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4章 賺他上山

  這些九峰書院的學生本還在讀書,沒想到突然被人從山西擄到了潼關,更沒想到,整個關隴轉瞬間已被宋軍占據。

  自是震驚、惶恐,手足無措。

  林子見他們表情,卻非常得意……

  他手下暗探渡過黃河,沿途打聽張家女郎那一行人下落,找到了九峰書院,正遇到這幾名書生。

  開口相問,元從正一開始還肯說,待到後來卻是查覺出不對,驚呼「爾等是何人?快去報官!」

  暗探們不敢讓這書生壞事,遂乾脆將他們擄回來。

  大帥入長安至今,因手中文人太少,萬事只能親力親為,他們有目共睹,遇到讀書人當然還是讓大帥親自審問再招降。

  此時元從正亦微有惶恐,人都被擄來了,不敢不答,但還是問了一句:「不知大帥要找他們,是否有惡意?」

  「沒有惡意。」李瑕正色道:「是我知交故舊,故而尋訪。」

  「原來如此。」元從正稍鬆了口氣,應道:「其實,大帥所稱的『女道士』,正是遺山先生次女,也是學生族中姑姑,她夫家早殃,遂出家為道,號『浯溪真人』。」

  李瑕雖未想到,卻也聽韓承緒說過元好問次女。

  「元嚴?」

  元從正聽他直喚人家閨名,微有些尷尬,應道:「是,如今稱浯溪真人為宜。」

  「元家與順天張家交情不錯?」

  「金亡時,遺山先生當年曾幸得張家庇佑,並與張帥合力保存《金實錄》,交情甚深。」

  李瑕不疾不徐,又問道:「你可認得與浯溪真人同行的那位小郎君?」

  「不認得。」元從正道:「但……說是小郎君,似乎是男裝打扮的女兒身?她與族姑以姐妹相稱,算是學生的長輩。」

  「可否仔細說說她們的行蹤?」

  「大帥真無惡意?」

  「真無惡意,那是我朋友。」

  「好吧,她們本欲往長安,途中恰遇到潼關封堵,只好北渡黃河,由山西西向。途中經過書院,借住休整並採買了乾糧,次日即啟程趕路。學生也僅與浯溪真人談了幾句而已。」

  李瑕問道:「她們打算從何處西渡?」

  「自是蒲津渡。」元從正應道,「不過,沒多久之後,聽說起了戰事,黃河禁渡,也不知她們過了黃河沒有。」

  「沒折回書院?」

  「沒有,風陵渡也禁渡了。」元從正瞥了一眼林子,道:「官兵防得嚴,一般人很難像這位將軍能找到船,從郊野登岸。」

  語氣中帶著些幽怨。

  林子咧嘴一笑。

  李瑕又問道:「你還知道什麼?」

  「還有就是……只在她們離開後的兩日,順天張家的人馬便到了書院查探,或帶她們回去了……學生所知,僅有這些。」

  李瑕有些遺憾。

  想來,若張弘道派人追上張文靜,帶她從山西返回保州亦有可能。

  至於張弘道的那封信,很可能便是已得知了妹妹去往山西,遂大膽寫信質問商挺。

  ——「舍妹六月離家,查探沿途,唯往山西送元氏歸家,與李瑕有何牽扯?洛寧張氏之女今若不在京兆,復於何處?商公扣押其人,欲在何為?疑張家耶?」

  大概是諸如此類的意思,怪不得口氣那麼硬。

  故而,廉希憲將信燒了一半。

  果不其然。

  李瑕想到這裡,既深恨廉希憲狡猾,卻也能體會到對方的無奈……

  彼時,廉希憲局勢一塌糊塗,擅棄關中,若逃,闔家皆受牽連。要翻盤必須殺他李瑕,同時必須守潼關以保留反攻的可能,那就只能藏奇兵於華山,再逼他往華山。

  但他又不可能傻到仰攻華山。於是,廉希憲故意留下道士指明登山的小道給他創建偷襲的可能,再利用這半封殘信試圖激他。

  算不得什麼厲害手段,卻已是唯一的辦法,換作別人也許已經自刎謝罪以保家小,廉希憲倉促布局,卻險些還是成了。

  當時若再衝動一些……

  無所謂了,對方死都死了。

