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觀夢者

  第460章 觀夢者

  秦牧舟的狂熱應答,並沒有讓鹿芷瑤滿意。

  她沉默著搖了搖頭,面上神色帶著些許嘲弄,以及更深的哀傷,低聲說道:「你真的明白這份劇本意味著什麼嗎?不讓上仙失望,你打算如何不讓我失望?講講你對劇本的理解如何?你雖不以臨機應變著稱,卻從不乏聰慧急智,應該聽過一次,就立刻理解得出,目前這劇本仍有缺憾:即便白家真心信任秦家的歸附,在受降和迎賓的儀式上對你們不加提防,但在秦家仙人盡數隕落,凡間山門也遭遇化荒重創的今天,以秦白兩家的絕對實力差,即便拼光秦家殘部,即便有白武侯作為內應,與白家同歸於盡依然是痴人說夢,更遑論還有席家甄家。現在,說說看,你打算如何彌補這個劇本中的漏洞?」

  一個簡單的追問,讓秦牧舟頓時為之愕然,但很快他就單膝跪地,拱手沉聲道:「在下……」

  話音未落,鹿芷瑤忽然張口,從中吐出宛如創始之初啟迪光輝的鴻蒙之音。

  「說實話。」

  秦牧舟嘶啞著,掙扎著,將後面的話以真實補完:「在下,當盡死力……縱使不成,也可無愧於心……」

  鹿芷瑤哈哈笑道:「好一個縱使不成也無愧於心!在煙塢時你就是用這樣的心態,對白澄的偷家視而不見,繼而導致我與她徹底決裂。你這人選擇立場的時候優柔寡斷,但在自我犧牲的時候卻是果決的不行。因為只要一死就無須背鍋,而伱,寧可壞人大事,寧可自己身死,也不肯擔上一點責任風險,哈,如此性情,這輩子都只能打打順風仗了。可惜在靈山時候,我卻沒看出你的弱點。」

  說到此處,鹿芷瑤的笑聲也逐漸變為自嘲。

  「看不透你,卻毅然重用你,計劃殘破至此,我也沒資格抱怨別人……所以之後的一切罪責,我自會一力承擔起來。但現在,我必須將這個爛攤子收拾好,將幾近殘破的凝淵圖重現出來。」

  說話間,鹿芷瑤來到秦牧舟身前,伸手在他頭頂輕撫:「之後是我對劇本的詳解,其中一些關節,你或許不太樂意聽,更難於接受,所以我只能先用些手段,讓你能專注認真聽到結尾。」

  而與此同時,秦牧舟跪在地上,已是牙關戰戰,仿佛即將面對比死亡更恐怖百倍的未來。

  哪怕此刻他已經真心實意站在鹿芷瑤一邊,但這份真心實意,卻顯得搖搖欲墜。

  鹿芷瑤嘆息道:「可惜如今我手中的仙祖遺產,在強控人心方面並不怎麼好用——赤誠老爺子一向厭惡此道,所以他的仙律也遠不及如今的荒蕪那般善於侵蝕人心,即便能逆轉一人的立場,強行施加忠心,卻很難準確左右一個人的思維與行動。必須因勢利導,驅使他人做些不違背其本心的判斷,才能有最好的效果。我能讓白武侯調頭對準自家,也是利用他對頭頂四座大山的厭惡,讓他自以為能借我手中的刀去斬內敵,繼而成為白家家主,更在新紀元中成為比定荒元勛更尊貴的一字並肩王……但是你,我實在找不到能讓你真心實意去拼白家的藉口,也沒辦法像白家人操控白澄一般,讓她真心實意倒戈,否則,倒是無需讓你承受折磨。」

  在漫長的鋪墊之後,鹿芷瑤長吐了一口氣:「可能你聽得有些膩歪,但別誤會,我不是要說出來排遣罪惡感,更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神通權能,而是接下來的事,必須要『開誠布公』。不將前因後果講明白,就很難讓人乖乖聽話。以誠待人,這才是赤誠仙祖的仙律。所以,聽好了,牧舟,要讓三大世家的白家歿於一役,針對任何白家的『人』和『法』都是不行的,因為即便用盡陰謀,絕對的實力差依然無法逾越,所以我們必須找准要害。而如今的白家,要害不在於五老,抑或是自天庭廢墟中復現的天外洞天『白龍潭』,而在白家如今依附的新仙律。」

