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盤上子 網中物
白天心作為白家之主,且是與赫平君同一時代活躍的人物,威望、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在赫平君正值壯年,鋒芒無兩的時候,白天心不但維持住了白赫兩家的微妙聯盟情誼,更堅持住了白家的獨立自主,在赫平君帶領北域商團開疆擴土,借中興之主補天君上位前的寶貴空窗期,迅速擴張權力的時候,白家也緊隨其後分到了異常肥美的羹湯。
這樣的人物,或許手段魄力較之赫平君會有所不及,但論及城府涵養,是絕對不會遜色的。赫平君尚且需要在退隱後以垂垂老朽的姿態來藏匿鋒芒,白天心卻能以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修養,一如既往地維繫自己的統治,數十年如一日。
所以,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聽到一個名字,就將心思變化如此明顯地呈現在臉上?
於是不待白天心開口回應,王洛已提起真元,匯之於口。
「靜!」
一個短促的音節,宛如在虛無之中引爆了火山,蠻橫不講理的能量洪流呼嘯而至,雖然沒有直接穿透白家家主遍布周身的護身法器,但頃刻間的危機感,卻讓他得以從方才的震驚失態中恢復冷靜。
而冷靜下來後,才好談話。
「白老,不要誤會,此橙,非彼澄。」說話間,王洛伸手在空中比劃,以真元為墨,留下一個工整有力的「橙」字,「我說的是二十多年前出生於望城的那位旁系女。」
白天心微微蹙起眉頭,沉默著點了頭,緩慢卻用力。
王洛於是笑道:「好,看來白老抓到訣竅了,從現在開始,千萬記得,此橙非彼澄,咱們在討論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而不是某位快兩千歲的老前輩。這個問題上若是搞錯了,就會像剛剛那樣,仿佛被污穢入體一般失去理智。」
白天心眉頭皺的更緊,有些難以置信道:「剛剛,我竟是……嘶!」
說話間,念頭不由又轉到禁忌處,於是神色再次呈現動搖之態。
王洛立刻在他面前晃了下手指,指尖劃出一道圓潤而玄妙的軌跡,引回了白天心的注意。
「接下來還是耐心聽我說完,白老,你貴為月央豪門之主,又有元嬰中境的大好修為,應該知道,有些強大的存在,單單是提及其姓名,思考其概念,就可能引起對方的注意,繼而降下仙罰,因此民間常有避諱之說。當然,如此神威,即便在舊仙歷時代也近乎傳說,至少尋常的大乘真君都難有那般神威。但很遺憾,我們現在要面對的,正是一位超越了舊世大乘的真仙人。直呼其名諱的結果,我和赫平君已經做過示範了,之前在勝雪樓的酒宴之後,我和赫老有過密談,期間幾次不加避諱——而這幾日,你應該一直沒能聯繫到赫老吧?不然,以白家家主的性子,應該還不至於這麼急地當面找我對峙。」
這番話說完,白天心的眉頭便徹底舒展開來,臉上再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因為王洛的確說中了實情:在得知王洛竟於護城大陣中暗藏八方削福陣時,白天心的第一反應,當然是去找赫平君討說法。
王洛一個外來的祝望人,之所以能在月央呼風喚雨,盡情調使白家的精銳資源,靠的無疑是赫平君的面子。而比起區區一個外人的恣意妄為,白天心自然更擔心那位橫壓自己數十年的赫平君,對白家有什麼想法!
只要赫平君能將此事解釋清楚,給出一個正經的理由,白天心未必不能讓此事大事化小。甚至真有必要的話,他這副老朽之軀,為定荒大業做出些犧牲也無不可——只要能為家族換回合理的利益。
但偏偏就在這要緊時候,赫平君居然稱病不出!就連白天心的名帖都不好用了!
這位退隱幕後幾十年的赫家老祖,仿佛在這一刻真的退隱幕後了一般!而這就讓白天心別無選擇,他不能直接去砸開赫家的大門,將赫平君拖出來拷打,那就只能去找王洛討要說法了……
而現在聽來,赫平君居然真的是因為不加避諱,而遭了反噬!
