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無名者
王洛的問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得到回應,在夢境業已溶解的意識世界,只留下一道逐漸消逝於漆黑的回音。
王洛並不急於催促,而是在回音消失之時,就開始回味著這場漫長的夢境。意識世界在這一刻重新點亮光芒,無數張夢中的畫面被切分出來,清晰地呈現於身周,而後隨著王洛的思維轉動而旋舞,並以各式各樣的方式彼此交錯、黏連,成為新的線索。
這是王洛在以自己的方式復盤全局,嘗試從已知中推衍未知,再從未知中尋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當然,這是個毋庸置疑的笨辦法,如果那些未知那麼容易被推演出來,那麼師姐就根本沒必要在金葉中留下如此明顯的疏漏空擋。
不告訴你,就是因為不想你知道,而不想你知道的事,你就必然不會輕易知道。
所以王洛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求助場外,可惜得到的回應卻唯有沉默。
於是王洛只能在一個笨拙的方向上親力親為。
漫長的復盤只後,王洛身邊的無數紛雜畫面逐一熄滅,而當意識世界重歸黑暗時,他才發出一聲疲憊的嘆息。
檢驗的結果,幾乎等於沒有結果,唯一能認定的是,鹿芷瑤在金葉中凝聚的夢境,雖有些刪節不全,但其餘的一切卻都高度可信。雖然個別邏輯稱不上無懈可擊,但也恰恰因為不夠無懈可擊,反而更加可信——過於完美的邏輯只存在於故事中,現實是永遠遍布擦痕的。
只是,高度可信之餘,卻有一個明顯的疏漏——不考慮結局未完的部分,也存在一個漏洞。
夢中,沒有一絲一毫關於自己的內容。
應該說,整場夢境,鹿芷瑤都在有意無意地淡化靈山的存在感。
靈山本應在這場亂世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天劫的源頭是靈山的初代山主赤誠。天劫後承載新仙律的是82代山主,無暇真仙宋一鏡。此外,向新天庭高舉起反旗的人是宋一鏡的大弟子鹿芷瑤,她身邊的得力助手是秦牧舟,而白家視為補天之重器的人則是白澄……可以說就在這場短短數日的夢境中,靈山人已經占據了大部分的主要角色。
但除此之外,鹿芷瑤幾乎從不在夢中提及靈山,甚至沒有提及其餘同門的生死……其他人也就罷了,連王洛都一句不提,就多少有些古怪了。
當然,嚴格客觀來說,這也談不上什麼古怪,畢竟王洛與鹿芷瑤關係雖好,但一個在天劫前就睡進定靈殿的小小築基,在真仙亂鬥的大環境下也著實很難有存在感。更何況鹿芷瑤明顯在墨州找到了新歡,那個叫宋鳶的姑娘若沒有慘死,多半就要傳承鹿芷瑤的衣缽。相較而言,王洛甚至都不敢自信地說自己比她更合師姐的口味。
畢竟自己實在扮不來師姐最愛的美少女。
只不過,這段跌宕起伏的夢境,竟全程都沒有自己的存在,還是讓王洛感到強烈的違和感,以至於他一直將夢境復盤到了最後一刻,將每一個畫面都反覆咀嚼至細碎。
最終,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強烈的違和感,只能歸結為他本人早在心中有了答案,此時再看鹿芷瑤留下的夢境,就難免有些先入為主的判斷。
所謂先入為主,是指王洛其實一直都很好奇的一件事:天劫亂世中,究竟有沒有一個叫王洛的靈山小師弟,睡在定靈殿裡?
還是說,關於王洛的一切,都不過是亂世平定之後,鹿芷瑤閒來無事的一次原創行為藝術?所謂靈山第84代山主,從一開始就是她的一次模擬養成?
而鹿芷瑤遲遲不願將天劫時的親身經歷告知自己,甚至直到自己聽取了白澄的自白,已經不得不去質疑鹿芷瑤的時候,她才終於讓鹿悠悠帶著金葉姍姍來遲……或許正是因為這段親身經歷,將讓她的一個彌天大謊轟然垮塌?
