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營盤

  次日,江春醒來,只覺頭痛不已。眯著眼看去,見到牟珠正坐在床邊。

  「官人醒了,先喝碗解酒湯吧。」

  「幾時了?」

  「巳時二刻。」

  「這麼晚了?!」江春坐起,喃喃道:「發生了何事?」

  「發生了何事?」牟珠淡淡道:「一場接風宴,吃了一月俸祿,官人嘴裡說著煩李縣尉,卻還真大方。」

  「這麼多?!」

  江春有些心疼,但又不算太在意,除了那每月二十多貫,他還有各種衣賜、祿粟、職田,老家還有營生。

  牟珠卻不依,「哼」了一聲,道:「大手大腳,但正經交代官人做的事,半點不做。」

  江春撫須不語,發著呆。

  牟珠又道:「昨夜趁姓劉的莽漢喝醉,妾身可使嚴婆去打聽了,李縣尉那婚事乃是私下訂的,納采、納吉還未辦,官人可得捉緊了。」

  「你這婦人又提此事。」江春不悅。

  「就讓官人開個口,如何有這般難?!」

  「休得聒噪……」

  「官人還凶?二十多貫說花就花。伺候了你一夜,醒來就罵妾身。」

  「好了,好了,莫煩我。」江春皺了皺眉,問道:「李非瑜呢?」

  「一大早就帶著人到符江東岸去了。」牟珠道:「往常都是官人灌醉別人,可今日這酒量、精力、威望,樣樣都被他比下去了。」

  「呵,李非瑜一共就喝了不到三小杯,還說蜀南酒不烈,我……」江春道:「總之往後少與他打交道,此人難纏。」

  「住在一個院裡,怎能少打交道?」

  「還住在家裡?」江春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叫他搬出去了?」

  「呵呵。」牟珠冷笑了一聲,「自己想想吧。」

  江春揉了揉頭,努力回憶著昨夜種種。

  包括鮑三、摟虎在內,李瑕已抽調了衙役、民壯五十人。

  而這些人拼酒時竟是站在他那一邊,敢灌堂堂縣令。

  再看整場酒宴的結果,竟未能奈何他半點。

  酒桌上是最能看出事情來的,只怕李瑕已在慶符縣打開了局面了……

  「李非瑜,不簡單吶。」

  「哼,既知他不簡單,官人還不快將他招作女婿……」

  ~~

  一大早,李瑕就領著人出了縣城,到了符江東岸一處廢棄的茶馬場。

  「早年間,大宋軍馬皆從大理購置,於蜀中共設八處茶馬場,敘州有兩處。其中一處便是在此。」韓祈安道,「只是如今已然荒廢,成了流民聚集的窩棚。」

  李瑕目光看去,只見這茶馬場中許多門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來當柴燒了,頗為破舊。

  韓祈安領他逛了一圈,抬手一指,道:「此處江水緩,東西兩岸皆可泊船。阿郎再看,東面那座山名曰『挓口岩』,可頂上建瞭台,起砲車,若蒙軍來了,可以砲石擊之。」

  李瑕點點頭,道:「以寧先生之意,是將這茶馬場作為巡江手的駐地?」

  「是。」韓祈安道:「那片地方可做為校場,只需要在外圍再修建一圈防事。而這片屋舍可為營房,只需稍加修繕。」

  「怕是也要不少錢吧?」

  「至少比新起營房省些。」

  李瑕向鮑三問道:「你覺得如何?」

  鮑三眯著獨眼,抬頭看了看,卻說起另一個話題。

  「縣尉要招三百巡江手?」

  「不錯。」

  鮑三道:「這等大手筆,縣尉是想治軍?趁蒙軍伐蜀之際立一場功勞?」

  李瑕也不瞞他,道:「不錯。」

  「那就不該如領民壯、弓手等衙役一般,上衙了便巡邏、下衙了便還家,戰力遠不如廂軍。欲治軍,首當嚴肅軍紀,每日駐營操練,區別於民壯……」

  鮑三說了一通,轉頭一看,見李瑕、韓祈安都是神色淡淡的樣子。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見李瑕調派五十人,且還提高了餉糧,由此便猜到李瑕的心思。

  此時鮑三也知自己這番話不夠打動人,遂繼續說起來。

  「縣尉不如建一個大營盤,從這茶馬場直接擴建到挓口岩下,如此,營盤西抵符江,東抵挓口岩,兼山水之勢,校場寬闊,方便操練。小人略知余帥練兵之法,可為縣尉練三百勁卒,以守慶符。」

  李瑕點點頭,神色依舊很平淡,問道:「這般建營,能安置多少人?」

  「莫說三百人,五六百人也置得下。」

  「往後還能擴建嗎?」

  鮑三愣了一下,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覺曾跟隨過余玠,雖只是個小親兵,卻也算是見多識廣,原想著一開口能震驚到李瑕等人,不想竟是這般平平淡淡的反應。

