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雪臉上的笑容霎時間就僵住了。閱讀
黎東山神情尷尬,韋夫人目光窘然,郁夫人微微垂著眼,臉上神情難辨喜怒。
黎江雪沒想到庶妹會這樣不給自己留臉,當著全家人的面,竟這麼說出來了,嘴唇動了幾下,方才玩笑著道:「江月,不過是一顆夜明珠罷了,你總不會這么小氣,姐姐看一下都不行吧?」
「那自然不會。」黎江月笑微微道:「姐姐與我乃是骨肉至親,這夜明珠雖是陛下所賜,珍貴異常,卻也抵不過你我之間的姐妹情分,距離成婚還有整整三日,姐姐若是喜歡,只管拿去賞玩,只在大婚之前還給我便是了。」
黎江雪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斂起,咬一下嘴唇,不悅道:「江月,你這是什麼意思,有意要跟姐姐一較高下嗎?爹娘可都說了,屆時你我姐妹平起平坐,不分彼此的。」
黎江月也不氣惱,仍舊笑著看她,說:「姐姐是要我差人去取合婚庚帖和陛下的賜婚聖旨來嗎?」
黎江雪臉色霎時間變得鐵青,韋夫人面色也不太好看,責備般喚了聲:「江雪,別鬧了,把夜明珠還給江月。」
黎江雪抿了抿唇,悶悶不樂的將夜明珠擱進檀木盒裡,猛地往黎江月面前一摔:「誰稀罕,給你!」
盒子的蓋子沒有扣緊,她摔得時候又略用了些氣力,落在黎江月面前時彈了一彈,那顆夜明珠也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這下子,郁夫人的臉色也沒那麼好看了。
黎東山猛地拍案,厲聲道:「江雪,你這是做什麼?甩臉子給誰看?一點規矩都沒有!」
韋夫人心中發急,拉著女兒坐下,又忙吩咐身邊僕婢:「還不幫江月把夜明珠撿起來?」
僕婢們忙俯下身去找,卻被黎江月不輕不重的給攔住了:「夫人愛惜女兒,江月也能體諒,但是體諒是一回事,該不該這麼做便是另一回事了。老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姐姐,夜明珠是你丟掉的,現下還是勞煩你親自來撿吧。」
黎江雪深以為辱,變色道:「你!」
韋夫人亦是目露慍色:「江月,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別太得寸進尺了!」
「是我得寸進尺嗎?」黎江月淡淡道:「夫人聰明一世,怎麼到自己女兒身上就看不明白了?這還沒出嫁呢,姐姐就昏了頭,連御賜之物都敢往地上摔,這是打量著皇家可辱,還是覺得有了左右夫人的虛名,就把妻妾之分忘了?」
她對上韋夫人視線,微微一笑:「江月年幼,不敢言說天家如何,只是見家中向來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夫人若是如此寬宏大量,可以與府中妾侍姨娘們並駕齊驅,不分尊卑,那便當江月沒說過這話好了。」
誰不知道當正妻比當侍妾體面?
誰不知道當砧板比當魚肉舒服?
要說妻妾之分,那咱們就統一規則,沒道理你這些年對著我親娘擺正房夫人的架子,動輒讓她站規矩、侍奉飯食,輪到你女兒做妾了,又開始說左右夫人、並駕齊驅。
天底下的好事還能全叫你占了?
韋夫人眼底瞬間閃過一抹猙獰,黎江月恍若未見,轉過臉去吩咐身邊婢女:「姐姐尊貴,總記得自己是嶺南黎家的嫡女,想是沒過過仰人鼻息的日子,江月不敢勞動姐姐貴手,你去撿起來便是。」
婢女應聲低頭,韋夫人卻覺臉上如同當眾挨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的作痛。
她還能怎麼說?
真就默認妻妾相平,府里姬妾與自己相差無幾?
韋夫人心下怒的嘔血,卻也不好作色,狠狠剜了女兒一眼,沉聲吩咐:「去撿起來,給江月道歉!」
底下姨娘們壓低了的議論聲飄了過來,隱約帶著幾分譏誚。
黎江雪本就是因為拉不下來臉才會丟夜明珠的,這時候如何肯再去彎腰低頭,只是見母親目光凌厲至極,倒也不敢推諉,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上前去將那顆夜明珠撿起,擦乾淨放回到檀木盒裡,悻悻道:「江月,對不起,方才是我一時糊塗,你別生氣……」
說完,屈膝向妹妹行個禮。
黎江月笑意盈盈,客氣道:「本就是骨肉至親,姐姐如此為之,倒叫妹妹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黎東山起初見長女亂來,心中不免惱怒,再見三女兒作色,也有些擔憂,這會兒事情解決,本該鬆一口氣的,只是心裡邊卻也並不覺得十分輕鬆,反倒暗嘆口氣。
他擺擺手,息事寧人:「好了,吃飯吃飯。」
……
婚期很快到了。
一方是新貴武將,一方是世家貴女,前有皇帝賜婚,後有黎家二女許一夫,這場婚事還沒開始,就註定惹人注目。
劉徹現下居住的府邸乃是皇帝新賜,相較於黎家而言,自然不夠大,只是宴家現下人丁單薄,娶妻納妾只有也唯有三人,再加上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總共也才五個主子,這府邸仍舊顯得過於空蕩。
宴家這邊早就準備好了,處處張燈結彩,鑼鼓喧騰,劉徹特意請了昔日抗擊北朝聯軍時候的統帥何安主婚,這時候這位老將正在前堂同瞿光啟相對敘話。
宴家這邊忙碌,黎家只會更忙,家主最為看重的兩位小姐同日出嫁,一位有當今聖上賜婚,一位是正室嫡出、韋家的外孫女,這陣仗又豈會小?
