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春寒

  一轉眼,年節已過。

  這一年是大宋咸定二年,辛酉,雞年。

  正月初五。

  利州。

  清晨,皮豐一覺醒來,只見已一歲半的兒子不知何時被他婆娘余氏放到榻上,正在往自己頭上爬。

  他哈哈大笑一聲,抱起兒子就將那嫩嫩的小腿往絡腮鬍子上刮,逗得兒子咯咯直笑。

  「哈哈,我虎兒,小虎兒。」

  余氏正坐在一邊納鞋底。

  因皮豐如今任利州寧武軍部將,每日領士卒往山道上操練,最是費鞋底。

  「我漢子,明日要歸營了,今日初五,再去給安撫使拜個年?」

  皮豐已坐起身來,道:「我婆娘這話說的,好像我營房有多遠似的,安撫使日日能見到,哪在這年節跑去給他添亂。」

  「也是。」余氏點點頭,又低頭納鞋底。

  夫妻二人都不是話多的,皮豐起身自拿了塊案上的糕點吃,覺得這大過年的家裡不熱鬧,打算開口說些什麼。

  「今這日子好過啊,隨手就有吃的,當年我在雲頂城,山頭上啥也沒有,那日子過了五年,五年,哪曾想過能有今日,那年蕭將軍被姚畜生害死了,李大帥來……」

  這些話,余氏都不知聽過幾百遍了。

  皮豐也只會說這些,從李大帥入雲頂城到收複利州,他能說上整整一天。

  「當年哪想過還能娶上婆娘,但打成都前,李大帥說了打下山,讓我們都娶上婆娘。可惜弈將軍沒熬住,他那甲太重了,跑不動……」

  余氏道:「也虧得我漢子能打仗,打回了利州,就是選婆娘時挑了我這丑兮兮的驅口。」

  「說啥呢,我那不是看你……腚大嘛,娘說的,娶婆娘得娶腚大的,你看我虎兒多壯。」

  皮豐說著,這才想到一樁事,又道:「今日營里唱大戲,帶你娘倆去看看吧?」

  「不去,回頭我漢子又得送我們回來,多折騰。」

  「不折騰,大過年的,熱鬧熱鬧,這家裡多冷清。」

  「我漢子要熱鬧,要不,我們再生一個?」

  年都過了五天了,皮豐不願再折騰這些,道:「虎兒精神著,還是去營里看大戲,要不我去把院裡柴劈了。」

  他放下兒子,披了衣服大步走到院中,掄起斧子掂了掂,莫名地竟有些失落。

  這日子當然是好,以往做夢都想。

  但就是忽然覺得,當年打成都、打劍門關、打利州時更有勁。

  如今軍營里都他娘是些新兵蛋子,練了一批,拉走,再拉一批……哪像攻劍門關的時候,幾十個兄弟跟著楊奔從那萬丈深淵跳過去。

  「嗒。」

  一根柴禾被劈裂在地,皮豐轉頭一看,見新柴不多,起意想去山上再劈點,才想起來家裡今年用了蜂窩煤。

  力氣終是沒處發散,悶得很。

  「咚、咚、咚……」

  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部將!部將……」

  「怎地?蒙韃子打來了?」

  「瞧部將說的,哪能打到利州來……」

  皮豐聽親兵附耳一說,眼一瞪,頭已猛抬起來,舉步便外往跑。

  「去給我找匹馬來。」

  ……

  馬蹄聲急促,領著十餘守軍出城直奔了五里地,皮豐一扯韁繩,翹首以望,果見前方煙塵滾滾,一隊騎士沿嘉陵江襲卷而來。

  「真是大帥來了?安撫使沒說啊。」

  皮豐遠遠已望到了那隊伍有二十人,一人三騎,個個都是精銳。

  最前方一人他還認得。

  「陸?陸小酉!」皮豐不由大喊。

  他與陸小酉並不算熟,對方是瀘州軍出身,只在打成都之後合練時見過幾次。

  但今日再見,皮豐卻覺心潮澎湃。

  他努力尋找著李瑕的身影,終於,只看到李瑕正擁著一個瘦小的男子共乘一騎?不由十分疑惑。

  直到那隊伍近前了,皮豐才認出那該是個男裝打扮的女子,不由又想帥府夫人真是巾幗英雄。

  ……

  「吁。」

  「寧武軍部將皮豐!見過大帥!」皮豐一抱拳,吼得很是大聲,想了想還補了一句,「見過帥夫人!」

  「不必多禮。」李瑕翻身下馬,上下打量了兩眼,道:「伱如今騎術不錯。」

  「小人……末將記得大帥說要練騎兵,復失地!」

  李瑕聽著這洪鐘般的聲音,笑了笑,道:「精氣神沒丟,很好。我未告訴孔仙我來了,你怎麼還出城迎我。」

  「若大帥到利州城門前了末將還不知道,末將這部將不當了。」

  「邊走邊談,說說利州情形如何。」

  李瑕沒有再與張文靜共乘,翻身上了另一匹馬。

  皮豐連忙策馬跟上,落後著李瑕半個身位,一邊說著利州近來之事。

  偶爾李瑕故意提速或放緩馬速,皮豐也能保持著這半匹馬的差距。

  漸漸地,利州城已然在望。

  李瑕毫無猶豫,徑直驅馬進城。

  只看到皮豐的熱忱,聽他說如今的生活,便可知利州的選擇,孔仙的選擇……

  ~~

  孔仙就站在利州北城門處。

  他亦是忽然得知李瑕已到利州的消息,身上還穿著便裝,靴子上還滿是泥土。

  在去年六月,孔仙往漢中送妹妹成親,之後劉元禮奇襲漢中,他便已與李瑕會過面;

