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9章 魏紫姚黃

  選德殿上,內侍們又添了一次燈油。

  官家與一眾大臣還在議政,這已是一月內連著兩次罷免宰相。

  政局動盪,讓所有人都感到心力交瘁。

  哪怕是最年輕力壯的賈似道,眼窩也已塌了下去,臉色黯淡。

  「陛下恕罪,臣與程元鳳有私隙,此為臣之不是。請陛下任程元鳳為左相,臣願辭相位……」

  「夠了!」

  趙昀好話說盡,終於發了脾氣。

  他雖怠政,卻深知賈似道有佞臣之氣,必佐以直臣來用。

  這是趙昀的底線。

  「賈師憲,朕已好言勸了你一整夜,莫不識抬舉。」

  賈似道無奈,跪地請罪。

  「臣……」

  「閉嘴,你說得夠多了。不得辭官,你任左相,程元鳳任右相,且給朕……好好做。」趙昀撫著額頭,只覺頭痛的厲害。

  若賈似道還敢再多說一句,他真要翻臉了。

  賈似道嘆息一聲,行禮道:「陛下聖明,臣願與程元鳳共效牛馬之勞。」

  掰扯了一晚上,他已盡了全力,終究還是沒能成為獨相。

  「都告退,餘下事,明日再議。」

  趙昀用力揉了揉臉,打了個哈欠,不等臣子們退下,自倒在御榻上。

  「不必擺駕,朕在前殿歇。」

  疲倦壓下來,但心裡太多事務,一時卻睡不著。

  心緒萬千……

  這叫怠政?個個罵朕怠政?

  數數,幾代帝王加在一起,做的事有朕多嗎?!

  吳潛竟還想讓朕還位於宗室?

  黃氏與人有姦情?

  就黃氏那老實巴交的樣子,呵,必是吳潛派人去勾搭黃氏卻不成。

  原本不願罷相,淮東戰事、蒙古來使、錢糧不足……哦,今日又出了蒙古細作潛入臨安刺殺重臣,多少事擺在案頭?

  吳潛卻非得在這種時候添堵……

  「陛下!不好了!」

  耳邊那尖叫聲傳來,趙昀冷哼一聲,絕不打算起身。

  便是天塌下來,他今夜就是不起了。

  就是要怠政。

  「陛下!噩耗!噩耗!榮王……薨了!」

  趙昀倏然翻身而起。

  「你說什麼?!」

  ~~

  趙禥畏畏縮縮走進殿中,只見趙昀頹然坐在御榻上,臉上滿是哀容,淚水縱橫。

  殿內還有哭聲響起。

  伴趙昀十三年,趙禥還是頭一次見養父哭,只好跟著大哭起來。

  「禥兒……過來。」趙昀聲音沙啞。

  「父……父皇。」

  「叫爹爹。」

  「爹爹。」

  「嚇壞了吧?」趙昀拍了拍趙禥的後腦勺,這才開口道,「與爹爹說,你叔父……如何沒的?」

  趙禥臉色巨變,整個身子都顫抖得厲害,哆哆嗦嗦道:「我……我我與叔父到瑤圃池……說說說話,突然,有……有有水鬼爬出來,砍……砍死了叔父……血,都是血,好可怕……鬼……」

  趙昀皺了皺眉,道:「沒有水鬼,別怕,沒有水鬼,告訴朕,那人是誰?」

  趙禥雙腳一軟,已嚇得跪在地上,表情惶恐至極。

  趙昀心念一動,眯眼觀察著嗣子的表情,已意識到他有事瞞著自己。

  「說,是誰?」

  趙祺嚇得一個激靈,捧著腦袋大搖其頭。

  「說。」

  「是……是表弟……是魏……魏關孫……」

  趙昀一愣,喝道:「不可能!」

  趙禥見他龍顏大怒,終於駭破了膽,白眼一翻,整個身子如羊癲瘋發作般簌簌不停。

  這下倒是嚇到了趙昀。

  「快!傳御醫!快啊!好了好了,禥兒別怕了……朕不該吼你……世上無鬼,別怕了……御醫!御醫!」

  ……

  心煩意亂。

  本就心煩意亂,才哀慟了弟弟,又要將嗣子送去醫治……等趙昀重新在御榻坐下,只恨不得當場魂歸九天。

  他的頭髮已亂了,幾縷白髮散落下來,襯著眼中的紅血絲,愈發觸目驚心地蒼老。

  「陛下,皇城司顧都知、何都知到了。」

  「等……等著。」趙昀喃喃道。

  他得先緩一緩,才能召見臣下。

  弟弟死了,死了……五十二年相伴,弟弟走在了自己前面。

  到頭來,兄弟二人僅留下一個兒子。

  趙昀抬起頭,努力止著淚。

  這次不是為趙與芮,為的是他深入骨髓的孤獨……

  但還得找到兇手。

  趙昀回想著趙禥說的那些,念叨道:「魏關孫?」

  他當然知道魏關孫,那是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兒子。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因何而起的?