郁夫人母女倆昨晚睡在一處,天不亮便起身忙活,眼見著女兒穿戴整齊、梳妝結束,也不禁紅了眼眶。
「好好過,」她說:「你打小便是個聰明孩子,什麼都無需娘操心,娘這輩子過得就不算壞,你的起點比我更高,也該比我過得更好才是。」
黎江月含淚應聲。
嫁女兒跟娶兒媳婦不一樣,一個是往外送,一個是往裡迎,眼見著女兒從那麼一丁點到現在的亭亭玉立,黎東山難免傷懷,近前去叮囑女兒幾句,也難過的掉了眼淚。
他有心想提一提長女的事情,又覺得這關頭跟三女兒說這個太傷人心,再一想自己為著這樁婚事丟了這麼大的臉,待長女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便將那些話都咽了回去,一句都沒有說。
郁夫人處氣氛熱鬧,韋夫人處卻是截然不同,倒不是說那兒不夠隆重體面,只是較之前者而言,氛圍上終究難掩尷尬。
韋老夫人鐵青著臉坐在椅上,幾個兒媳婦畢恭畢敬的侍立在側,開口就把這糊塗女兒罵的狗血淋頭:「我打量著你也不是個蠢的,怎麼把好好的孩子教成這樣?給自己妹夫做妾……真虧你們幹得出來!你爹臊得沒臉出門,今日死活不肯過來,也不許你哥哥來,我也是鼓了好幾鼓勁兒,才厚著臉皮過來的!」
韋夫人被罵的不敢抬頭,心裡又是委屈,又是無奈,嘴唇剛一張開,淚珠子就掉出來了。
「哭,你還有臉哭?!」
韋老夫人愈發惱火:「我若是你,就該把她送到庵里去做姑子,免得敗壞了家裡名聲!你鬧出這麼一場事來,自己女兒是得償所願了,黎家別的姑娘可怎麼辦?你妯娌幾個怕都要恨死你了!就連我和你幾個嫂嫂,出門都覺得臉上沒光!」
韋夫人哽咽道:「娘啊,女兒也是沒法子了,江雪執意如此,豁出去命都不要,手腕上那道口子那麼深,差點就救不過來了,我,我……」
韋老夫人也是做母親的人,能體諒女兒那時候有多無奈痛苦,拐杖敲在地上,連聲說:「當真是孽障啊!」
事已至此,也已經無從轉圜,她沒再繼續罵下去,而是道:「女婿呢?」
韋夫人臉色發灰:「早晨來說了會兒話,就往那邊去了。」
韋老夫人見她將手中帕子扯得緊緊的,就知她心裡怕是惱怒的緊,嘆口氣,規勸道:「你別惱,女婿這事做的也不算錯。到底那邊是聖上賜婚,又是明媒正娶,不得怠慢,若真是留在這邊,叫外人瞧見又是怎麼回事?」
她揮揮手,讓人叫了穿著嫁衣的黎江雪過來,斥責的話什麼都不說了,只掏心掏肺道:「孩子,外祖母跟你說幾句話,你用心記住。你那庶出妹妹打小就是個機靈人,又是聖上賜婚的嫡妻,你爭不過她的,過門之後少去見她,也別起什么小心思,只一門心思把你男人籠絡住,早點生個孩子。到時候院牆一隔,她住一邊你住一邊,井水不犯河水,這就再好不過了。」
黎江雪有些懼怕外祖母,不敢不點頭應聲,又還記得三天前那晚黎江月對自己的羞辱,當下撅著嘴道:「她若是依仗身份,故意欺負我怎麼辦?」
「她能怎麼欺負你?叫你站規矩,給她敬茶還是布菜?你都豁的出去給自己妹夫做妾,還怕吃這點苦?」
韋老夫人沒好氣道:「放心吧,她親娘還在黎家呢,到底是有個忌諱,不會把你往死了折騰的,還有你——」
她看向女兒,說:「你自個兒閨女在庶女手底下討生活,以後該怎麼對待郁氏,你心裡就得有個數。你這兒拼命使喚她娘,她能不作踐你女兒?分寸如何,你自己把控。」
韋夫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親娘訓了一通,臉上訕訕,趕忙應聲。
良辰吉時到了,韋老夫人不再多說,嘆一口氣,將喜娘手中的金柄玉扇遞到外孫女手裡,溫聲說:「走吧。」
也是在這時候,黎江雪心中方才生出幾分別意,微微紅了眼眶,向母親和外祖母叩頭,最後告別:「娘,外祖母,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會過得很好的!」
但願吧。
韋夫人跟韋老夫人什麼都不想說了。
黎江雪辭別長輩,黎江月也與父母道別,兩位新娘子手持團扇、被喜娘引著上轎,黎江月在前,黎江雪居後,劉徹翻身上馬走在最前邊,向黎家眾人辭別,動身往宴家去。