  「說到此處,甄席白三大世家,重立仙律再開天庭的心思都是真誠的,也是必要的。因為仙律的存在對所有仙人而言,都是如同呼吸飲水之於凡人一般的絕對必要之物。失去仙律,對天庭群仙而言不僅僅是鑽心剜骨的酷刑,更是剝奪了賴以生存的土壤。越是資歷深厚的仙人,日常修行自在就越容易仰賴仙律,於是在仙律破碎的那一刻遭受的反噬也就越重。所以天劫之後,只有你我這般尚未深刻領悟仙律的新人,抑或是靠旁門左道飛升,始終不肯全然認同仙律的返祖型散仙才能囫圇倖存下來。而三大世家在天庭時代就是頗得仙祖信賴的重臣,他們本沒理由將自身保存得如此完整……除去一些機緣巧合等外因,最重要的內因,就是他們真的對仙界天庭的秩序有著絕對的忠誠和認同,在仙律破碎的剎那,就有了再立天庭的意志,而那就是新仙律的起點。之後三家聯手,將彼此的仙律融合,更是造就了一片倖存仙人的世外桃源。在九州大陸這個毫無仙靈氣,甚至被天庭墜落牽累得支離破碎的土地上,保全了數百名仙人的性命。然而反過來說,一旦沒有了新仙律,他們與那些在絕望中畸變的仙人,就不會有任何區別。所謂白家五老,屆時自身難保,怕是加起來也不如我一根手指。所以,只要破壞了新仙律,別說白家,就連席家和甄家,也能一舉而定。只不過仙律高渺,別說破壞,就連觸碰也絕非易事。三大世家更是深知仙律的重要,別看平時縫縫補補的時候就像是沒耐心的孩子在揉泥巴,但若有誰敢來碰觸這塊爛泥,他們是隨時可以像你一樣豁出性命的。」

  鹿芷瑤說到此處,微微停頓了片刻,而她掌下的秦牧舟,果不其然已經猜到了後續,渾身汗出如漿,而每一顆汗珠,都赫然凝結這少許仙元,宛如淌血!

  「你居然真的猜到了,不容易。三大世家可是到現在都絲毫沒有風險意識。或許是平時裱糊的太多,所以對仙律上的破綻也司空見慣。但是,強行融合白澄的神通,是絕對的敗筆,因為只要突破了白澄,我就可以突破仙律。嗯,這其實是非常反常識的一點,因為就算白澄身死,也不妨礙她的神通烙印已經深深留在仙律之中,尋常意義的突破,不會對仙律構成絲毫影響。甚至就算白澄被你我策反,站到了定荒一方,也不過是自己中斷與仙律的聯繫,反而將寶貴的神通徹底留在三大世家一邊……所以,這也是白家捨得讓白澄出手殺人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我在宋家堡留下的定荒基石,對白澄這樣的靈山舊人不夠靈敏,也不單是因為,讓靈山師姐妹同室操戈更能滿足白家人氣急敗壞時的報復心……更是因為,犧牲了此時的白澄,對白家來說並不算什麼要緊事,不過讓你我破防罷了。」

  鹿芷瑤說到此處,神情逐漸變得冷酷殘忍:「但是,這個算計是錯的,是高高在上的老仙們用數千年時間習慣了仙界的自在,對凡間的術法又無知而輕慢留下的漏洞。他們竟不知道降頭咒術的存在……呵,仙祖開闢仙界以來,上萬年的時間裡,仙界接引的旁門左道之輩不少,但從未有人以巫術降頭之道飛升,於是群仙只以為此道為微末小技,不值一哂,何其狂妄無知!」

  冷酷的笑聲之後,鹿芷瑤續道:「但其實,此道不能抵飛升之境,純粹是赤誠老爺子不喜歡。他年輕時候行走於九州洪荒,見過太多巫人泯滅人性的慘事,便對此有了強烈的排斥之心。所以當他破空飛升,開闢仙界天庭時,雖然有心兼收並蓄,但對巫人的術法卻明顯排斥,而他占了仙界天庭之位,幾乎斷絕後來人的道路,巫人歷經萬年掙扎也無法突破桎梏,最終道統無存,分流消化於魔道三宗之中……而一眾魔修,也就親眼見證了『修巫祝降頭之道者無從超脫』的事實,以至於在魔道三宗中,這也只是無心超脫者的務實之術。但其實,赤誠老爺子從沒忘記過當年巫人的神通,痛恨其殘忍,卻也驚艷於它的神妙。在巫人不得飛升的萬年間,他……其實一直都是仙凡兩界當之無愧的巫術第一人。而繼承了仙祖遺蛻的我,則是此世的巫術之王。」

  隨著巫術這個答案的揭曉,之後的一切,對鹿芷瑤而言就仿佛順理成章,她口中的故事被娓娓道來,就如同平平無奇的家常。

  但是,其中的冷酷,卻足以讓任何一個聽聞者為之膽寒!

