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辜負

  吳山,李府。

  年兒探頭探腦往主屋裡瞧了一眼又跑出來,找僕婢問道:「郎君呢?」

  「大帥在屋裡。」

  「不在呀。」

  「請姑娘莫在問了,大帥就在屋裡。」

  「哦,可是明明就不在。」年兒也怕這些僕婢,只敢小聲嘟囔著。

  她又進到屋裡,掀開被子、打開衣櫃看了看,根本就沒有李瑕的蹤跡。

  心裡不由有些擔憂,她抱著李瑕換下的衣服聞了聞,發現沒有血味才放鬆下來,往榻上一躺,自言自語著。

  「他肯定是生氣了……」

  ~~

  直到傍晚時分,一輛馬車緩緩從杭州大街馳來,到了吳山腳下一拐,往西湖邊行去。

  李瑕已從車底跳下,翻進一間小院,穿過地道,重新回到了府邸中。

  「大帥。」劉金鎖連忙迎上來,道:「有客到了,是臨安知府,我把他放在偏廳等著,等了半個時辰了。」

  李瑕點點頭,不慌不忙道:「容我換身衣服。」

  他先回了主屋,邁過門檻之前見屋內拖的乾淨,於是停下腳步,脫了那滿是泥濘與碎彩屑的靴子。

  只見年兒正抱著一迭衣服,蜷在床角睡得正香。

  李瑕過去,拉出自己的衣服。

  「啊,你回來了,那個,你是不是生年兒的氣了?」

  「嗯?」

  「出事時年兒就只想著姑娘,你是不是因為這個生氣了?」

  「沒有,放心吧。」李瑕笑了笑,搖頭道,「我還有事,一會再與你說。」

  「那就好,年兒給你換衣服吧。」

  「好。」李瑕指了指脖子上,道:「再留兩個印子,都淡了。」

  「我才夠不到。」年兒有些不情願。

  她個子本就不高,但李瑕已俯下身來。

  「快,還忙。」

  年兒無奈,只好湊上前,用力吮了兩口……

  ~~

  偏堂上,趙與訔已飲了五杯茶水,終於見李瑕不慌不忙過來。

  「趙知府久等了。」

  李瑕拱手賠罪道:「昨夜院裡遭了盜賊,嚇得一夜未睡,方才下人怎麼叫都不醒,慚愧。」

  趙與訔眯眼看至李瑕,搖頭嘆息了一聲。

  「我來,為的也是此事,臨安治安一向不錯,未想竟有如此無法無天之盜賊……你們先退下吧,我向非瑜問些詳情。」

  下人們都退走,堂內只剩兩人。

  趙與訔捧著茶杯,卻良久不開口說話。

  李瑕也有耐心,並不急著問。

  廳外的暮光將要退去,李瑕起身點了燭火。

  趙與訔又看了他的脖頸處一眼,終於開口道:「非瑜暫居臨安雖清閒,也不該耽於玩樂,當多讀書才是。」

  「官家亦是這般說的。」李瑕把蠟燭釘在燈柱上,蓋上燈罩,隨口應道。

  趙與訔道:「我與吳相公是真心期盼非瑜能扶搖直上,成為一代名相。」

  這話里的意思像是說,官家未必是出自真心,只是想把李瑕暫留在臨安。

  趙與訔則很真誠,又道:「此來,吳相公托我帶了兩箱書籍,吳相公輾轉四方一直帶著它們,今日便送與非瑜。」

  李瑕明白這兩箱書籍絕不普通。

  吳潛二十二歲中狀元,為官數十載,有施政之能,又教出數不清的進士,也有大學問。

  這是傳承衣缽的意思。

  前些日子,吳潛設計讓李瑕到太學讀書,該是想親手託付,但李瑕不肯去,到了今日,便只能請趙與訔送過來了。

  許是因為欣賞李瑕,許是為了回報李墉……

  李瑕鄭重行了一禮,道:「若今日談完,閣下還願留下書冊,晚輩一定妥善保管、仔細翻閱。」

  趙與訔坦然替吳潛受了禮,擺手道:「不論談得如何,吳相公對你的厚望不變。」

  「但我已經辜負了吳相公厚望。」李瑕道。

  「形勢比人強啊,想辜負也已辜負不了了。」趙與訔苦笑著,又嘆道:「非瑜還真是,太自負了。」

  「如此說來,吳相公已動手了?」李瑕道,「他說要保我,卻連自己的命都不顧?」

  「我已答應過吳相公,必保非瑜性命。」趙與訔語氣慷慨。

  「多謝了。」李瑕道:「無論如何,閣下與吳相公這份情誼,晚輩記下了。」

  「我們應該做的。」

  李瑕沉默片刻,問道:「閣下與官家同輩,有子十人,想將哪位郎君過繼給官家為嗣?」

  「這……非瑜太直率了。」

  「又何必遮掩?」李瑕道:「閣下紆尊前來,該是想商議此事吧?」

  趙與訔長嘆一聲,道:「未必便是我的兒子,最終還是要官家定奪。」

  李瑕點了點頭,再次起身,拱了拱手。

  「非瑜這是為何?」

  「此前在西湖,我與吳相公談過一次,拒絕了吳相公的美意。你們說我太自負,今日將此話奉還……閣下與吳相公,太自負了。」

  李瑕這句話說得頗不客氣,最後才道:「諸位維護之意,我心領了。但我所做所為,從不只是為了活命,也不是為了『以待來時』。」

  趙與訔一愣,笑道:「聽不懂非瑜言下之意。」

  「諸位安排好了一切……為大宋社稷作了安排的同時,也安排了我的性命前程。但,我不喜歡被安排。」

  李瑕話到這裡,又道:「我的事,我做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了,非瑜還看不明白嗎?」

