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碎裂
休息的時光永遠短暫。
與宋鳶那輕快活潑的對話結束沒多久,仿佛只是一轉眼,鹿芷瑤尚在回靈塢堡中星眸半閉,回靈養神……就感到窗外投來的日光有些詭異的刺眼。
光線的異常變化,讓她無奈終止了寶貴的忙裡偷閒,睜開了眼。而映入眼帘的則是一片淡淡的血色,自頭頂的天空,似是瀰漫起了粉色的霧。而見到這個顏色,鹿芷瑤就嘆息一聲,用力揉了揉旁邊仍瞌睡著的鹿頭,站起了身。
鹿悠悠被毫無徵兆地猛擼,頓時驚醒,一時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利索地抖了抖耳朵,強迫自己緊張起來。
雖然尚未化形,靈智也沒有完全啟化,但鹿悠悠已經很清楚自己在此間的使命。
「別這麼緊張,不是要你去獻血拔毛的。截斷外來的荒毒污染源後,這大陣內的拔荒已經不是非你不可了。」鹿芷瑤順了順小鹿耳朵,低聲道,「是秦牧舟堅持不住了,在提醒我去接班呢……表現還不錯,這一輪堅持了應該有一天半,以他的水準,甚至可以算超常發揮了。」
靈鹿頓時發出欣喜的低鳴,用頭拱了拱鹿芷瑤,似乎在說:「你之前真的多慮啦。」
鹿芷瑤失笑,伸手將拱來的小腦袋推開:「小傢伙靈智未完全啟化,卻明顯越來越機靈了,都懂得主動給我提供情緒價值了。放心吧,我雖然最看重宋家堡的小不點,但最寵的肯定是你……因為只有你,有機會陪我到最後。」
靈鹿頓時露出困惑的目光。
「沒事,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而現在嘛,我要去接班啦,這一輪有你助我恢復氣血仙元,拔除荒毒,我應該能再堅持個三五天。但是,我有點懷疑這三五天能不能順利度過去。小傢伙,記住了,如果我去主持大陣的時候,煙塢出現什麼意外,你不要管其他任何事,任何人,包括我在內,伱都不要管,立刻以我所授的術法逃跑,跑的越遠越好,期間也不要靠近任何人,哪怕是和你相熟的人也不行,明白嗎?」
鹿悠悠雖仍有些迷茫,卻堅定地點點頭。
「好乖,就該這樣。」鹿芷瑤說完,再次寵溺地順起了小鹿的耳朵。
而下一刻,她便離開了回靈塢堡,出現在前線碼頭,臉上的表情也回歸了日常的輕鬆寫意。
「小秦,表現不錯哦。」
秦牧舟聞言,身形微微一顫,而這一動之間,便有淡淡的血霧從他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中噴發出來,而那一身由靈山白雲織就的雲裳素衣,也在這一刻被染得血紅。
「幸……不辱命。」
開口時,聲音已是嘶啞枯竭,仿佛喉嚨被煙火燒灼過。
鹿芷瑤嗯了一聲,上前一步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師弟,也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大陣的主持位。
而陣上傳來的壓力,比預期得要輕鬆一些。
鹿芷瑤凝神遠望,只見十里外,鳳湖湖心上,白武侯仍是披頭散髮,灰袍如縷。甚至就連臉上的表情都與一天半前,乃至四天半前毫無區別……但是,和四天半前相比,他的確是變弱了。
而且變弱的程度,比預期還要多出些許。
顯然,這場一度讓鹿芷瑤接近油盡燈枯的消耗戰,對白武侯而言也同樣痛苦難耐,雖然他修行比鹿芷瑤多出千餘載,然而面對鹿秦兩人的車輪戰,尤其鹿芷瑤背後還有一頭吉祥靈鹿的時候,這千餘載的修為優勢其實已近乎蕩然無存。
事實上,在開戰之前,鹿芷瑤就已經算得很清楚:只要她能徹底激怒白武侯,讓他無論心中有過多少精明算計,都被頃刻的怒火燒盡,轉而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鎖死在煙塢大陣上,與鹿芷瑤打這種呆仗笨仗,那麼消耗戰之下,最先支撐不住的一定是白武侯。