就在王洛的思緒逐漸深入的時候,忽然一個清冷的聲音綻放。
「你錯了,王洛是確實存在的。」
聽到這個聲音,王洛錯愕不已。
意識世界中並沒有突兀地多出一人,說話之人顯然並不願,也難以將自己的形象具現出來。但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這片屬於王洛的意識世界便自然而然渲染出了一張熟悉的笑顏。
只是,那張笑臉很快就在他的面前轉冷。
「你認為我現在應該笑?」
王洛說道:「因為在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你不笑的時候,所以我也很難描繪一個不笑的你。白澄師姐,鹿芷瑤的解釋,伱已經全程都看過了……作何感想?」
而王洛的話音剛落,意識世界中忽然就多出一道嬌小的白影。
鹿悠悠有些許急切,催促道:「王洛,你看完了沒有?我……哇啊啊!」
看到王洛身前那道由他親自渲染出的身影,鹿悠悠幾乎被嚇得在意識世界中失卻人形。但她終歸是現今的仙盟之首,很快認出那是王洛的作品,頓時有些不快。
「別在這個時候嚇唬人啊!我心臟都要停跳了。不過,有心做這種無聊的事,看來尊主的記憶,你已經看過並且釋然了……白澄的事,當初尊主的確有些許衝動的成分,但是事情也絕不像是白澄以為的那麼極端。與其說是尊主卑鄙的欺騙了她,坑害了她,不如說是亂世中的立場之爭,根本不允許一個溫和的結局出現。白澄的結局,尊主本人也是痛心疾首。而且一定要計較起來,也是白家人先貿然扭曲了白澄心智,才導致後面一連串的悲劇……」
只是,鹿悠悠的話沒說完,就見那道人造的畫像露出冷笑:「親手殺人,親手分屍,親手令人暗無天日數百年,最後再將罪責都歸結於白家人『先貿然』?!就算鹿芷瑤本人,也不敢當我面說這種話!何況白家為何貿然扭曲我的心智,你這小東西難道真不清楚嗎?若被她當真降下凝淵圖,完成八方定荒,三大世家人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怎麼,許她主動背棄仙族,卻不許仙族百般求生嗎?!」
這一連串的質問,讓鹿悠悠的神色迅速凝結,繼而在排除一切不可能後,鎖定了唯一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真相。
白澄並沒有死,在那個無論如何都已然無路可走的絕境中,她居然活了下來。
活在王洛的意識世界,活在王洛親手渲染的人像之中。而這其中的意味,已不言而喻。
鹿悠悠汗毛炸立,發出低沉的驚呼。
「王洛,你……想做什麼?!」
王洛嘆息道:「放心,白師姐如今只是一縷殘魂,比師姐腰包里的仙祖殘片還要殘,這個樣子的白澄已經威脅不到什麼人了。」
鹿悠悠急道:「她終歸是一度登仙之人,哪怕只是一縷殘魂,也決不可小覷!」
「所以你認為我現在應該怎麼辦?把事情做絕,用最為卑鄙的手段脅迫她放棄抵抗慷慨赴死,然後在此時將她再殺一次?師姐當年都沒做絕的事,要我來做嗎?」
這番話後,鹿悠悠也是無法辯駁,只好問道:「你……依然不肯相信尊主嗎?」
王洛笑道:「怎麼忽然問出這麼可愛的問題了?相信師姐……相信她的什麼呢?我從來不以為她會冷酷無情到單純為了利益糾葛,就對同門師妹下此辣手;她當年那般任性妄為,卻始終是同輩人心服口服的大師姐,也是師父那種偏執的完美主義者願意百般忍讓,甚至委曲求全的門下首徒……正是因為她妄為之餘,一直都深知分寸所在。同樣,我也不覺得她的荒毒論是為了滿足一己野心而構築的虛構理論,因為仙盟已經用一千兩百年的時間證明了她真的能讓九州大陸變得更好。如果我不信她,從一開始就不會站在仙盟的立場上,把事情做得和師姐一般近乎決絕。更何況,師姐在那片金葉中留下的記憶,雖有些許隱瞞,但基本的說服力還是很足的,當年她對白澄師姐,對師父宋一鏡的狠辣,基本也算是有了一個能說得過去的解釋。或許對於當年的當事人來說,她是個狠心無情的叛徒,但我甦醒在一千兩百年後,已經親眼見到了她這一千多年的努力,所以,我相信她當初的一切都的確有足夠崇高偉大的理想……」
王洛這一連串的相信,卻讓鹿悠悠越發情急。
因為,作為陪伴鹿芷瑤最久的人,她實在太熟悉這種漫長的鋪墊排比句了。無論前面說的多麼天花亂墜,重點一定是在後面!