  趙與訔起身,走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一定要讓我直說?吳相公已動手,令尊牽扯其中,只有我們能保住你……」

  李瑕道:「我敬佩吳相公,可他太自負了。」

  「你啊!」

  「抱歉,我與諸位終不是一路人。」

  ~~

  趙與訔一路離開李府,始終猜不出李瑕的自信從何而來。

  吳潛已完成了布局。

  李墉已進了黃定喜院中,說服了忠王生母。

  官家已擺駕慈憲夫人府……

  從最初上書請求天子擇嗣於宗室,不成;

  到散布消息中傷趙禥,反遭榮王毒手;

  再到如今不得已而施展毒計。

  整整謀劃了十年。

  探查榮王府之隱秘,探查李仁本家舊事,從千絲萬縷中找到忠王那唯一的破綻,一點點地,化不可能為可能。

  十年間,為了抗擊虜寇、為了剷除奸黨,他們也多次停下動作,終於等到了眼前這個時機。

  至此,一切已水到渠成。

  只要有人一腳踹開那道門,便可將趙禥這個不堪為君的廢物,從儲君之位上狠狠拽下來!

  這是他趙與訔唯一的機會,也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思來想去皆是如此。

  但李瑕為何能說出那番話?

  趙與訔想不通。

  直到他回了府中,有人迅速趕過來,低聲道了一句。

  「官家已回宮了,吳相公遞了辭呈。」

  「忠王呢?」

  「不知,官家沒提易嗣。」

  趙與訔已感到了不好,一把拉住對方的衣領,問道:「今日榮王府沒出亂子?」

  「沒有,陛下親自攜忠王去探視了隆國夫人,其後徑直回宮了。」

  「婚事呢?」

  「全氏已收了忠王聘禮,訂下了婚期……」

  「怎麼會……怎麼會……那人呢?」

  「不見了。」

  趙與訔已完全驚愕住,一把推開來人,道:「再去吳相公府上打探。」

  他焦急地踱了幾步,腦子裡一團亂麻。

  李墉去哪了?

  哪怕沒能說服黃定喜,僅是被捉姦在床,事情也能成……

  那是,被趙與芮找到了?

  不應該的,以李墉之機敏,能藏身保命這些年,不該在最後關頭出錯。

  李瑕帶走了?

  更不應該,李瑕說服不了李墉,李家血海深仇,李墉不可能不報。

  哪怕李瑕再自負、再不智。李墉卻不會看不明白,若放任忠王為儲君,下一個要死的就是李瑕……

  ~~

  幾支箭矢在燭光前緩緩晃動,冒著青光。

  趙與芮眯著眼看了兩眼,點了點頭。

  「榮王小心,這箭上抹的是劇毒。」

  趙與芮淡淡道:「再是劇毒,也得射中了才行。」

  「榮王放心,據董宋臣遞的消息,官家明日清晨將召李瑕入宮奏事。他會在辰時左右路過青瓦子,我們埋伏於此……到時弩箭射出,李瑕便是帶再多護衛,也必死無疑。」

  「殺了之後,能瞞過去?」

  「死士已準備好了,旁人只會認為,因李瑕斬殺蒙古主,蒙古遣刺客入臨安報復。至於昨夜的盜賊,便是為了踩點。」

  「此次,莫再失手了。」

  趙與芮揮了揮手,閉目養神。

  若說他此前還不想對李瑕下殺手,那是顧慮著朝廷規矩,也想通過李瑕找到李墉。

  今日,吳潛領官家到榮王府,直撲那賤婢的院子,卻真是嚇到了趙與芮。

  好在沒出事。

  驚魂未定之下,趙與芮又想到,李瑕可是諜探出身,如今吳潛事敗,萬一那小子鋌而走險,卻不是鬧著玩的。

  趙與芮遂警覺起來,當即在榮王府、忠王府加派了大量護衛,且以防盜賊之名,請旨調了御前軍侍衛。

  哪怕擔些干係,及早殺了李瑕,才叫人安心……

  ~~

  「啊?你又要出去?」

  「是啊,辦完這最後一件事才叫人安心。」

  李瑕任由年兒給自己換過衣服,拍了拍她的腦袋,又道:「你去找你家姑娘吧,我這兩日會很忙。」

  「那你沒真生年兒的氣吧?」

  「真沒有。」

  「你可不要又去嫖……」

  「好。」

  年兒話音未落,李瑕已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了屋子。

  他一路又穿過地道,姜飯迎了上來。

  「人呢?」

  「先過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