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4

  視頻的最後是他們所有同學共同錄製的一段祝福語,聞槳依然站在人群的角落,目光淡然而沉靜,白皙乾淨的臉龐帶著輕淺的笑容。

  畫面停在那裡,廳內掌聲雷鳴,新娘林淼被新郎鄧維摟進懷裡,此刻正偷偷抹著眼淚。

  池淵坐在台下,隔著人影遙遙看著坐在對面的那道清瘦身影,試圖在她身上找出屬於曾經那個聞槳的幾分影子。

  可惜幾乎找不到。

  那個過去瀟灑肆意的聞槳好像只是短暫地存在了一瞬間,然後就被永遠封存在歲月和時間涌流中,變成許多人緘口不言的回憶。

  池淵在那瞬間,忽然有些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往,才能讓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個答案,雖不得而知,但並非無跡可尋。

  大約也是苦難居多。

  池淵收回視線,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但隱約覺得心裡像是橫亘著一根不易察覺的小刺。

  不動聲色地讓他心疼。

  那天的婚宴鄧維和林淼格外重視她們這三桌同學,敬過一輪酒後,就帶著林淼在聞槳那桌坐下了。

  鄧維舉著酒杯,笑得紅光滿面,「昨天咱同學幾個沒喝盡興的,今天都給我喝夠!」

  「班長,咱倆走一個。」

  「來!」

  聞槳昨晚的酒勁還沒完全散完,這會聞到酒味人就有些暈,斷斷續續喝了三杯之後,趁著沒人注意,把杯里酒換成了白水。

  沒想到被同桌的李爽眼尖瞅見,只見他猛地一拍桌子,手指隔空虛點著聞槳的酒杯,大聲笑道,「誒!聞槳,你偷偷摸摸地往你自個杯里倒什麼呢!」

  「……」

  聞槳剛要把杯子端起來,坐在她右手側的男生眼疾手快地將她的杯子端了過去,湊到鼻前一聞,「靠!聞槳你可不能這樣作弊啊,竟然拿白水當白酒糊弄我們!」

  聞槳笑著討饒,「我錯了我錯了。」

  「這光說可不行啊。」李爽起身走到她身旁,在桌上放了三個空酒杯,拎著瓶白酒挨個給填滿,說話動作都帶著北方人特有的爽朗,「你得把這些全喝了才作數。」

  「……」

  聞槳往後靠著椅背,抬手揉額,和他打著商量,「我喝一杯,成不?」

  李爽回到座位上,眼中帶笑,「那我答應,你也得問問這一桌的同學答不答應啊。」

  說完,他抬頭看著面前這一桌人,「你們答應嗎?」

  一桌人除了江沅和林淼,都叫嚷著不答應。

  聞槳沒轍,看著面前倒得滿滿當當的三杯酒,深吸了口氣,抬手端起其中一杯,喝了個乾淨利落。

  「爽快!」

  桌上起了哄,鼓了掌,氣氛熱鬧喧嚷。

  聞槳又喝了第二杯。

  掌聲更甚。

  第三杯酒結束,桌上簡直要鬧開了天。

  坐在另一桌的鄧從海聽著這動靜,笑道,「年輕人,就愛鬧騰。」說罷,他端起酒杯,「肖總池總,我敬二位一杯。」

  肖孟和池淵忙端杯起身。

  鄧從海放下酒杯,抬手示意,「別客氣,坐坐坐。」

  兩人又落座。

  池淵喝了兩杯酒,趁空再抬頭,發現對面那桌空了個位置。

  他湊捏著指腹,想了想,抬手拿起桌上的酒瓶,給自己杯子填滿,起身端著酒杯跟一桌處長院長主任說了幾句漂亮話,又乾脆利落地將杯中的酒喝完後,才暫時從席上退出來。

  婚宴廳這一層都被鄧家包了下來,要去洗手間得從正廳里出來,路過一個小陽台,再走過一小段距離的長廊才找得到。

  池淵過去的時候,聞槳正站在干手器前烘手。

  「嗡嗡」地動靜蓋過了他的腳步聲。

  等聞槳從洗手間公共區域的鏡子裡看見他的身影時,似乎還被嚇著了,看著他,半天都沒說出來話。

  池淵也看著她,眼眸漆黑,直白而戳人。他輕笑了聲,問:「怎麼了,這麼看著我。」

  聞槳大約是有些醉了,反應慢半拍,放下胳膊規規矩矩垂在腿側,指尖無意識地扣著褲縫邊,「沒事。」

  「那回去吧。」

  池淵轉身往外走,聞槳跟了兩步,想起來自己出來的主要目的,腳步倏地一停,叫了聲他的名字,「池淵。」

  他也停下來,回頭看她,「嗯?」