  「我會讓你,白澄最為眷戀不舍的人,在她自以為幸福將至的那一刻,為她降下絕望。你會親手殺死她,戳瞎她的眼,毒啞她的喉舌,堵塞她的耳鼻,斬斷她的四肢,再剖開她的心肝,將殘軀鎮壓至無盡深邃的幽壤孽土。而待八方定荒之後,我會在仙盟再立白家,以新代舊,令白家連歷史也不復存在!至於白澄,她將在三界最漆黑絕望的角落承受永恆無盡,又無人知曉的折磨。這其中的每一絲苦痛,都將化為劇毒之物,令荒蕪土崩瓦解!」

  鹿芷瑤的聲音,迴蕩於宋家堡的斷瓦殘垣中,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畸變的行屍走肉耳中。而這些承受不住荒毒,不得已畸變化荒的腐朽之物們,卻在聽聞到此歹毒之術的剎那,就開始自我溶解!

  至於秦牧舟,臉頰上已赫然印著兩道血淚留下的痕跡,暗紅,腐朽,那流淌下的血淚,比任何毒物都更具腐蝕性!

  天地間維持了片刻的靜謐,仿佛殘存九州的天道都不忍聽聞如此殘暴的劇本。

  而鹿芷瑤,一手策劃劇本之人……同樣流下了血淚。

  「秦牧舟,這個劇本,是你我共同造就的罪業,你的優柔寡斷,我的識人不明,都是罪魁禍首!但這個劇本,也是你想要保住白澄性命的唯一出路。當我破壞荒蕪,完成八方定荒的偉業,將新紀元的輝煌點亮仙界廢墟的時候……幽壤孽土中的白澄,也將迎來解脫的那一天。或許是一千年,也或許是兩千年,但我可以保證她終歸能活下來。而你,我將如你所願,在一切事成之後,給你一個再也無需承擔任何責任的結果。你既不是留下豐功偉績的定荒元勛,也不是一時錯念險些讓定荒大業功虧一簣的罪人,你在歷史中不會留下任何名字,你的家族也將在若干年後逐漸流於平庸。但是,如果你和白澄之間的感情真的能洞穿一切罪孽因果,那麼或許無窮遙遠的未來,當你們都已支付過代價後,還能有重聚的那一天。」

  ……

  當鹿芷瑤臉頰上的血淚,倏然落地的那一刻。這場夢境也來到了尾聲。

  夢的終結,伴隨著世界的強烈動盪,仿佛一場無聲無息卻又波及全境的猛烈地震。作為觀夢者,王洛清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都在猙獰扭曲著,仿佛被囚禁的魂魄在嘶吼著掙脫束縛。

  那段發生於1200多年前的歷史並沒有到此終止,從鹿芷瑤設計劇本,到最終白家亡於戰火,其中還有著太多的故事,以至於最終的歷史和鹿芷瑤的劇本呈現出了極大的偏差。

  荒蕪並沒有因白澄所受的難以言喻的折磨而消失,甚至「開誠布公」的赤誠之道也成了荒蕪的絕學。至於白澄,她並沒有等到一千年兩千年之後,而是早早就從幽壤孽土中甦醒,而她腹中的孩子,也顯然不在鹿芷瑤的預料之中。

  那麼,究竟是什麼扭曲了鹿芷瑤的劇本?

  仿佛是刻意保留懸念,鹿悠悠帶給王洛的這枚金葉中,並沒有收錄答案。

  因為截至目前,王洛心中的問題,已經全部得到了解答,至於過程中產生的新問題……鹿芷瑤對此是一如既往的不負責任。

  對此,王洛沉默了許久許久,直到夢境的世界已經完全溶解,不復存在之時,他才輕聲開口,詢問著與他一同見證了一切的,另一位觀夢者。

  「師姐,你……有什麼想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