  韓祈安道:「若要擴建,可將挓口岩圍起來。北面有一條慶清河,由東向西,匯入符江,可為依附。」

  「圖紙畫出來了嗎?」

  「我畫了幅簡略的。」韓祈安道:「工匠的圖紙還未畫好。」

  李瑕接過看了看,道:「到山頂再看看。」

  一行人上到山頂,李瑕對照著圖紙看了許久,已有了決意。

  「營盤便設在此處,如你們所言,往挓口岩山下擴建,再在符江開挖港灣,用以停泊船隻。至於防事,不僅需在挓口岩上建瞭塔、起砲,在那邊的青崗嶺、團山子上也建……」

  「明白了。」韓祈安身體不太好,因為爬了山而氣喘吁吁不停。

  李瑕親自給他拍著背,道:「就這麼定了,休息一會再下山吧。」

  「是。另外,牆垣如何建?」

  「不建。」

  「那若蒙軍來了,營房和船隻如何守衛?」

  李瑕道:「我們有船,蒙軍沒有,我們遠比他們靈活。只要在北面的慶清河與挓口岩之間挖壕溝,限制他們騎兵沖陣即可。」

  「可若是……蒙軍從南面來又如何?」

  「那船隻可順符江而下,有足夠的時間進入縣城。另外,在挓口岩上儲備物資,到時駐軍山上,此處易守難攻,可與縣城成掎角之勢……」

  鮑三聽著這些,看著山下的茶馬場,發起呆來。

  下了山,李瑕拍了拍鮑三的肩,道:「你說的不錯,我也已照你的辦法,依託挓口岩擴建營盤,還有何思慮?」

  鮑三道:「小人預想中,該如以寧先生所言,在四周建牆垣。而縣尉這般布置,乍聽似因為沒錢……但仔細一想,遠比小人所想更為靈活,小人嘆服。」

  「確實就是因為沒錢。」李瑕道。

  鮑三一愣。

  李瑕又道:「另一方面,建了牆以後又要拆了擴建,太麻煩了。何況,最好的防守其實是進攻。」

  「擴建?」

  鮑三心中依舊有不解,只覺一個縣城,三五百兵力已是不可能更多,哪還需要再擴建?

