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7章 宋臣與名義

  臘月二十八,時近年節。

  大宋咸定元年,漠南蒙古中統元年將要過去。

  漢中城也比平時熱鬧不少。

  天漢大街上,雖有不少百姓,但依舊不算擁擠。

  一隊車馬緩緩由西面望江門入城,向東大街,在帥府大門前停下。

  嚴云云才從鎮巴縣回來,鎮巴縣位於大巴山深處,乃產茶之地。

  她拎著幾包茶葉,下了馬車,微皺著眉,一路穿過樹蔭小徑,進了帥府桂蔭堂。

  只見一眾幕僚已在兩邊坐下,有二十餘人,大部分都是楊果近年招攬來的文人。

  今日帥府議事,無非是總結今年、安排明年諸事,再發些賞錢,然後休假過年。

  時間還早,李瑕還未至。

  嚴云云往堂中掃了一眼,唯獨對坐在末位的元嚴點了點頭,便轉向後方的小公房。

  小公房中只有韓家父子在,人少,反而能商議些公務。

  他們才是李瑕心腹中的心腹。

  「父親、兄長。」

  「回來了?」

  「是啊。」嚴云云將手中茶葉放在案上,道:「鎮巴縣所產的仙毫茶,帶回來給你們嘗嘗。」

  韓承緒道:「看著是好茶葉,挺秀勻齊,嫩綠顯毫。」

  「是,味也好,香氣高銳持久,湯色鮮明,很有回甘。」

  「茶場如何?」

  「荒廢了。」嚴云云道:「只有少數茶農還在種茶,散賣的。」

  「可惜啊。」韓承緒嘆道。

  韓祈安道:「我記得,宋承平年間,漢中買茶,熙河易馬。漢中一年可販茶於西北三百萬斤,交易馬匹三萬匹。」

  韓承緒點點頭,道:「所謂『蜀茶總入諸蕃市,胡馬常從萬里來』,是這意思。」

  嚴云云道:「在蒙軍入境以前,漢中乃至整個川蜀,最大的商貿便是茶葉。元豐元年,蜀茶年產便是三千萬斤,王安石說『夫茶之為民用,等於米鹽,不可一日以無也』,用阿郎的話說,這是『川蜀經濟的一大支柱』。」

  她這次去鎮巴縣,感觸頗深……

  承平年間,鎮巴縣的茶葉大部分由茶馬司官員收購,運到臨洮、天水的茶馬場;

  南渡之後,還有剩下一部分茶葉運往江南;

  蒙古占據漢中,荒廢了幾年,九年前,茶農才恢復了生計,由茶商收購,轉由色目商人運往涼州,賣往西域。

  反而是如今收復漢中,原來的那一點茶馬貿易斷了。

  再加上禁用了會子,大宗茶貿便更難展開。

  茶農過得並不好。

  卻也沒太大不滿,畢竟稅賦輕了,地里刨食總能活下去。

  鎮巴縣如此,整個川蜀也是如此。

  茶葉如此,鹽、布、酒、藥材等等商貿也不興盛。

  川蜀的現狀就是,人少,地多,稅賦輕,民生安定,但就是窮。

  要知道,千萬人遭屠,川蜀幾乎是被毀過一遍。

  李瑕上任以來,興修水利,能做的是讓耕者有其田。

  今年蜀民能吃上飯,但也只是吃上飯,還遠遠談不上振興。

  ……

  嚴云云說過這些情況,眉頭皺得更深,道:「我近來常說的便是,要使川蜀富強,僅有糧食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有商貿。」

  「那些商賈不肯以銅錢、金銀來買?」

  「咬定了必須在川蜀設『關子鋪』,否則往後每次交易都要運銅錢、金銀來,成本便太高了。他們說,這次一百萬斤茶,只是拋磚引玉,只要設關子鋪,便是一千萬斤他們也吃的下。」

  「那就是三百萬貫?」韓承緒大驚,道:「今年川蜀稅賦尚且遠無此數……」

  韓祈安反而道:「如此看來,必是為了引我們允許金銀關子流通了。」

  「敢來,我們吞了他們的金銀。」

  韓祈安淡淡道:「他們的金銀說好運來,隨時可反悔,茶葉卻得種一年,我們若安排百姓種茶,到時茶葉無人收,你待如何?」

  「我賣到天竺去。」嚴云云小聲嘟囔一聲。

  「只怕不僅如此,依宋律,川蜀賣茶分為兩種,一為榷茶,宋神宗熙寧七年行茶馬法,由茶馬司主政,以茶換馬;二為引茶,商人往四川買茶,官府發放茶引,十稅其一。」

  韓承緒說著,指了指嚴云云,道:「你這次談的生意,乃是走私茶。」

  嚴云云道:「叫阿郎發放茶引即可。」

  「那便涉及到轉運司,茶稅該轉運朝廷。」

  「不轉運呢?」

  「茶商若是賈似道的人,或是伱走私,或是阿郎侵吞茶稅,證據確鑿。」

  「以阿郎如今之勢,該不懼這點小把柄才是。」

  「不懼,但不論我們如何應對,只要阿郎名義上還是宋臣,便沒有籌幣權,受制於茶馬法、茶引法。賈似道就是在利用這些名義打壓阿郎,試圖將川蜀拖進宋朝這個泥潭。」韓承緒道:「眼前這一樁事還好應對,然這只是試探,後面必還有層出不窮的招術。」

