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5章 堅定

  說是「就這麼簡單」,堂上氣氛卻是一滯。

  唯有李瑕顯得很輕鬆平靜,又道:「以往我們規劃新的一年,每次都有『內修』『外攘』兩個方面,今年卻只提了內修,因為說蒙古汗位之爭相距太遠,我們管不了。若真管不了的話,不妨做個推演。」

  他起身,攤開了就擺在案頭的地圖。

  地圖很大,這張地圖裡李瑕與宋的疆域加起來也只有小小的一角。

  「首先,阿里不哥放棄了他的封地吉利吉思,也放棄了哈拉和林。為什麼?因為他沒有糧食以供應他的大軍與忽必烈持續的作戰。蒙古人可以吃生肉行軍,那是為了掠奪,而不是一直飢餓下去。那麼,阿里不哥沒有治理地方的能力,連領地都沒有了,像是流寇。不出意外的話,這個流寇要在伊犁河流域大敗。到時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他怎麼辦?投降忽必烈?」

  「會嗎?」韓祈安沉吟道:「他們為爭汗位,已是不死不休的敵手。」

  「他們是兄弟,與彼此都比與我親。」

  李瑕隨口應了,眼神中顯出些憂慮,又道:「我擔心的是,如此一來,忽必烈就可以從河西走廊進攻我們,甚至直接驅使阿里不哥殺過來。因為一旦阿里不哥敗亡或投降,忽必烈就能全力對付我們。我們從玉關門到伊犁很遠,對於他們從伊犁到玉門關卻很近。」

  手指在玉門關輕輕敲了一下,之後,又說了另一個可能。

  「如果,阿里不哥勝了會如何?此人不會經營,只會掠奪,那等他搶掠完伊犁河流域,有兩個方向,向西,迎上朮赤家族或旭烈兀,或向東,搶掠我們。」

  堂上大部分都是不知兵事的文官,楊起莘見諸人都沒說話,緩緩問道:「王上是否過慮了,畢竟離得還遠。」

  李瑕沒接他這話頭。

  說了很多次了,遠是相對的,對這些人而言很遠,對蒙軍而言其實一點都不遠。

  「我邀請阿魯忽或阿里不哥會盟,這個『或』指的是只有他們當中的失敗者會考慮與我結盟。若阿里不哥敗,與其讓他投降忽必烈,不如由我給他一條生路繼續牽制忽必烈的精力;若阿魯忽敗,至少我能提前得到風聲……當然,此事很危險,稱得上與虎謀皮。劉太平當初便曾想用我們去消耗汪良臣的兵力。」

  李瑕面對他的這些官員還是有耐心的。

  他信任他們,也有耐心同他們仔細分析他的計劃,前因後果是什麼,要怎麼做。

  「所以如果得到回覆,我打算親自到玉門關一趟。必須由我去,因為到時有可能是阿里不哥已完全落敗,前來投降於我,但也有可能是他揮師東進,前來攻打我們,此事只有我能把握……」

  「不可!」

  李瑕話音未了,堂上已有許多人行禮勸諫。

  「王上莫非打算只帶一百人出玉門關不成?!」

  「不是只帶這一百人,而是這一百人能發揮出更大的戰力。」

  「王上。」吳璞不得不出列,鄭重告誡道:「事有輕重緩急,蒙虜於西域自相殘殺終究是蒙虜之事,豈值得王上涉身犯險?積蓄錢糧、擴軍練兵、築城固防、打造軍備……增強關中實力才是正道啊!」

  李瑕道:「吳相公所言甚是,我們每日在這議事堂議的豈不就是這些政務?內修外攘,我說的是想在這內修之餘,看能否影響蒙古汗位之爭。」

  「臣願往玉門關!」

  這次竟是董文用站了出來。

  他倒是乾脆,只用這一句話便表明了態度。

  李瑕搖了搖頭。

  方才他也說了,擔心阿里不哥揮師東進,才打算親自去。

  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局面,是因為以李瑕的國力守河西走廊太吃力了……人口被屠戮太多,防禦太過殘破,錢糧不足,局面還沒完全打開。

  就好比漢、唐疆土包括河西,打打匈奴、吐蕃,雖說支出大量軍費,但大部分時候是承受得了的。而若是宋能夠占據河西,每年花費大量錢糧去維持局面就會非常吃力,畢竟沒有燕雲十六州,北面還有遼國。

