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3章 使者

  「見過李閫帥閣下,在下耶律有尚,小字伯強。」

  「伯強不必多禮。」

  李瑕看眼前的年輕人彬彬有禮,遂也客氣兩句,問道:「你姓耶律,是遼朝後裔?」

  「遼東丹王十世孫,家祖在金時曾仕官於東平,故在下曾授學於東平學館,後師從魯齋先生。」

  「姚燧、閻復,與你是同窗?」

  「曾與閻子靖同窗。」耶律有尚道:「子靖早歿,可惜了。」

  「可惜了。」李瑕道。

  當年閻復的屍體被掛上開封重陽觀時,他還未離開,曾去看過一眼。

  說不上愧疚,但北地培養一個讀書人不容易,確實覺得可惜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

  耶律有尚年方二十五,雖是契丹後裔,但儀容辭令文雅,竟比一般的讀書人還講禮儀規矩。

  李瑕語氣隨意,問道:「你師從許衡,卻是奉廉希憲之命而來?」

  「是,廉公在京兆府,常與恩師討論治世之道,也正是廉公懇請恩師出任京兆府國子祭酒,提舉文教之事。」

  「看來,你們那邊,學術氣氛很融洽?」李瑕漫不經心問道。

  耶律有尚以前沒注意過這問題,疑惑道:「閣下以為有何不妥?」

  說到這裡,他隱隱有些焦急,道:「恩師以『謳誦之聲聞戶外如金石』,廉公言『文教為國家根本大計』,自當融洽。」

  聊到這裡,李瑕眯眼看去,已能體會到耶律有尚對北方文教的憂切。

  近年所見,北人之間,不論是漢、契丹、女真、沙陀、鮮卑後裔,不論文武,只要通儒學者,都是在互相救贖。

  如當年張文靜所言,她父親救了一個一個大儒,元好問、趙復、郝經、王鄂、敬鉉……這些大儒也努力保留著戰火中那一點可憐的文脈。

  這點文脈太可憐,容不下北人勾心鬥角。

  看過廉希憲與許衡之間,再看賈似道與吳潛之間,已到白刃不相饒的地步。

  「既是廉希憲讓你來的,若是為招降我,就請回吧。」

  「並非是為招降閣下而來,而是……」

  李瑕不給他作說客的機會,打斷道:「那是來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聞言微微一滯,道:「閣下兵入隴西,與民間秋毫無犯,可謂仁義之師。廉公深受感觸,欲與閣下約法三章。」

  「戰又不戰,他未免囉嗦了。」

  耶律有尚仿若未聞,道:「今雙方既以仁義之師戰於隴西,可否作個約定,萬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軍來犯,宜立即停戰,共克外寇。」

  李瑕問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軍』還是『外寇』?」

  「於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軍。與閣下而言,則是外寇。」

  「廉希憲打得好算盤。」李瑕淡淡道:「怕阿里不哥由涇河而下,使關中不能全力對敵於我?但阿里不哥是你們的大敵,不是我的。」

  「不錯。」耶律有尚坦然承認,道:「今閣下取隴西,廉公雖憂,然不怒。所慮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們這些?」

  「隴西以北,地勢平闊,閣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膽多說一句,閣下嘗言『阿里不哥誠慕漢家威儀』,此語極傷北人之心。」

  「何必較真?阿里不哥既與忽必烈為敵,敵人的敵人也許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長揖到地,道:「閣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漢制,視中原百姓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馬入隴西,今日他擊敗你我,明日便調轉屠刀,教關隴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誠而懇切。

  「蒙古內鬥素來激烈,早在滅金時已有固守蒙古傳統或習漢法之爭。而何謂蒙古傳統?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為天下之廣袤永遠搶擄不盡,並不需治理,他將所到之處之人口屠戮殆盡,將所到之處化為草原牧場,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絕不會是閣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斷,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閣下尚且以為阿里不哥不足為懼……」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斷了耶律有尚的話,道:「我遠比你們有原則。」

  ……

  在李瑕看來,宋蒙之戰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為孟珙、余玠、呂文德三個階段。

  孟珙大敗蒙軍多次,尚還能存恢復之志。余玠守蜀時,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珙的區別在何處?

