沒有很好。

  ~~

  捧著玉璽走出了帳篷,走上石河子城殘破的城頭,東面的晨曦才剛剛升起。

  李瑕轉身看向滿是狼藉的土地,到處都是血泊、屍體、馬糞……這些,將是拖雷家族唯一還能留在西域的東西。

  隨著忽必烈派來的宗王、丞相戰死,這位蒙元的皇帝也好、大汗也罷,徹底在西域失去了他的威望。

  接下來是瓜分戰利品、並重新立規矩的時刻。

  只看由誰來立規矩?

  ……

  兀魯忽乃已走上了石河子城的最高處,凝望著伊犁河的方向,之後,把那道深沉複雜的目光投向她的盟友,不經意間顯出警惕之色。

  李瑕恍若未見,正吩咐士卒們把俘虜帶出來,並帶著誠意,邀請他們參加將在天池舉行的忽里勒台大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