  一般人的選擇是不強求,河西走廊那麼長,土地荒蕪,又沒有人口可以遷過去,放棄它,守黃河就可以。

  李瑕知道堂上一定有人是這麼想的,這是現實、是無奈。

  但他不想放棄河西。

  那沒實力就得多花心思。

  若再有三萬兵力及三十萬石軍糧往河西走廊一擺,遣一大將即可。但既然沒有,李瑕親自過去,就是為了萬一西域真有蒙軍過來,能表明一個態度。

  「秦王對河西走廊很重視,親率大軍前來了。」

  這是到時要告訴敵我雙方的,不僅是威懾蒙人,也是為河西走廊的將士提氣……

  但旁人也有旁人的考慮。

  「董相公所言甚是,阿里不哥無能之輩,何需王上親往玉門關?」

  「王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今王上已身系天下,豈可再如當年一般輕身犯險?該穩重些才是啊……」

  「千金之子?」李瑕琢磨著這幾個字,看向董文用,道:「當年忽必烈伐大理時,你大哥、八弟就在他身邊,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情況?」

  董文用一愣,俯身行禮道:「是。」

  「給大家說說。」

  「繞道吐蕃,穿蠶從數千里而至大理,死者十餘萬。」

  「具體說。」

  「是,大哥說過,他隨忽必烈經滿陀城、懋功、瀘定,過大渡河,這段路是最兇險的,萬丈懸崖之下就是急流險灘,大哥所帶的精銳親兵四十六人至瀘定時已死得只剩下兩人,食物用盡,只能生吃腐爛的馬肉……」

  「忽必烈也親自過去了?」

  「他是被鄭鼎背過去的。」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希望我在你們眼裡比忽必烈還嬌貴。」

  「可是蒙哥親征死了!」

  楊果一直沒說話,看了李墉好一會,終於還是站了出來。

  「請王上也莫怪臣等囉嗦,臣等也是關心王上安危。如今已非當年立業之初,王上又是這般親自訓練一百人,又是想領著他們去玉門關,著實不妥。」

  「楊老,我訓練選鋒營不是因為想要輕身犯險,恰恰相反,我是因為愛惜性命。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不是嗎?」

  「還是請王上三思。」

  最開始告狀的楊起莘出列,道:「既然這次諸公都覺得不妥,不如請王上晉升選鋒營將士往各軍中任職如何?臣雖老矣,願隨董相公往玉門關。」

  有一瞬間,李瑕稍稍皺了皺眉。

  他聽得出那句「既然這次諸公都覺得不妥」背後是何意。

  楊起莘認為,這次是他錯了。

  再環顧一看,會發現其實堂上眾人都沒有惡意。

  他們都是為了他好,都是為了基業好。

  只是他們覺得李瑕不應該再這樣親力親為地做某一樁小事,作為秦王,更重要的應該是「坐鎮」,坐在那裡鎮著人心,讓手下人去做。

  賢主最大的作用應該是讓人安心,保證治下的安全穩定。

  最好再納一個江南仕女,既能平衡各派系,又能提醒李瑕注重禮儀,還能收收心,少到城外角斗,既危險又耽誤時間。

  ……

  「我想要成為一個賢主。」李瑕開口說道。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眾人,包括初次參與這種議事的楊起莘,這句話已坦然表露了不願稱臣於宋的野心。

  「我很願意聽從諸君的建議,真的。我也並不叛逆,因為我需要你們的輔佐才能成事,但……」

  「王上!懇請王上收收性子,莫再以身犯險了。」

  在這個議事堂上,幾乎沒有人這樣打斷過李瑕說話,至於「收收性子」四個字,更是隱隱表露出了對李瑕這次做法非常不認同的態度。

  「但我認為,不是每件事都聽諸君的建議才叫賢主,此事我意已決,就不必再勸了,也請諸君相信我。我考慮過的不僅是伱們所考慮的範疇,我認為西域之事是我們國力反超蒙元的機會,甚至事關我們的存亡。就這樣,都歇了吧。」

  眾人看向李瑕,一時無言。

  倒不是辯不過他,而是感受到李瑕竟如此平靜坦誠,並非是用暴怒或威嚴,也並非用拉攏一方或各個擊破的辦法來鎮住他們。

  李瑕只是開誠布公地把想法說清楚了,並繼續保持著堅定的態度,只此而已。

  那他還是不是賢主?

  選鋒營是他的個人消遣或是國之利器?是否亳無用處並且浪費精力?

  這些問題眾人一時也沒有答案。

  分歧在所難免,李瑕還是保持他的自信與篤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