以二敵一的車輪戰,結果必然如此。
秦牧舟再怎麼優柔寡斷,至少在鹿芷瑤本人近身旁敲側擊的情況下,他都不會公然改變自己的立場,相反,他還會表現得更加拼命,更加不遺餘力,如同自欺欺人的信徒一般篤信著鹿芷瑤。
而目前看來,秦牧舟的拼命,甚至超乎了鹿芷瑤的預期。在這一天半的鬥法中,他成功削弱了白武侯,而這就讓鹿芷瑤在下一輪的持久戰中,可以更加輕鬆。
「……好好休息吧。」鹿芷瑤拍了拍秦牧舟的背,「去睡一覺,下次醒來,就是在慶功宴上了。」
秦牧舟愣了一下,勉強咧出一個笑容:「師姐你,不要逞強啊。」
「嘖!」鹿芷瑤蹙了下眉頭,又伸手拍了一下秦牧舟,這一次卻著實用了些力氣,頓時拍出一陣淡淡的血霧,也讓秦牧舟近乎吐血。
「什麼時候輪到你來這麼居高臨下地指導我了?趕緊睡去吧!」
秦牧舟踉蹌幾步,無奈苦笑,而後向鹿芷瑤拱手告辭。
待他的身影搖搖晃晃地消失在碼頭街巷盡頭,鹿芷瑤才揮動瑤劍,帶動大陣的磅礴偉力,斬向白武侯的冥法。
「冥宗,倒計時又要開始啦。」
——
與冥宗的第二次拉鋸戰,每時每刻都無比的漫長。儘管冥宗變弱了,但鹿芷瑤的狀態也顯然沒有回覆到最佳。
但鹿芷瑤卻渾不在意,她一邊完美無瑕地擋下了白武侯的每一道冥法,一邊甚至有餘暇低聲開口自語。
「其實,我本來有好多話想要囑咐秦牧舟的。在我持陣的時候,他除了休養生息,還要負責監督煙塢人將定荒石凝練完成。一旦煙塢的定荒基石真正成型,那麼與宋家堡的定荒石就能形成共鳴,延展成一面『光潔的石壁』,然後只要以血河中流淌的九州萬靈血作為塗料,就能繪製出凝淵圖,繼而激活九州大陸的第一個定荒陣。」
說到此處,鹿芷瑤嘆息一聲,說道:「之所以選定煙塢為定荒最前線,其實看中的並非此地的水陸靈脈,更不是煙塢中的六大家族、百萬生靈。而是這道大陣,以之為基礎改造定荒陣,可以事半功倍。尤其還能順便挫敗一下你們白家這新天庭的先鋒大將,順利的話,或許新時代的格局也能一舉定鼎。」
之後,鹿芷瑤又嘆一聲,自語的聲音也更加低沉:「這些話呢,其實我早就和秦牧舟念叨過不止一次,他幾乎是第一批逆勢投奔我來的真仙,我總要給他畫畫大餅,渲染渲染偉大理想。對於領導者來說,畫餅這種事只有零次和無數次,一旦開始畫就一刻都不能停,哪怕對方已經對你篤信無疑,你也要繼續餵他吃餅,一直餵一直餵。因為你不餵了,他就會懷疑你是不是不信任他了,或者偉大事業是不是遭遇了什麼挫折。」
「所以,我本來是準備了不少話要和他說的。除了畫餅之外,還要順便再叮囑一句,我在陣中脫不開身時,他還要照看一下後方,免得後院起火……可惜之前的一天半里,他有點拼過頭了,不但比我預期的多堅持了半日,甚至還讓冥宗你受了些許小傷。而代價嘛:我若當時強留他吃餅,他怕是要當場死在我眼前,所以我也只好讓他速去休息,那許多金玉良言也只能暫作保留了。但是呢,我這人一向喜歡說話,既然不能說給他,就只好說給你了。冥宗你若是也不想聽,不妨賣我個破綻,被我一劍斬離八百里,速速離開鳳湖這是非之地,找個偏僻幽靜的地方避一避……唔,看來你也有些固執,怎麼也不肯走了。那,我就當你是想聽了。」
鹿芷瑤輕笑一聲,又說道:「冥宗,白家是天庭歷史最悠久的世家之一,你在白家五老中本是資歷最淺,實力最弱的一個。但天劫時因仙律崩離,其餘四老各自重傷,反而讓你這後生晚輩後來居上,成了現存戰力最強的一個。而這就給了你一個絕佳的起勢良機,你之所以在新天庭群仙面前,搶著要攬過這占據鳳湖的差事,就是想要立下赫赫戰功,在新仙律中留下自己的印記,以此確立自己家族首席長老,乃至家主的地位。」