  「你先回去吧,我等會再回去。」

  「怎麼了?」

  聞槳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倒是坦誠,「不想回去喝酒,昨天喝多了,胃難受。」

  池淵哦了一聲,拖著腔笑道,「其實我也不想回去,跟他們領導喝酒,累得慌。」

  「……」

  婚宴廳附近有個露天小陽台,裡面放了個圓桌和兩張單人沙發,角落裡還分別擺著兩盆富貴竹。

  外邊路過的服務員透過未放下的帘子看到裡面的沙發上坐了人,上前貼心的將帘子完全放了下來。

  池淵側頭看了眼,又懶懶地收回了視線。

  四月份的平城已經完全回溫,春風拂面也讓人覺得舒適,兩人平常在一起話不多的優勢在這時完美的體現出了優勢。

  已經習慣到讓人察覺不出來尷尬。

  聞槳大概是真醉了,自從坐下來後,就覺得腦袋昏沉沉,被暖洋洋的太陽一烘,更覺困意泛濫,叫人好睡。

  可她也不敢真睡過去,更何況此時此刻旁邊還坐著人,想睡不能睡,只能垂著眼,靠著那點殘存的意識勉強抵抗著睡意。

  大約過了好一會,就在聞槳扛不住要徹底睡過去時,耳邊忽然聽見池淵低低沉沉的聲音。

  「你大學的時候……」

  後面幾個字他說得太輕了,聞槳沒聽清,揉著眼看過去,「你剛才說什麼?」

  兩張沙發的擺置不一樣,池淵的那張稍稍靠里些,也更加避光,他的輪廓有些模糊,但模糊歸模糊,英俊也還是照樣英俊。

  這會,他正一瞬不動地看著聞槳,「沒什麼,我就是好奇,你後來考試睡著了沒。」

  「……」

  他這個問題問得有些突兀且奇怪,聞槳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先前在婚宴播放的那段視頻中的事情。

  那是大一上學期的事情,聞槳到現在依然記憶深刻,「睡著了,睡了半個多小時,最後被巡考的校長給叫醒了。」

  「後來呢?」

  聞槳靠著沙發,抬眸看著對面被陽光折射出粼粼亮光的高樓大廈,語氣閒閒,「後來我就被校長以不尊考紀為由給趕出考場了。」

  池淵笑了笑,轉頭和她看著同一個方向,沒有將心裡那個真正想問的問題說出來。

  婚宴還沒結束,躲也只能躲一時,回宴廳的路上,聞槳隨口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回溪城?」

  「還要過幾天。」

  「談項目嗎?」

  「差不多。」池淵看了她一眼,「你什麼時候回去?」

  「今晚,明天要上班。」

  「那注意安全。」

  「嗯。」

  回到宴廳後,兩人從頭至尾沒再說過一句話,甚至是眼神交流都沒,仿佛剛才在外面剎那相處都是不存在的。

  聞槳定了晚上七點回溪城的機票。

  婚宴結束後,江沅先一步送酒醉的父親回家,聞槳被林淼留到最後,那會宴廳里只剩下鄧維父母那一桌賓客還沒完全散。

  廳內燈火通明,池淵捏著酒杯坐在那裡,指間夾著根煙,細看卻沒有火星。他靠著椅背,姿態放鬆,眉眼染上酒意,清俊而慵懶。說話時唇邊總是帶著笑,聽別人說話時,眼眸又格外認真,時而還會接上幾句,和聞槳曾經接觸過的池淵好似不是一個人。

  聞槳沒看他太久,收回視線的瞬間,身後談笑風生的男人倏爾抽了個空抬眸望了過來。

  只一瞬,又收回。

  等將其他賓客都送走,聞槳也沒久留。臨走前,林淼拉著她,「有時間常回來看看。」

  「好。」

  「我們班就你一個在溪城。」林淼說:「在那邊有什麼事也要及時和我們說,好歹也認識這麼多年了。」

  聞槳心裡一熱,點點頭,「知道。」

  大概是這時候才能說上幾句心裡話,林淼眼睛有些紅,「前段時間我和李爽他們幾個聊天,大家其實都很懷念以前的那個聞槳。」

  當年聞槳家裡出事,上了新聞,班裡同學都知道。在她最難的那段時間,也是他們想方設法陪著度過的。

  對於聞槳的變化,他們可以說是最直接地見證者。

  聞槳知道這些年她讓身邊很多人都跟著擔心,但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沒有辦法讓它不存在,同理,一個人如果變了,就很難再回到從前。