  而在年末,他收到程元鳳來信之後,亦是收到了李瑕的信,對許多事也心裡清楚。

  「竟真是大帥來了,本以為是元宵之後才到。」

  「擾得孔安撫沒能過好年了。」李瑕上前,與孔仙相互見過禮,道:「此行還要去成都、敘州、重慶,不早出發不行啊。」

  「明白,大帥帶的人手少了。」

  「無妨,人帶多了,又要攜輜重馬車,走不快。」

  孔仙眼神愈添敬重,抬了抬手,道:「請大帥隨我上城頭如何?」

  「好。」

  李瑕應過之後,方才向城頭看去,只見上面都是披甲執箭的利州守軍。

  一桿大旗飄揚,上書一個「宋」字。

  舉步走過石階,入目便是城外的嘉陵江。

  而城頭上,一列宋軍正押著七名被五花大綁的官員。

  隔得還遠時,孔仙已一個個指過去。

  「利州通判,鍾興賢;簽書判官廳公事,戴恂;錄事參軍,江正誠;州學教援,莊逸夫……」

  「他們犯了何事?」

  孔仙請李瑕走了幾步,站到牆垛邊,壓低聲音說起來。

  「鍾興賢之兄,在朝中任右諫議大夫。年底,鍾興賢收到其傳書,向我試探大帥心意,之後,聯絡了利州諸官員……直到正月初二,他串聯了參軍江正誠,我實在不敢再縱容……」

  李瑕認為孔仙的處理頗有不妥,但也沒說什麼。

  「信呢?」

  「大帥過目。」

  李瑕接過,看了一會,再次掃了那七人一眼,舉步上前。

  ~~

  城頭風大,春寒料峭。

  鍾興賢只穿了單衣,感到冷意。

  他眯了眯眼,遠遠看著孔仙與高挑挺拔的年輕人說話,不免好奇對方是何人,能讓一路安撫使舉動恭敬。

  但看到對方漸漸走近,鍾興賢才恍然回過神來。

  「李節帥?是李節帥否?為何與孔安撫擅自擒拿朝廷命官?!你莫忘了你食朝廷米祿,受先帝重恩!」

  「李節帥,萬不敢犯叛國大罪啊,蓋世功勳,一朝掃地……」

  而隨著李瑕與孔仙越走越近,七名官員已有人開口喝罵起來。

  「李瑕,你欲效吳曦否?!孔仙,你欲助紂為虐……」

  「……」

  李瑕已上前,伸手,解開鍾興賢身上的繩索。

  幾名官員都愣了一下,紛紛看向鍾興賢,懷疑他是不是認錯了。

  眼前這人不是李瑕?但看那相貌舉止與威風氣度,正是傳聞中模樣。

  「鍾通判,今日雖初次相見,你的政績我卻早有耳聞,屯田安民之事你辦得很好;戴簽書,去歲有士兵搶奪民財殺人滅口的案子,你判得很好,正該如此嚴明軍律;莊教諭……」

  鍾興賢又是愕然,抬頭看向李瑕,臉色再次沉了下來。

  「李節帥,此事你與孔安撫必須給我們一個解釋……」

  李瑕不等他說完,抬起手中信紙,道:「該是諸位給我一個解釋才對,為何相互串聯、指責我欲謀反?!」

  鍾興賢倒未想到李瑕如此直率便提出「謀反」二字,沉聲應答。

  「這信上所言,樁樁件件又有哪件不實?當年,吳曦暗懷異志,依附韓侂胄而返還蜀地,樞密院何相公覺察其意圖,極力阻撓,吳曦遂厚賂右相,得任興元;而你,占據全蜀,厚賂官家貼身內侍,為謀川陝處置使,縱容官家,從不肯直言,如何不是暗懷異志?!

  蜀地財賦本由宗室親王總領,吳曦想方設法,使財賦隸屬宣撫司,手握軍權、財權。而你,任川蜀以來,以戰亂之名,始終不肯將財權下放至轉運司,制置府總領,兩年不肯轉運錢糧入朝,反不停向朝廷卡要錢糧。

  你與吳曦相類,以厚收買兵卒、聽調不聽宣、傲待朝廷下派之監察官員、於軍中安插心腹……你比吳曦更甚!禁官錢入蜀、擅免稅賦以博民心、擅自動兵隴西、勾結蒙古世侯,樁樁件件,反心昭然若揭,猶惺惺作態,當廟堂諸公與我等是瞎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