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陷城

  夜色中,劉黑馬亦在策馬狂奔。

  傍晚,他得了劉元禮的消息之後,確認蒲帷所提供的情報是真的。

  劉黑馬信任長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謹慎。

  於是,他留下劉元振、賈厚領一千兵力守營,親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馳到新津,在三渡水碼頭渡過金馬河。

  然後,直奔邛崍,出其不意偷襲李瑕腹背。

  毫不猶豫,雷霆一擊……

  遠處的群山像在倒退,騎兵疾馳過荒野。

  紐璘的殘部作為嚮導,奔在最前面,忽指著前方的金馬河大喊。

  「劉大帥!看,前面果然沒有宋軍,宋軍沒打算從岷江運糧!」

  「快!渡河!」

  劉黑馬不打算讓李瑕占據了西嶺一帶的有利地勢,軍令極嚴厲。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僅花費了三個時辰,他們到了邛崍縣以東的墩子山。

  算起來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這是近三千人行軍,且還渡過了金馬河。

  放眼當世,已是可怖的行進能力。

  劉黑馬也不得不下令兵馬休整,同時散開哨馬四下打探。

  許久,有哨馬歸來,稟道:「大帥,探到宋軍營地。」

  「在何處?」

  「固驛。」

  ……

  固驛是邛崍縣城外官道上的必經之路,因此劉黑馬並不驚訝,他就是衝著此地來的。

  他親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於夜色中望向固驛,卻不見營火。

  看了好一會,他才隱約望見一頂頂軍帳的輪廓。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處關卡。

  「拿地圖來……莫點火。」

  劉黑馬接過地圖,就著月光看著,手指從靈關道的出口劃向成都。

  「輜重只能走這條路。」他喃喃著,似在對李瑕說。「北面有南河,糧草必須在固驛集散。這是你最可能親自鎮守之處。」

  他眯著眼,又思忖著李瑕的分兵布置。

  兩百里官道,六千宋軍要防守這條輜重線也不易。

  劉黑馬判斷李瑕最多有千餘人守在固驛,而南北的宋軍要趕來接應,至少還須一個時辰。

  足夠了。

  「傳令下去,人銜草、馬銜枚,壓過去,偷襲這支宋軍。」

  「是。」

  劉黑馬沒有說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賞那年輕人,也真心想招其為婿,但戰場上,沒有這種心軟。

  夜色中,蒙軍已撲向固驛的宋軍營帳。

  終於,一聲驚呼打碎了山野的寧靜。

  「敵襲!」

  「殺了他們……」

  ~~

  成都。

  劉元禮提刀而走,抬頭看向從城頭上走下來的蒲帷。

  他不像兄長劉元禮待人和氣,也不因蒲帷殺人獻城而感動,始終沉著臉。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腳步,似乎有些被嚇到。

  他看著劉元禮,縮了縮脖子,將手裡的頭顱提了提,問道:「仲舉兄呢?」

  書生總是這樣,大事臨頭,還關心些細枝末節。

  劉元禮目光四下一掃,見城內其餘宋軍還未反應過來,放鬆不少。

  他沒工夫與蒲帷閒扯,命令麾下校將領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門,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長留營守衛,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斬了孔仙?告訴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話里好幾件事。

  蒲帷顯然跟不上劉元禮的節奏,又問道:「你們不會殺我?」

  劉元禮沉聲道:「令尊早已歸降,你亦是大蒙古國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又道:「不必緊張,把頭顱給我。按我說的做,我保你無恙。」

  「好。」

  蒲帷臉色很蒼白,愈顯得緊張,忘了繼續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沒想過要殺孔將軍,但我也不知是怎回事……」

  劉元禮腳步很快,離他愈來愈近。

  「無妨,我明白,殺人是這樣的。但眼下不是談這些的時候……」

  劉元禮話到一半。

  蒲帷突然將手裡的頭顱猛拋過來,轉身便跑。

  「轟!」

  一聲巨響極突兀的炸開,驚天動地。

  劉元禮腳下的地面劇抖,將他整個人都掀翻在地。

  「轟隆隆隆……」

  隨爆炸而來的是整個東城門轟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樓已砸落下來,緩緩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著東城門的蒙卒身上。