  李瑕沒有再解釋,在他的規劃中,並不僅只有巡江手。

  總之,符江東岸,挓口岩下,廢棄的茶馬場開始被修繕、擴建,作為慶符縣巡江手的營盤。

  就在當天中午,韓祈安就已從縣衙支了一千貫,購買石料木料,又僱傭流民,開始動工。

  ~~

  許魁扛著一段樹幹從挓口岩上下來,累得滿頭大汗。

  他是利州人,利州被蒙軍占領後,他擔心屠城,帶著母親、妻子、兒子南逃。

  數年來顛沛流離,眼見川西戰事不停,一直逃到了長江以南才覺安心,最後在這慶符縣外停了下來。

  生計也是難找的,慶符本只是下縣,如今商貿又不繁盛。他偶爾有些拉縴的短工,家小又挖些野果充飢。

  幸而有個茶馬場可以住,勉勉強強能得安生活命。

  昨日,許魁見一個年輕官員帶著一群民壯圍著茶馬場不停打量,心裡就十分擔心會被趕出去。

  眼看再有兩三月就要入冬,若是避寒之處也丟了,今冬就很難挨過去。

  怕什麼來什麼,那縣官果然是看準了茶馬場這地方,要占下來用。

  但好處是,縣衙考慮到臨近秋收,沒有徵用勞役,而是花錢雇用了住在茶馬場的流民幹活。

  這活一天一百錢,算是頗為豐厚,許魁自是願意乾的。

  此時,他扛著木料放在校場,擦了擦汗,開始鋸。

  不遠處,有個跛腳的漢子走來,敲了敲木料,向工頭交代道:「鋸好之後,先將舊屋釘好,今日就得把這些屋子打掃出來,巡江手明日就要入駐,莫耽誤了。」

  「明白,哥哥放心,耽誤不了。」

  「那邊再建一排號舍,今晚就得將地基挖出來。」

  「這般急?太急了吧。」

  「是急。願意做的,晚上加工錢……」

  許魁聽到這裡,忙跑上前應道:「小人願意做,能讓小人做嗎?」

  「我與哥哥說話,你插嘴做甚?要用人了自會與你說!」

  工頭一叱罵,許魁連忙要退下。

  「慢著。」那跛腳漢子道:「你過來。」

  許魁一愣。

  「你過來,我腿腳不便。」

  「是。」許魁這才上前。

  跛腳漢子在他臂上捏了一把,問道:「多大?」

  「小人二十四歲。」

  「會水嗎?」

  許魁又是愣了一下,傻乎乎地點點頭。

  「怕甚?我叫孔木溪,慶符縣巡江手。」

  「是,哥哥,小人叫許魁。」

  「嗯。」孔木溪道:「我昨日見過你小子,做事還蠻賣力。」

  「嘿嘿。」

  「跟我來吧。」

  孔木溪說著,轉頭就向符江的方向走去。

  許魁轉頭看了看那鋸到一半的木頭,撓了撓頭,還是跟了上去。

  「哥哥,這是去哪?」

  「跟你說不清楚,到了就知道。」

  許魁又問道:「這活要是幹完了,我們這些人的生計……」

  「那邊修碼頭看到了嗎?」孔木溪道:「到時還要在挓口岩上築防事,這些活一冬都做不完,怕甚?」

  「不征勞役嗎?」

  「嘿,你管得倒寬。盼著征勞役,不雇你們是吧?」

  「不是不是。」許魁連忙擺手。

  「看到那邊的瓦料沒?」孔木溪道:「縣尉特地交代多買一批,到時在那邊荒山上你們自己起排屋舍,專門安置流民。」

  許魁大喜,感恩戴德道:「謝縣官大恩!」

  「我說你,扶著我點,沒點眼力見。」

  「是,是。」

  兩人又走了一會,只見江邊許多人聚著,有人在地上撐撐跳跳,也有人在江里游泳,另見那邊支著幾張桌子,幾個先生正提筆寫字。

  「哥哥,這是在做甚?」

  孔木溪道:「招巡江手,你不知道?」

  「今早像是聽人說過,但小人沒留意。」

  「為何不留意?」

  「忙著幹活呢。」

  孔木溪睥睨了他一眼,道:「每月三貫,二石月糧,春冬各有衣物,另有住宿、伙食……」

  「這麼多?!」

  「你只當作是從軍,但我們慶符縣巡江手,可比一般廂軍好得多。」

  許魁猶豫了一下,重重點了點頭。

  「你不用與家小商量一下?」

  「不用。都快餓死了,小人本就想過去投軍。」

  孔木溪抬手,道:「去中間那隊排著,記住,是中間那隊,別排錯了。」

  「好,謝哥哥提點!」

  許魁又謝過孔木溪,大步往江邊跑去,到了人群中,他四下看了看,排到了中間隊伍的最後面。

  前面大概也就二十餘人,他等了好一會,心頭漸漸焦急,想著若是選不上,耽誤了今日的活,也不知是否少掙些錢。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許魁回過頭,只見是個高大漢子。

  「這位哥哥……」

  「孔木溪叫你排中間的?我都看到了,他特地領你過來的。」

  那高大漢子說著,在許魁臂上一捏,似乎思考起來。

  「是。」

  「我看你瘦瘦小小的,力氣大嗎?」

  「小人力氣還不錯。」

  「來,試試,像他那樣跳,能跳幾下?」

  許魁轉頭看了看,見有人在地上一撐,跳起來,又迅速撲倒再次跳起。

  他不明其意,看了眼前的高大漢子一眼,老老實實依著對方的樣子做起來。

  一直跳了五六十下,許魁累得滿頭大汗,實在無力再跳,方才擺了擺手,連呼道:「小人不行了。」

  「你會水嗎?」

  「會,能在符江游兩個來回。」

  那高大漢子再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後點點頭,道:「好吧,那就不必試了。你跟我走。對了,我叫劉金鎖,以後你叫我劉班頭。」

  「是,劉班頭。」

  許魁走了幾步,忽有些疑惑起來,小心翼翼道:「可是,孔哥哥說,讓我在中間這裡排……」

  劉金鎖淡淡道:「一個樣的。」

  許魁於是迷迷糊糊地跟著劉金鎖走到桌案前,報了姓名、籍貫、家口等等許多情況,又領了個小牌子。

  「明日卯時之前,到茶馬場校場上應卯,明白?」

  「明白。」

  劉班頭又交代道:「萬不可遲到了。」

  「是。」許魁問道:「小人今日還可以去幹活嗎?」

  「老子管你這些?去吧,明日別遲了。」

  許魁依舊有些迷茫……

  他又忙了一整天,領到了一百錢。

  這天夜裡,他沒有再去幹活,而是與家裡人聊了天,早早就睡下。次日天還未亮時就趕到茶馬場的校場上。

  蒙蒙亮的天色中,與他一樣的還有兩三百人,漸漸匯聚。

  一個營盤也開始在敘州慶符縣城外漸漸成型……

  ~~

  有人在地圖上點了點敘州,手指又沿著金沙江向西移。

  「馬湖縣,我要在此迎擊兀良合台。」張實低聲道。

  「可是,蒲節帥還未下令。」

  張實搖了搖頭,道:「等不到了,最遲一個半月內,兀良合台大軍便至。此戰局勢已然清晰了,他將沿金沙江攻敘州,再順長江下重慶府,包圍合州。合州之重,不容有失。」

  「是。」

  「故而,我必須在金沙江攔擊兀良合台。」

  「可……是否再與蒲節帥商量一下?」

  張實再次搖頭,眼神堅毅,淡淡道:「蒲擇之才剛上任,對川蜀防禦全然不熟,商量了又能如何?平白耽誤戰機而已。」

  「可是,都統制,你……」

  「我意已決。傳我命令,徵調水師三萬人,迎戰兀良合台。」

  「是……」

  ~~

  與此同時,兀良合台亦在看著地圖。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沿著西沙江河谷至敘州,順長江直下,包圍合州。

  那第一仗,就在敘州上游的金沙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