鞭炮聲適時的響了起來,初春乍暖還寒的時候,略涼的空氣中摻雜了細微的火藥香,伴著宴家張燈結彩的裝扮,那喜氣仿佛也跟活了似的,絲絲縷縷的往人的鼻子裡鑽。
黎江雪跟在妹妹身後進了門,一步,一步,逐漸踏進了拜堂的前廳。
「還真是娶兩個呀。」
「黎家到底是怎麼想的……」
「黎家大小姐居然真的肯?」
眾人視線投來,她聽見了一陣低而嘈雜的議論聲,只是很快停歇下去,仿佛方才那陣小小混亂只是幻覺。
黎江雪無聲的咬緊嘴唇,恍然間想起唇上仔細塗抹的唇脂,趕忙鬆了開來。
何安白髮蒼蒼,聲音卻是中氣十足,遠處鞭炮聲不絕,他聲音蓋住了一切。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黎江雪站在劉徹右手邊,按部就班的拜了兩拜,結束之後卻不曾再繼續在原地停留,喜娘攙扶著她退後一步,詫異還未自心頭蔓延開口,便聽何安又一聲:
「夫妻對拜!」
黎江雪愕然間,劉徹與黎江月已經拜了下去,她僵立在稍遠幾步的位置,覺得心臟好像是被冬日裡屋檐上垂下的冰凌刺穿了。
又疼又冷,那兇器就停留在她心窩,被她身體的熱度逐漸化開,血水淅淅瀝瀝的流淌出來。
她不是表哥的正室夫人,是沒有資格參與夫妻對拜的。
黎江雪心頭髮冷,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好像那根並不存在的冰凌此時就在她心窩上一般。
不應該是這樣的。
有資格站在表哥身邊的不是黎江月,而是她!
「……禮成!」
何安最後一聲喊出,叫她回過神來,周遭歡笑一片,黎江月被喜娘攙扶著往別處歇息,她也終於得以離開此處,暫時脫離眾人投在她身上的那種別有深意的眼神。
側過身去交錯位置的時候,黎江雪瞥見了黎江月面容,她今日氣色真好,艷如桃花,眉眼含笑,占盡了三月春光。
黎江雪心臟被刺痛了,那一眼所望到的畫面就像是毒蛇一樣,不斷的撕咬著她的五臟六腑。
黎江雪迅速垂下眼去,叫喜娘攙扶著,默不作聲的跟了上去。
黎江月作為天子賜婚的正室夫人,自然被安排去了正房,黎江雪既為側室,自然得往別處棲身,二人一前一後沒走出去多遠,便就此分別,各往自己該去的地方安置。
劉徹作為新貴武將,今日大婚,娶得又是黎家女,武將世家之間的賓客諸多,雖有一眾親隨心腹幫忙頂酒,最後卻也喝的酩酊大醉,腳下搖晃。
等到傍晚時候,賓客們都走得差不多了,關家兄弟興奮了一整日,此時也去歇息,常隨便小心問:「將軍今晚往何處去歇息?」
劉徹不假思索道:「當然是去夫人那兒。」
黎江月本就美貌,今日嫁衣加身、簪珥鮮明,更添三分光彩,燈影下人美如玉,難掩麗色,聽喜娘道是丈夫過來,一直提著的那口氣便鬆了。
劉徹慣會做戲,新婚之夜,自然不會冷待於她,兼之黎江月溫柔殷勤,夫妻之間相處自然分外融洽。
宴家總共就那麼大,劉徹前腳去了黎江月處,後腳黎江雪便得了信,一把將手中玉扇丟掉,眸底遍是委屈惱怒。
陪嫁嬤嬤見狀也是無奈,只柔聲勸她:「夫人還是早些歇息吧,料想將軍明日便過來了。」
黎江雪不悅道:「不是東方壓倒西風,遍是西風壓倒東風,頭一日就叫那邊壓倒了,以後我還能抬得起頭來?」
她喚了婢女來,低聲耳語幾句。
婢女面有遲疑:「夫人……」
黎江雪猛的瞪一下眼:「還不快去?!」
正房那兒熄了燈,劉徹溫香軟玉再懷,剛要準備辦事,就聽外邊有人敲門,婢女壓低了聲音,無助道:「右夫人身體不適,說心口疼的厲害,想叫將軍過去瞧瞧……」
劉徹支起身子,滿頭問號:「我既不是藥丸,也不會看病,過去瞧她幹什麼?身體不適就去找大夫啊!」
黎江月抿著嘴笑,強忍著沒有出聲,那婢女滿臉悻悻,屈膝行了一禮,匆匆離去。
「且慢!」劉徹忽然將她叫住了。
那婢女滿心希望的停了下來:「將軍?」
劉徹溫柔了語氣,深情款款道:「告訴江雪,喝點熱水會好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