「但是,我也相信師姐不會介意我為了探求真相,稍許自行其是。她這次明明甦醒,卻不親自出面來找我,讓我將所有問題都當面問個明白,而只讓你帶上金葉來找我救火。且金葉中的故事明顯未完……所以,你不覺得她這根本就是在鼓勵我去探索未知嗎?」
鹿悠悠對此更是無力辯駁,甚至於她自己心中都有萬般不解,為何金葉中的故事,在回答了問題之餘,偏偏還要留下那麼多疑問,甚至……讓她都跟著好奇不止。
定荒之戰時,她有太多的記憶模糊不清之處,當時只以為是自己修行不足,又尚未化形……但現在看來,或許根本是被人有意模糊。
但好奇之餘,更多卻是不安。鹿悠悠的直覺很清晰地告訴她,若是放任王洛再說下去,再走下去,有些事情就無從挽回了。
但王洛卻毫不猶豫地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現在仙盟也並不需要我了。擋在瘋湖前的唯一阻礙已經被我拔除,荒原賴以抗衡仙盟的唯一王牌已經落敗身死。餘下的路,根本無需我這滿身荒毒的區區元嬰相助,仙盟自己也能走得很好。所以,就當是我熬夜加班後請個病假吧,暫時不要管我了。」
說到這個地步,鹿悠悠只能嘆息著點頭:「當然,你……之前連番惡戰,是該好好休息一下。」
王洛失笑:「這話由你說出來,全然是反效果好嗎?和你比起來,我現在簡直像是磕了仙丹一樣健康。倒是你,再不好好調養,傷勢就該損及仙基了。你的修行較之常人要艱難許多,每一步都不得有差錯,所以,回去睡一覺,養好傷,再對其他人隨便找個理由將我的事搪塞過去……好了,鹿國主,能請你暫時迴避一下嗎?我還有些話,想和白澄師姐單獨說。」
被明確下了逐客令後,鹿悠悠終於承認此間的事,已沒有自己的騰挪餘地,於是沉吟許久後,默默點頭,身形逐漸消散,唯有那關切的目光,仿佛仍久久駐留在黑暗中。
王洛嘆息道:「師姐還真是找了個相當可靠的接班人,掌權治國五百多年,卻仍不失純善的天性……換做是其他任何一國之主,此時都該奮起餘力將我鎮壓下來。以雙方的實力差距,這根本輕而易舉。從利弊得失角度來說,更是百利而無一害,可將任何風險都杜絕與未然。」
下一刻,白澄的身影閃現在他身旁,語態頗為譏諷道:「不過是條被愚忠鎖死了腦子的獸物罷了。」
王洛提醒道:「你躊躇滿志的復仇之戰,一多半是毀在那沒腦子的獸物手裡。她但凡像你一般聰明機靈,在以一己之力獨壓十萬精兵的時候,心中就難免本能生出怯意退意,繼而一潰千里。偏偏是她壓住了你賴以致勝的王牌,才有了關家父子和我的絕殺。」
「……」白澄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頭小鹿,對當年的事幾乎一無所知。」
王洛追問:「你又比她多知道多少?剛剛你反駁她的時候氣勢洶洶,義憤填膺。但恐怕你的確沒想到,當年與鹿芷瑤的決裂,是被自家長輩在背後推動,更沒有想過,當年鹿芷瑤曾認真為你和秦牧舟謀劃未來……」
「夠了,別提那個名字了!」
王洛無奈糾正:「好吧,更沒有想過,當年那個女人曾認真為你和秦牧舟……」
「你!?」
王洛笑了笑:「好,那咱們換個話題,比如……白澄師姐,你可否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