這番話,鹿芷瑤邊笑邊說,仿佛只是在講茶餘飯後的故事。她聲音頗低,除非近在咫尺,否則斷無可能聽得清楚。而十里之外的白武侯自然更不可能聽到。
但是隨著茶餘飯後的故事娓娓道來,偌大鳳湖,氣氛卻在逐漸轉冷。
儘管天上血雨仍在下,儘管來自幽冥的孽物仍源源不斷湧出湖水,撲向煙塢,儘管白武侯施展千般術法變化時,仍是全力以赴,動輒引起天地異象……但若以更高的視角總覽全局,卻不難發現,鳳湖的局勢,在以極快的速度步入尾聲。
而鹿芷瑤的故事仍在繼續。
「但是,冥宗你有沒有想過,那白家四老雖然各自負傷,但哪個不是有著數千年底蘊的野心勃勃之輩?在你之前,他們維持四方拉鋸,並不推舉共主,是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選嗎?是因為彼此謙讓,無法決斷嗎?在你加入其中成為五老之一後,他們放任你繼續搶功,是為了什麼?因為老前輩發揚精神,給年輕人主動讓位?又或者注重格局,以天庭事業為先,主動讓實力更強的人肩負更重要的使命?還是說,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鳳湖的差事並不好接……誰碰,誰死。」
說到最後兩字時,一陣微風忽然自鹿芷瑤的身後吹動,仿佛一隻溫柔的無形之手,指尖拂過鹿芷瑤,拂過蔚藍色的大陣護盾,拂過沸騰的鳳湖……一直來到白武侯面前。
白武侯面色巋然不動,仿佛全無所覺。但他的冥法威力卻開始悄無聲息地降低了,就像是被那無形的微風吹走了些許法中仙韻一般。
鹿芷瑤處在針鋒相對的位置上,對此自然感受分明。
於是她再次在嘆息聲後,展顏笑道:「看來秦牧舟也是個閒不住的,不老老實實睡覺養傷,反而跑去加速定荒基石的凝練去了……按照這個進度,最多兩日後,煙塢的定荒石就能交付使用。而我坐擁兩塊定荒石,哪怕沒有凝淵圖,也能藉助大陣之力,讓你走不出鳳湖。所以啊,冥宗,想逃命的話,現在就要抓緊算好時機了,走晚些,你就真的走不掉了。」
對於這番虛言恫嚇,白武侯自是沒有做出半點反應。
而時間,也就在這樣微妙的風中,來到了兩日後。
此時,自煙塢吹向鳳湖的清風,已不再無形。儘管無法以肌膚感受到切實的風力,但每次微風吹拂,湖上的孽物都會為之退散少許,湖上濃濃的血色也會略微轉向清澈。
煙塢的定荒石,已開始展現威能。
就仿佛雛鳥在孵化前的震顫,雖輕微,但生機已是盎然。
核心塢堡處,數以萬計的倖存者默默聚攏過來,共同見證著一塊潔白無瑕的方形碑石從虛空中逐漸顯形……那溫柔的光澤,能給災難中的人以無窮的信心。
然後,當碑石由虛轉實的剎那,鹿芷瑤就感到身上壓力陡然一松。
湖心上的白武侯,在這剎那降臨之前,選擇了抽身而退。
仿佛對這片由他自己選定的,寄託了他的前程與野心的戰場沒有絲毫的留戀。而他的抽身而退,自然意味著此地拉扯許久的戰局終於見了分曉。
那些應其號令而來的湖中孽物仍在不知死地撲向大陣,渾然不知主人已不在身後撐腰。湖水的顏色也依然猩紅粘稠,仿佛污穢的血漿。但勝利的聲音已經從鹿芷瑤身後傳來。
圍繞煙塢的定荒石,上萬人的縱情之聲直衝雲霄。
而一個疲憊的聲音,也在此時響起。
「師姐,恭喜……」
秦牧舟強撐著殘破的傷軀,向鹿芷瑤拱手道賀。這兩日來,他幾乎是在燃燒本源,強撐著加速了定荒石的成型……可以說眼下勝利,他居功至偉。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雙冷漠乃至殘酷的眼睛。
鹿芷瑤回過身,目光卻沒有在秦牧舟身上停駐絲毫片刻,而是直接投向了遠方,投向遠在煙塢以東數百里,位於血河南岸的宋家堡。
就在煙塢的定荒基石終於落下的時候,宋家堡的定荒基石……卻轟然碎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