  李瑕收回心思,也感到壓力鬆了許多。

  他雖然早已猜到張文靜無恙,之前做決定時難免也會怕萬一,此時終於放心下來。

  「再等過了陣子,關中穩定了再去找她吧……」

  這念頭飄過,他揮了揮手,讓人將那些書生帶下去。

  ……

  「大帥,是否繼續追查?」

  「我們在山西還從未安排過暗探吧?」

  「是。」林子道:「但元從正說的確實是真的,我們的人是一路問詢過去,張家女郎確實經過了九峰書院。」

  「嗯,我是說,繼續查,但該小心些,正好也可以對山西進行滲透了……算了,暫時不必了,只追查文靜,之後就撤回來吧,先安定了關中再談。」

  李瑕又揉了揉額頭,終於感到了疲憊不支。

  取關中,收服了劉黑馬就很順利。

  但越順利,後續的收尾就越麻煩,民心不屬,兵力不足,細作橫行……又不能倚重宋廷的實力。

  不能倚重宋廷,最直觀的一點就是手底下屬於宋廷的官員都不能用。

  而關中三府二十四州,比漢中大兩倍,人口更是多了三四倍不止。

  這是什麼概念?以漢中五分一的官員數量,治理兩三倍的關中。

  遠遠沒到談其他的時候。

  穩定壓倒一切,能在一年內站住腳就不錯了。

  這也是李瑕為何最害怕廉希憲的細作,好在廉希憲多次擅作主張、罪過太大,只能殺李瑕以求速勝,沒有長期潛伏破壞的機會。

  這也是為何李瑕願意到華山了結,早了結、早安心……

  「這樣,這次『請』回來的書生,派人去將他們的家小都帶回來,底子也都摸一遍。」

  「是。」

  「潼關、華州一帶,告示也張貼出去,我要充實幕府,有才學之士可以到潼關應徵。」

  林子問道:「大帥還要久在潼關?」

  「得等各地守軍調防過來啊,黃河沿線不可不慎,長安有三位老人與劉元振在,我還能放心些……」

  「明白,一定儘快找到張家女郎。」

  李瑕笑笑,道:「去吧……對了,把這份策論卷子給那幾個書生做做。」

  ~~

  以前李瑕總以為科舉如何不堪,近來卻發現,這年頭要篩選人才,科舉確實是最適宜的。

  旁的不說,宋朝的策論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種腐儒的東西,相當能考較實務。

  至少,讓他來想一個適宜這時代的新辦法,無非是多開學院,時人也一直在做,困於財力物力,誰都做不到短期內普及所有人而已。

  因此他近來篩選人才的辦法,都只是丟一份策論過去。

  這次的題目也不新奇,興昌四年聞雲孫那一榜策論題,改成問如何使關中富強而已。

  次日掃了一眼,九峰書院那幾個書生中,元從正的見識就有些過份亮眼。

  李瑕一時驚疑,又將他招了過來。

  「倒未想到,和儀竟有如此高才……坐吧。」

  「謝大帥。」

  元從正見李瑕比昨日熱情不少,像有些疑惑,但還是老實坐下。

  李瑕今日才更仔細觀察了幾眼,元從正舉止果然不簡單,那種遲疑與惶恐之下,分明是從容與自信。

  他眼神中添了幾分欣賞,問道:「和儀多大了?」

  「稟大帥,二十又四矣。」

  「你才高八斗,一直未曾入仕?惜蒙古國不會用士。」

  元從正微微欠身,道:「今蒙古無科舉,自是鄉有遺賢,至於學生,才疏學淺,又久在僻鄉,未入仕也是應當。」

  「我聽聞,遺山先生自金亡後也不肯仕蒙,這是族訓?」

  「並非族訓,族祖晚年也曾覲忽必烈,請其為『儒教大宗師』,促其任用儒士治國。」

  李瑕道:「說到元家,我有一位家室,她外祖父諱『好古』,故而我昨日說我們沾親。」

  他昨日提一嘴,只是為安元從正的心,沒心思多聊。今日見了其人才學,再提,卻已是招攬之意。