  這話聞槳沒有說得太清楚,畢竟是大喜的日子,她也不想因為自己而讓氛圍變得太過傷感,笑著安慰道:「好了,你放心吧,我現在其實挺好的。」

  林淼嗯了聲,「你今晚幾點的機票,我讓鄧維送你。」

  「別了,班長今天也喝了不少酒。」聞槳說:「我七點的機票,到時候打個車過去就行了。」

  「那好吧。」

  其實原先江沅在送江父回去前,也說要送聞槳去機場,但聞槳怕她和兩年前一樣哭著不讓她走,沒答應這事,也沒答應她讓沈漾單獨開車送她去機場的請求。

  在坐車去機場的路上,聞槳收到了好幾個大學同學發來的微信,大多都是關心和叮囑,也有的是今天看了大學時期的錄影,過來和她回憶青春。

  左一句槳槳怎麼怎麼右一句槳槳怎麼怎麼。

  聞槳回完消息,抬頭看著窗外。

  她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多年,對這裡的每一處風景都很熟悉,傍晚夕陽西沉,城市暮色來襲,她眼裡看著,心裡是軟的。

  池淵在一個星期後才回的溪城,本來還要再晚幾天,但池母給他打電話說,池老太太的身體不太好,讓他早點回來。

  池老太太本身就患有阿爾茲海默症,在查出來這個病之後,池老爺子為了彌補年輕時的虧欠,停了學校的工作,帶著老太太在外遊歷山河。

  也就過年那短時間在溪城停留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星期前,老太太突然開始有低燒的症狀,回溪城去了幾家醫院查都說是因為年紀大了,身體機能有所下降,導致抵抗力差才會這樣。

  話是這麼說,但其實大家都清楚,老太太的身體怕是要熬不了多久了。

  池老太太就住在聞槳所在的市人民醫院,池淵回來的那天,溪城下了場雨,整座城市灰濛濛,讓人十分壓抑。

  病房內的客廳,池家老老少少都在,一牆之隔的房內池老太太依然昏睡著,床頭的儀器顯示著她並不穩定的各項身體指標。

  池淵進去看了眼,沒停留太久。出來後,他走到沙發處坐著,眉眼都沾著疲憊,「媽,醫生怎麼說?」

  池母顯然是哭過,眼圈泛著紅,聞言也只是沉默著搖了搖頭。

  池淵眼睫倏地一顫,喉間隱隱發澀。

  雖然在很早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卻從未想過是這麼的讓人難以接受。

  池淵不敢在病房內再坐下去,起身走了出去,站在走廊時手摸到肖孟隨手塞在他外套口袋裡的煙盒。

  他其實是不抽菸的。

  讀小學的時候,池淵的外公因為肺癌離世,池母也因此格外忌諱抽菸這件事,所以家裡基本上沒有人抽菸。

  就算這段時間在外面考察項目,需要和人菸酒來往,池淵也都是儘量避免抽菸,但是這會,他卻特別想。

  住院部不允許吸菸,池淵去了住院樓後面的小花園,隨便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

  剛下過雨,長椅上還有未乾的雨水。他就這麼毫無顧忌地坐下來,也不介意這一身價格不菲的衣服被沾濕。

  他在從煙盒裡拿出煙的瞬間,才想起來身上沒裝打火機。

  「……」

  池淵低嘆了聲氣,隨手將煙盒丟在長椅上,微微傾身,胳膊肘抵著膝蓋,雙手捂著臉。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

  這個道理誰都懂,可偏偏這個理藏著的坎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跨過去的。

  這時有腳步聲靠近,走到他身邊時停了下來。

  池淵鬆開手,抬起頭,看清來人時也沒覺得多驚訝,而是平靜問道:「你也知道了。」

  聞槳嗯了聲。

  池老太太送過來那天是先去的急診科,在輸液抗感染治療效果不佳後,又去做了血常規和胸片檢查,後來才給送去了內科。

  老人的病情情況聞槳比任何人都清楚。

  聞槳問,「你上去看過了?」

  池淵點點頭,聲音有些啞,「看了。」

  聞槳在他身旁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出聲安慰,「其實人到了一定年齡,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生和死是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要經歷的過程。」

  「無論是旁觀者還是經歷者,是好人還是惡人,生命最初的開始和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池淵抬頭看著遠處暗沉的天,喉結輕滾了滾,「道理我都懂,我只是過不去這個坎。」

  聞槳默然,安靜幾秒,才低聲說,「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池淵看了她一眼,心中那根不起眼的小刺隱隱作痛。他沒有回答聞槳的話,反問道:「那你呢?」

  你所經歷的那些苦難。

  都真的過去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槳槳:過去了!!都過去了!!我和你說了八百遍了!我在安慰你!你不要轉移話題,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