  「啊!」

  悽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木石滾滾而下,塵灰飛起,如大霧生起。

  簌簌聲中,整個城門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爛,有的只斷了手腳,還在血泊里翻滾。

  構成一副地獄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嚇得四處逃竄。

  然而,隨之而來的是襲卷的箭雨。

  「嗖嗖嗖……」

  「殺虜啊!」

  「殺!」

  也不知是哪來的一聲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戰鼓響起。

  腳步聲整齊,逼近。

  ~~

  劉元禮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抬起頭看去,只見派去控制另外三個城門的蒙軍已又向這邊逃來。

  他們身後,宋軍披著重甲,推著拒馬,揚著長矛,正一步一步向這邊堵圍。

  中計了!

  千防萬防,到頭來,竟還是中計了……

  劉元禮才爬起來,背上猛地又是一陣劇痛。

  「噗!」

  他噴出一口鮮血,再次摔倒在地,五臟六腑都覺得辛辣。

  城頭上的宋軍已開始向這邊拋射木石。

  金汁撒下,巨臭。

  又是一片慘叫……

  「五將軍!」

  混亂中,有親衛衝上前,護著劉元禮想逃。

  卻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沒有了瓮城,但眼下這情形,宋軍從各個巷子包圍過來,將他們堵死在此處,已真成了瓮中捉鱉之勢。

  劉元禮再次轉頭望向城門。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東門卻也不會再開了。

  他恍然明白過來,這十餘日來,李瑕不是在修築城池,而是在城門上堵木石、填火藥,為的便是今夜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該算到……不可能算到我們會招降蒲帷……」

  這般想著,劉元禮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帷,卻忽然看到腳邊有一個圓滾滾的頭顱。

  他眯了眯眼,終於看清那是個被俘虜的蒙卒。

  「該死……」

  ~~

  城頭上,蒲帷站在那,臉上滿是大汗。

  只覺後怕、心驚。

  他眼神並未聚焦,絲毫沒去看那紛亂的戰場。

  漸漸的,腦子裡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賈厚初次來招降,說到大良城守將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絕不可能投降!」

  當時蒲帷有些情急,毫無防備地便喊了出來,想要為父親辯駁。

  他沒注意到,賈厚聽到這句話,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還有一絲驚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後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態。

  「非瑜,我確實不該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於泄了軍情吧?」

  「我觀那賈厚是個聰明人,必會想辦法利用此事。他們若再派人來接觸你,你將計就計便是。」

  「真會派人來?」

  「有可能,多做準備吧。我提出要見劉黑馬一面,到時我與孔將軍出城,為他們創造機會。」

  「若真是如此,我需詐降?但我初出茅廬,如何瞞得過劉黑馬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運籌』,想必能運籌帷幄。」

  「非瑜不必打趣我,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時,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裝。劉黑馬看的是局勢,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條。我與你說『我們降了吧』,不是開玩笑,而是你確實無奈。」

  「是無奈。」

  「對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親征的消息早便遞上去,朝廷卻始終在猜忌蒲帥……往後,蒲帥、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確實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懷這種無奈、失望,他們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餡的時候,想想余帥、想想蒲帥,想想這川蜀戰場有多讓人絕望,想想投降確實是最好的選擇。」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總歸,你見過他們之後,還是要回來見我。」

  「我若真降了,你還能再說服我復歸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還是那句話,等擊敗了劉黑馬,我再與你細談往後……」

  ~~

  城下廝殺依舊,火光與血光之中,蒲帷閉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雖沒直說,但他感受得出來,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會投降的。

  時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他要堅守從小到大那保家衛國的志向時,是需要有什麼東西來支撐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點點的支撐就夠。

  蒲帷閉上眼,再次在腦海中看到了他父親屈膝乞活的畫面。

  他在想,當時父親若是能得到多一點的信任,是否會有不一樣的選擇?

  ~~

  「年輕人呵,熱血未涼。」

  孔仙指揮著戰事,偶爾瞥見了身後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許,這年輕人經歷的世情再多些,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後,他又搖了搖頭。

  至少,他自己年歲與蒲元圭相近、經歷與姚世安相同,卻從未想過投降。

  這種事誰說得准呢。

  誰又能斷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