  川蜀元氣大傷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萬人已遭屠一千萬。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珙的戰果。至於他李瑕,則是趕上蒙古大變,時機不同。

  別的條件都能創造,唯有人口,沒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復。

  這,就是放任「固守傳統」的蒙軍入境的後果。

  再看蒙古內鬥,阿里不哥遠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這並不是說李瑕幫阿里不哥打敗忽必烈,再對付阿里不哥就會更簡單。

  相反,若是忽必烈爭贏了,李瑕也許還有勝忽必烈的機會;但若是阿里不哥勝,李瑕更難抵擋蒙古。

  因為,忽必烈若勝,代表著蒙古鐵蹄得停下腳步,一邊治理一邊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財,就得分裂。

  北地漢人花了二十餘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漢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勢,與傳統派內鬥,進而,偌大的帝國四分五裂。

  若讓阿里不哥勝,就是在阻止、延緩這個分裂。

  當蒙古的「傳統」勝利,蒙古人繼續認為廣袤天地永遠搶擄不盡,那便是繼續搶擄,蒙古鐵蹄不停。

  這道理是錯的,但屠刀不問對錯。

  李瑕沒有長城、沒有燕雲十六州,只要讓蒙軍長驅直入一次,中原生靈塗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氣,失去了求勝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餘年的心血,再從忽必烈手上搶奪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於一個喪心病狂的屠夫來施予幫助。

  簡單來說,李瑕嫌忽必烈壞,但阿里不哥更壞。

  忽必烈在個人能力上能贏過阿里不哥爭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點卻是能以屠殺摧毀李瑕、李瑕唯有通過搶奪中原人心才能勝過忽必烈。

  強弱不是簡單的數值,強弱之勢是流動的。

  政治和戰爭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

  所以現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幫忙抵擋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幫忙抵擋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稱王稱帝的私心;後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這不是矯情,而是政治與戰爭中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敵我關係,誰才是真正的敵人,誰才是真正可以拉攏的對象。

  ……

  「我明白廉希憲想告訴我什麼。」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對方眼神中帶著些焦慮,不急不徐地開口。

  「我與你們交手過很多次,打了很多場戰,結了很多私怨,仿佛我們之間才是敵人。而我與阿里不哥並未接觸過,渾都海曾邀我共擊汪良臣,他們仿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渾都海絕非真心與閣下……」

  「你別急,聽我說。」李瑕道:「是敵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該看……文化形態。只會燒殺搶擄的人永遠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們,有朝一日能夠支持我。」

  「支持閣下?」耶律有尚微微一愣,道:「閣下恐不足保四海安定。」

  語罷,他意識到自己因李瑕的狂言而失態了,又道:「廉公派在下來,想告訴閣下,時局至此,陛下正阻擋阿里不哥殘暴之軍,已危如累卵。閣下若火上添油,恐引火燒身、萬劫不復。」

  「放心,我明白。」李瑕道:「我說過,我要做的比忽必烈好,而不是比他差。忽必烈尚且敢背叛蒙古傳統。我若還聯盟阿里不哥,那就太傷北人之心了。」

  「正是此理。」耶律有尚大喜,長揖到地,道:「閣下未與渾都海合兵,廉公非常敬佩閣下。」

  「他不配。」

  耶律有尚一愣,再次亂了些分寸。

  李瑕道:「他一邊說著慕漢化,一邊屈服於蒙古屠刀,那就不配就此事敬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行漢法。那時,我會敬佩他。」

  「閣下……未免太……」

  「因為我不虧心。」李瑕道。

  耶律有尚一時已把握不住談話的方向,遂直言道:「閣下答應廉公所請了?」

  「我只是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認為忽必烈還可以再被逼一逼,我拿下關中,忽必烈正好勉強能勝阿里不哥。」

  耶律有尚一滯,想了想,應道:「那好,廉公願與閣下各施所長,看閣下有無能耐奪關中。」

  「好。若蒙軍自吐蕃、甘州來犯隴西,爾等須與我休戰;若蒙軍自涇原攻關中,我亦不趁人之危。」

  「多謝李帥!」

  耶律有尚再次長揖一禮,之後,抬頭看向李瑕,似在認真觀察他的神色,並緩緩說了一句。

  「既是仁義之師相爭,閣下若取關中,還請繼續秋毫無犯;而我等若取漢中,亦然也。」

  李瑕神色絲毫不變。

  ~~

  直到送走了耶律有尚之後,李瑕才翻出了漢中地圖,皺眉沉思起來。

  他寧可只帶八千人來隴西,也沒有抽調更多蜀中兵力,為的便是後方安穩。

  確實,林子曾領漢中三千人,與許魁在大散關的兵力去堵了劉黑馬,但只有十日,如今三千兵力已回駐漢中了,各關隘駐軍也在。

  廉希憲取漢中?

  走哪裡?

  必須經過隴西的祁山道不必擔心,其餘道路一共四條——

  陳倉道最好走,但有許魁領三千兵力駐守大散關;

  褒斜道破敗,唐宋以來雖有修繕,不復當年好走,且有斜谷關,宋禾領兩千兵力駐守;

  儻駱道最險,幾不可通行,但考慮到完顏亮曾分道攻宋時便兵出儻駱道,也在駱谷關布置了一千守軍。

  子午道最長,亦是艱險難行,楊奔領兩千人駐守於子午關。

  李瑕思來想去,廉希憲無論如何出兵都過於行險。

  「你拿什麼取漢中?這是在試探?是威脅?或是為亂我心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