  只記得那日,母親入宮閒聊,說起了姐姐……

  「你姐姐家那孩子,真是又漂亮又伶俐,一說起來,為娘又想見這外孫了。」

  「孩兒也想見見,正好召他入宮便是。」

  「陛下,外臣入後宮不便,不如讓奴婢安排,明日再見?」

  「豈須那般繁褥?這樣,朕收這外甥為義子,賜名『趙孟關』,去,召趙孟關入宮……」

  不過是陪母親見見外甥,稍享尋常人家的天倫之樂。

  之後,傳什麼「魏紫姚黃」,傳什麼「魏太子」,趙昀只覺那些人沒事找事。

  直到聽說……魏關孫溺斃在了榮王府的瑤圃池裡。

  謠言就此戛然而止……

  趙昀閉上眼,搖了搖頭,不願回憶此事。

  當時他迅速以魏關孫貪玩,失足落水結案。

  不敢查。

  萬一查清了,如何與母親說?

  「母親,你的兒子或孫子,把你的外孫推進池塘了……」

  趙昀愈發感到孤獨,吸了吸鼻子,心思轉回眼前榮王遇刺一案。

  方才看趙禥的表情,顯然有所隱瞞。

  趙禥只怕是……早早就知道魏關孫死於趙與芮之手。

  魏關孫陰魂索命?

  不,沒有陰魂,只有人為。

  魏峻已病故,兇手難道是……姐姐?

  可,姐姐失子之後,神志已有些癲了……

  上次都不查,這次還要查嗎?

  思及至此,趙昀又想到生母全氏,長長嘆息了一聲。

  他幾乎想讓皇城司退回去,但心中又起一絲疑惑,還是吩咐了一句。

  「傳皇城司都知顧奕、何仲景覲見。」

  ~~

  殿內已沒有內侍再添火燭。

  趙昀只與兩個密探首領私下商談。

  「榮王病故了。」趙昀低聲念叨了一句,「慈憲夫人很悲慟。」

  一句話,先給這案子定了基調。要秘查,不能大張旗鼓。

  「卑職明白,懇請陛下節哀。」

  「說事吧。」

  顧奕道:「昨日,榮王加派了府上守衛,將忠王府、榮王府圍得水泄不通。推測是擔憂吳潛政鬥不成,改為行刺。」

  趙昀默默聽著,心知吳潛絕不敢對皇親下手。

  顧奕又道:「以榮王府之守衛,不可能有刺客潛入。」

  「不可能?」

  「至少,卑職絕無此能耐。」顧奕又道:「唯一的可能,是刺客趁著忠王下聘之時已潛在榮王府內。」

  「亦不可能。」何仲景道:「昨日,榮王曾徹底搜查過府邸。」

  「他在擔心誰?」

  「卑職不知,卑職推測,榮王是擔憂吳潛……或是李瑕。據近日卑職追查,嘉興李家滅門案,有跡向指明是……」

  趙昀抬了抬手,止住了何仲景的話。

  顧奕卻道:「卑職以為,臨安城有實力引此案者,李瑕或算一個,他今日一早遭遇了蒙古刺客,重傷養病,此事亦可疑。」

  「查。」

  「遵旨。」

  何仲景則道:「卑職以為便是蜀帥也不可能做到派人入榮王府行刺而不露痕跡。還有一點值得注意,案發時只有榮王、忠王在瑤圃池,榮王身受數創,而忠王毫髮無損,可推斷兇手是報復榮王,而與忠王無隙,此事,絕非朝臣作派。」

  「為何?」

  「若是李瑕或別的朝臣所為,栽贓一個兇手更為妥善。而此案,根本不像是神志清醒之人作為……」

  何仲景話到一半,意識到了什麼,四下看了一眼,低聲道:「重重護衛之中,殺人後飄然而退,實非人力所及。卑職以為,或真是……魏關孫鬼魂作祟?」

  「荒唐!你素來便信這些神神鬼鬼、子虛烏有,此案給朕打起精神來仔細查!」

  趙昀好不容易打起精神來又罵了一通,愈發感到疲倦。

  何仲景連忙告罪。

  「卑職知罪,卑職請先查四郡主府。」

  「不需要!不會是她!」趙昀大喝一聲,揮手道:「去查,看是誰敢動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查……」

  顧奕、何仲景暗自叫苦不迭。

  這案子唯一的人證只有忠王,忠王一口咬定是魏關孫鬼魂作崇,官家卻不願查魏關孫一案。

  而明面上榮王已是病故,現在是官家要知道真相,不是要結案,故而不容搪塞。

  偏這真相,查案伊始已被官家親手捂了一半。

  這又叫人如何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