「實際上,當時真正直呼其名的只有我,赫老只是個專注的聽眾,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付出了沉重代價。所以白老,之後就算在腦海中去勾勒畫面,也儘量用他人代指,不要直接引用那個概念。」
白天心聞言又是點頭,然後問道:「赫家家主付出了沉重代價,那麼王山主你呢?」
王洛笑了笑:「我的確是沒什麼事,畢竟我身份擺在這裡,還是有些豁免特權的。可惜也正因為如此,才讓我一時大意,險些坑害了赫老。總之,既然意識到問題,就自然有解決的辦法,真仙神威雖強,但只要對關鍵概念予以避諱,不直接觸那個霉頭,真仙就不可能相隔十萬八千里莫名降下仙罰。所以接下來,只要記住,此橙非彼澄就可以了。」
白天心又問:「就這麼簡單?」
「對,就這麼簡單,雖然是同音,形似,但畢竟不同字,更不同人,作為避諱的要素就已經齊備了。其實類似概念在現代仙盟同樣不鮮見。我之前遊玩太虛繪卷時,建立新帳號階段無法為自己取一些重要人物的名字,例如鹿悠悠、鹿芷瑤這些名字就都不能用。但實際上在繪卷里,幾乎隨處可見『鹿幽幽』、『鹿汁窯』,就連祝望本地的太虛司都是不怎麼提得起興趣對此嚴加看管。」
白天心皺眉道:「祝望兩代國主向來以寬仁著稱,可若是換成月央境內太虛,別說補天君的真名高恆不可用,就連一些形似或同音的字,如『姮』『忄亘』也是不能亂用的。」
王洛笑道:「對,但你換成『矮恆』、『高豎』或者『中興之主高又橫』就沒問題。」
「……」
「總之,說回正題,咱們接下來要說的是那位旁系女白橙。我這幾日調來白家內部資料認真看過,她作為邊緣人,落在紙面上的記錄非常稀少,這類小透明,在枝繁葉茂的大家族內從不鮮見,但她卻意外得了一場大機緣,如今已成了祝望拓荒前線的要員隨從,對拓荒大業有著切實的影響力——很壞的那種。而我目前暫時難以正面力敵,便只能曲線救國,繞道月央來尋求解決方法。這其中,八方削福陣效果最好,以拓荒大業為基底,不受任何外力如靈山之類的概念影響,集中律法之力殺人於無形,避無可避,擋無可擋。雖然代價不菲,但咱們客觀來說,無論白橙如今體內寄宿了何等龐大的機緣,只要能均勻分散給白家的眾多子弟,那麼每個人可能只需要一場大病,一次離異,最多一頂綠帽……就能搬開擋在仙盟前路上的巍峨巨石。」
王洛說到這裡,暫時停住了話題。
畢竟這不是什麼能光明正大說下去的事,用若干白家人的綠帽,換另一個白家人的死,到底划算與否,至少他不能當著白家家主的面,替對方決定。
還是需要白天心自己點頭,這件事才能順理成章推進下去。而若是白天心不肯點頭……那也無所謂,白天心作為家族之主,將其作為八方削福陣的燃料,效果說不定更好些。
片刻後,王洛的耐心等待,換來了白天心的一聲嘆息。
「王山主,我有一事不明,白橙那孩子,究竟何德何能,得此機緣?」
王洛有些意外於白天心居然會拋出這樣一個並不太重要的問題,但還是認真做了回答。
「與白橙本人的德行無關,是她父母的問題。」
「?」白天心難得在臉上呈現出一絲詫異不解。
王洛又說道:「他父親是白家旁系出身,母親則是一個附庸小家族的千金,兩人能力資歷都平平無奇,雖婚後略有資產,但其實各自的生平運勢都談不上順遂。唯有一點,他們較之其他豪門子弟有著優勢,就是夫妻恩愛。對於生在富貴之家的人來說,愛情的得來的確比平民要容易許多,但一份長久的愛情卻反而更加稀有。因為雙方都要面對太多的紅塵浮華的誘惑。但白橙的父母卻能從青梅竹馬一路相互扶持走到最後。這一度成為白家的美談。事實上,在白家的內部資料中,關於這段愛情也頗有記載。白老,你雖然是高高在上的白家之主,但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王洛只是隨口一問,餘光卻瞥見白天心在這一刻露出了相當不自然的表情。
對於已經回歸面癱姿態的白天心而言,這個反應相當不尋常!