  嚴云云思考到最後,問道:「那阿郎要應對,只能在川蜀發行自己的紙幣,修改茶馬法、茶引法,甚至是鹽鐵法?還要奪轉使司之權?」

  「正是如此,籌幣、修法,皆諸侯之權。」韓承緒喃喃道:「賈似道比程元鳳出手果絕、狠辣。若是他重掌中樞時阿郎還沒能謀到建牙開府之權,只怕得脫離宋廷了……」

  「這般嚴重?」

  韓祈安道:「賈似道的態度就是『川蜀脫離開大宋的錢幣,便相當於脫離大宋』。說來說去,問題只有一個……名義。」

  「他敢這般逼阿郎?」

  「未必敢,眼下還只是以商賈來試探,但有這意思。」韓承緒道:「如今還說不好,他若重執中樞……到時便知。」

  「阿郎如何考慮的?」

  「猜不透阿郎的心思啊,他說,待他從成都回來……」

  嚴云云低頭想了想,一時也猜不透。

  臘月十五那次議事之後,李瑕便沒提過這些。

  ……

  三人稍議了一會,看時辰差不多了,出了小公房,到大堂等侯。

  韓承緒最照顧元嚴,先是噓寒問暖了兩句,方才緩緩到幕僚最上首的位置坐了。

  很快,到末時二刻,李瑕準時過來。

  「大帥。」

  「諸位先生不必多禮,開始吧。過去這一年,外攘這方面,我們收復了不少失地,步子邁得很大;內修這一方面,我們讓治下百姓有地種,能吃上飯,活下去……那今日便定一個明年的目標,站穩、強盛。我就說這些,剩下的請諸位先生提,一會把今年的賞錢發下去,還有,我近來家中添丁,也給諸位先生備了些禮物……」

  江荻坐在末位,聞言很是欣喜,轉向元嚴,悄聲道:「我問了巧兒,她不告訴我會有什麼禮物。」

  「每人不同的,給韓老的便是幾株百年何首烏。」

  「真人怎知道?」

  「別說話了……」

  ~~

  是日,元嚴回到所住的院落,身後還有幾名健婦搬著許多書籍,放置在堂中。

  「多謝幾位。」

  「元先生客氣……」

  元嚴道了謝,四下一看,轉到張文靜屋中,只見她正在對鏡梳妝。

  「嗯?晚間又不與我一塊用飯了?」

  張文靜回過頭,彎著眼笑笑,道:「留雁兒、鳳兒陪元姐姐用飯。」

  她近來異常漂亮。

  也難怪,苦等五年,終於與情郎日日相聚,自是開心。

  元嚴卻怕等張文靜這興頭過了,會後悔沒尋一平常門戶……這「平常」,是相較於李瑕而言。

  「今日大帥賜了禮物,是你幫他挑的?」

  張文靜轉過身去,笑道:「每個幕僚的禮物都是他親手挑的,可稱你心意?」

  「你還未過門,盡想著為他收攏人心。」

  「好吧,有一部分是我挑的。」張文靜這才承認,「聊到要送你什麼之時,我與他說,遺山先生好藏書,金亡時兵亂,將書藏於牆壁間,然家宅為山西世侯所占,故而送你這些書。」

  「我便說,這些書籍皆出自父親當年藏書書目。」

  「那你好好在李節帥幕府做事,每年送你幾十本,三十年李節帥便可將那千餘書目送完。」

  「你這丫頭。」

  元嚴雖是女冠,聞言也不由嗔了一聲。

  張文靜只是笑,又道:「但珍本可沒有,這些都是刊印的,李節帥頗窮。」

  「你可有錢,滿匣子的珍寶。」

  「那是我的嫁妝。」

  「臉皮真厚。」

  「有嗎?近來是有些過份了。」張文靜捂了捂臉,面上有些紅。

  元嚴又問道:「今日見過高氏夫人了?」

  「嗯。」

  「如何?」

  「她好漂亮。」張文靜道:「本想著她剛產子,難免憔悴,我不宜穿得太漂亮去見她,沒想到差點便被她比下去,幸而……」

  「幸而什麼?」

  「你要我說的,幸而我天生麗質。」

  「別鬧了,說真的,到底如何?」

  「溫柔真是很溫柔,卻比我想像中有底氣,想來也是,她兄長今已收復大理,又全心忠於李瑕。我家中兄長雖多,卻全被比下去。」

  張文靜鼓了鼓腮幫子,又道:「個個都眼高於頂,小瞧人,拖後腿。」

  元嚴目光看去,發現張文靜竟比前兩年還顯得小女孩氣些。

  「看來,你覺得高氏夫人比你強的便唯有家裡人了?」

  「欸,看破不說破嘛。」張文靜笑道:「我和她說好了,不能讓李瑕不安寧,匡扶天下的大丈夫,家宅若不寧,像什麼樣子。」

  「大帥好厲害。」

  「我與李瑕說了你是這般評價的,他說『哪有甚厲害的,不過是事先說好了』,嗯……他求娶明月姐時便說過很花心,與我也說過容得下共侍一夫便嫁。若哪個女子只想找全心全意的,他又不強求。」

  元嚴頗為慌張,驚道:「你怎能與他說這些……」

  「嗯?」

  「我一幕僚,背後說些私房話,豈好告訴東主。」

  「無妨無妨,他很大度的,對了,年節過後,我隨他往成都一趟,婚禮卻還有諸多事務未辦,元姐姐幫我可好?」

  元嚴無奈,只好應道:「知道了。」

  她也不知張文靜慢慢抹胭脂還要抹多久,自搖了搖頭出去,才到前院,正見嚴云云與雁兒坐在石桌處說話。

  「元先生。」嚴云云起身行了一禮,不是萬福,而是拱了拱手,笑道:「我來請元先生後日往家中吃年夜飯。」

  遠處有爆竹聲隱隱傳來,這一年竟是真要過去了……

  這是6月4日的第一章,現在一共還有三個盟主的加更,今天本來想加一章先的,看來要順延一天再開始加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