  只能說,要人刮目相看,終究還是看本事。

  「原來如此!」元從正微微思量,道:「學生昨夜還一直在想,那是……阿鸞姑姑之女?韓家?」

  「正是韓家。」

  元從正聞言,臉色也是親近不少,似想上前,見李瑕身後兩名按刀護衛站在那,又懼於李瑕威風,又坐下,感慨不已。

  「故國破滅,親族散落啊。」

  「中原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李瑕抬手,請元從正喝茶,道:「這豈不是巧了?」

  「只能說是北地士人少,各家皆有聯姻。」元從正嘆道:「古來天下相爭,往祖輩論,豈不都是那幾家?」

  「不錯。」李瑕說過桌上的策論卷子,道:「和儀對關中很了解?」

  「畢竟只隔著一條大河。」元從正道:「若說了解,我對山西更為了解,情況相差無幾。」

  李瑕道:「我曾聽說廉希憲宣撫關中時,首倡府學,以教育人才為根本大計,當時不知為何,如今取了關中,才知他算得深遠。要治理關中,缺的不是田地,而是人才,安邦興業之人才。和儀這策論開篇第一句,一針見血,極有見地……」

  「大帥請恕學生冒昧。」元從正整理著衣袖,正色問道:「大帥乃為宋廷閫帥,學生乃為蒙古國人,不知大帥這是在……」

  「正是想請和儀入我幕府做事。」

  「這……」

  「可是顧慮家小?我已命人去接來。」

  「並非如此,學生父母早歿,又尚未成親,家中並無近親。」

  「那還有何顧慮?」

  元從正道:「學生只是……還未想過此事。」

  李瑕又問道:「既如此,為何答我策論?」

  「學生以為是做對了便可歸去……好吧,其實是一時技癢,見題心喜。」

  兩人對視了許久。

  最後,李瑕道:「我是誠心邀你助我。」

  元從正沉吟了一會,應道:「學生若為大帥幕府,便是北歸人,恐影響大帥仕途,不如……作罷?請大帥看在元家情面,放學生歸去。」

  「不影響我仕途,我也可以保證,北歸人之身份,絕不影響你前程。」

  「然學生不敢自比辛棄疾。」

  「你決意回去?」

  「是。」

  「那好,此事也強求不得,我安排船隻送你回九峰書院。」

  「但不知同窗當中……」

  李瑕道:「他們都願留下,畢竟,家小都已派人去接了。」

  元從正微微一愣,長揖到地。

  「多謝大帥……」

  ~~

  潼關北面正對黃河,北城門叫「吸洪門」,林子站在城頭,能望到奔騰的黃河水。

  望筒一移,只見幾名探子正帶著元從正向南岸渡口走去。

  「司使,不是說這是個大人才嗎?這咋又放了?捉了又放,捉了又放……」

  林子道:「誰說要放了?大帥是要『賺他上山』。等到了北岸,故意讓敵兵發現不就行了?讓這書生與我們的人一起在蒙人面前露了面,他回不去,才能為大帥所用。」

  「關幾天不也一樣,何必要搞這一出?」

  「你不懂,大帥要先試探清楚了才能大用他,一邊去……」

  林子自抬著望筒向黃河望去,一隻手輕輕敲著城垛,等了一會,待望到船隻北去,又去見了李瑕。

  只見李瑕還拿著那份策論在看,同時還提筆做著筆記,受益頗深的樣子,看有人進來,自顧自地還感慨了一句。

  「還是得從他身上學啊,活到老,學到老……」

  「大帥,安排好了。」

  「嗯,九峰書院那些書生不必再查了,就這樣吧。」

  「這……從北面帶回來的不摸清楚嗎?大帥說的『背景調查』……」

  李瑕淡淡道:「比起他的才華,這點小事不重要了。」

  「是。」

  「去忙吧。」李瑕揮揮手,自嘲道:「我又要再準備一下,向人剖明志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