但王洛也沒有急於去揭開秘密,而是仿佛沒有察覺一般,繼續說了下去。
「可惜好景不長,兩人生下女兒白橙之後,就因意外而雙雙殞命。而白橙則在若干年後,繼承了前人的福緣,成為足以以一己之力抵擋拓荒的大人物……白老,關於茸城前線的事,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所以也應該能聯想到,一對無比恩愛的白家夫妻,為什麼會突然殞命?而他們的女兒,又為什麼會忽然繼承巨大的機緣。」
之後,王洛再次陷入漫長的等待。
他並不急切,因為這些話的確需要很長時間來消化。而他也早就料想過白天心可能提出來的問題,並針對性的設計好了回答。
例如,為什麼偏偏是現在?
因為偏偏是現在,仙盟決定踏上天之左的土地,奪走關鍵的戰略要地瘋湖。
為什麼一個和道侶相愛甚篤的雙修宗師,會對自家的後人抱有這樣惡毒的詛咒?
老實說不清楚,真相只能等打倒對方後再慢慢問。但無論如何,這種以情感、因緣入手,操人命運的手段,的確也正是她的手段。
然而,這一等,就是近一個小時。
期間,白天心臉上宛如風起雲湧,各種各樣的心思,情結,都清晰地呈現出來……但卻只是清晰地呈現出一片混沌。
王洛一直安靜地觀察,但除了觀察到白天心的心亂如麻,竟讀不到他的真實情緒!
而這樣的姿態……恰恰和不久前的白隍,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讓王洛很有些不解:白隍被無形中操控神智,顯然是因為白師姐在月央也留下了後手,具體是什麼姑且不論,反正影響力其實也並不強,以至於白隍氣勢洶洶來質問,卻被王洛幾句話就反詰的啞口無言。
而白天心可是堂堂白家家主,不但出入各處都有高明的修行人隨行保護,渾身的保命法寶也非同一般。王洛最先用真言喚醒他時,接近化神級的神念掃蕩,居然都不能破白天心的防!
白師姐手段再高,在仙盟境內,也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在千里之外,恣意操弄一位豪門家主的神智。
不然她直接去把前線元帥關鐵軍魅惑後采陽補陰了,豈不更好?
白師姐神通再多,在仙盟境內也是要受到限制的。所以,白天心的反常,又是因為什麼?
等待中,王洛嘗試了幾種喚醒之術,卻無一例外被白天心的護身法寶給抵擋下來,其中有幾次甚至驚動了潛藏在門外的白家死士,險些為這場二人的密談引來外力干擾。於是,這也讓王洛沒辦法繼續加大力度強行破掉法寶,只能暫且等待。
好在,王洛此時還有足夠的耐心。
一直等到天色將明時候,白天心終於有了反應。
老人慨然一嘆,而伴隨這一聲嘆息,仿佛有一面封堵了若干年的牆壁被洞穿,牆後,無窮無盡的惡念和悲意隨之洶湧出來。
「王山主,有些故事,我本不打算對任何人提起,但既然此事已成當下焦點,恐怕之後的故事我便不說,你也早晚要挖出來……白橙的父母,當年以話本故事一般美好的誠摯愛情,在家族中贏得了小小的名氣。而我當時正在鼓勵家族內部和諧,所以便趁此良時,親自出席了他們的婚禮。」
王洛聞言一驚,白天心出席婚禮?這事可是未見於任何竹簡之中啊!
「你沒看到,是因為相關記載被我強行刪去了,只可惜縱使我為家主,要毀竹簡,也頗花功夫,且毀的多了,痕跡反而明顯。我本以為此事終歸能被所有人遺忘,卻不料從那時候起,我就已經淪為棋盤上的棋子了。」
王洛不由皺起眉頭,微微將上身探前:「白老,別打機鋒了,說重點吧。那場婚禮上,伱做了什麼?」
白天心抬起頭,看向王洛,目光卻聚焦在王洛身後的無窮遠處,仿佛在眺望歷史。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白橙的母親,她明明不算國色天香,但沉浸在愛情中的模樣,卻讓我莫名心動,之後……」
「草……」
白天心沉默了下,只說了結論。
「白橙,其實是我的女兒。」
「草!」
「而那對夫妻的意外亡故,也是我一手主使,因為……我本來以仙法遮掩了相關記憶,但不知為何,法術突然失去效用。回憶起一切的小夫妻,便成了我的一個破綻,所以……」
「所以,你準備好赴死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