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世子臉上的神情空白了幾秒鐘,旋即面露驚恐,三步並作兩步快步到井口邊,絕望大喊一聲:「蓮房!」
他臉上縈繞著一種近乎瘋癲的慌亂,大叫道:「都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想辦法把郡王妃救出來?!」
周遭僕從蜂擁而至,忙成一團,李惠兒呆呆的站在走廊上看著這一幕,忽然有種所有人都身在局中,唯獨她一人置身事外的虛幻感。閱讀М
這都是怎麼了?
因為爹下令把那個小偷趕走,娘甚至都不想活了,當著我和爹的面投了井嗎?
我,爹,還有哥哥,我們三個人加起來,在她心裡邊都比不過那個小偷嗎?
還有爹,他臉上的表情好嚇人,真的好嚇人,要是娘出了事,他會不會覺得是我害了娘?
他和哥哥他會因此討厭我嗎?
風從遠處無聲刮來,吹亂了她的鬢髮,李惠兒下意識的抱緊手臂,覺得一股冷意從腳底一直升到脊背。
初來乍到,全然陌生的環境下,她忽然有點想哭。
秋蘭看她臉色白的嚇人,心中擔憂,摸摸她的手一片冰冷,不禁心頭微沉,拉著李惠兒到旁邊去坐下,又吩咐人去倒杯熱水來,餵著她喝下去,身上總算是有了點熱乎氣兒。
僕婢們艱難的將譚氏打撈上來,井水濕冷,她又向來體弱,這時候業已昏迷,命也丟了一半兒。
廢世子絕望之中帶著濃烈希冀,握著她的手,流淚道:「蓮房,蓮房?你別嚇我!我們不是說過要做一對神仙眷侶、生死相依嗎?快醒過來好不好,我什麼都答應你,叫寶珠留下來陪你好嗎?你別怕,老爺子那兒我去說,沒事的,沒事的……」
譚氏巴掌大的小臉上呈現出一種受涼之後的青白色,身上濕淋淋的往下滴著水,僕婢送了擋風保暖的大氅來圍住她。
廢世子一把將妻子抱起,焦急的往大房院裡去,饒是譚氏此時昏迷不醒,嘴裡邊也仍在不停地寬慰她。
他甚至忘了自己剛剛歸家的親生女兒,也不曾發覺不遠處看著親生父母的李惠兒這時候有多絕望。
他帶著譚氏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大房的僕婢常隨與他一道離去。
走廊上很快便安寂下來,唯有木質地板上落下的零星滴水,昭示出方才這裡都發生過些什麼。
李惠兒埋臉在膝上,小聲的開始抽泣,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小獸,找不到什麼依靠,只能獨自舔舐傷口。
秋蘭心疼極了,蹲下身去哄她:「好姑娘,快別哭了,您……」
她有心想勸幾句,但是一想廢世子和譚氏這對爹娘辦的事情,也著實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勸才好。
為著一個鳩占鵲巢的野種,當娘的什麼都不顧了,在親生女兒面前投了井,當爹的為了老婆也是什麼都顧不上了,渾然將親生女兒忘到了九霄雲外。
秋蘭忖度著依照方才廢世子臉上的神色和說過的話,若是譚氏過會兒醒了,馬寶珠只怕也能全身而退,至於親生女兒,哪有人在意她呢。
她這麼一想,都覺得替李惠兒難受,鼻子一酸,隨之落下淚來:「我們姑娘的命也太苦了些……」
秋月比她小一歲,氣性也大,這時候便拉著李惠兒的手,發狠道:「姑娘快別哭了,他們不稀罕你,我家夫人稀罕,咱們不過去了,走,回去找我家夫人去!」
李惠兒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跟她一起走才好。
二嬸跟三嬸都是厲害人物,跟她從前見過的女人截然不同,待她也好,如果非要選一個人一起住,她是更傾向於二嬸的,但她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娘,真要是過去了,以後爹娘會不會跟二叔二嬸打起來?
大房的女兒卻住在二房,民間傳出去也是會被人笑話的,這樣的門戶里就更加不必說了吧?
廢世子走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把女兒落下了,暗道自己是急昏了頭,匆忙吩咐常隨回頭去找,常隨領命過去,正聽見秋月攛掇著姑娘去投二房那邊。
他臉色晦暗了一瞬,旋即又換上一臉急色,快步走上前去,先往自己臉上打了個嘴巴:「屬下辦事不利,惹姑娘傷心了,該死該死!」
說完常隨忙解釋:「郡王剛帶著郡王妃過了長廊,就吩咐屬下來接姑娘,說不是有意把您落下,只是前房那兒事情亂,姑娘年紀又小,見了這種事不好。屬下想著找個大夫幫您看看,多走幾步吩咐人去傳大夫,路上就耽誤了些時辰。」
李惠兒聽得半信半疑:「真的嗎?」
「姑娘噯,」常隨笑的無奈:「真金都沒有這麼真的!」
李惠兒回想起分別時父親的眼神,那麼專注和深情,好像眼睛裡就只有娘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
真的是怕亂糟糟的一幕嚇到自己,所以才叫人晚些再來接自己的嗎?
她不知道。
但她明白難得糊塗,有些事情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只是一個鄉野長大、剛剛歸家的女孩兒,即便這話是常隨編的,她又能怎麼樣呢?
也只能當是真的。
李惠兒便漲紅了臉,胡亂擦了一把眼淚,感動道:「阿爹真好,你趕快帶我回去吧!」說完,便站起身來。
常隨恭敬的應了,目光不易察覺的在秋月秋蘭身上掃過,走到前邊去為她們領路。
……
白氏跟王氏送走了廢世子一家三口,真覺是一地雞毛,妯娌倆唏噓了幾句,便聽外邊有人匆忙前來報信兒。
白氏疲憊道:「不會又是大房那兒出事了吧?」
王氏嘆一口氣:「我也好累啊。」
外邊僕婢入內傳信,滿臉驚詫,聲音駭然:「郡王妃投井了!」
白氏:「哦。」
王氏:「呵。」
傳話的:「……」
白氏:「死了嗎?」
王氏:「沒死就不是什麼大事。」
傳話的:「……」
白氏補充一句:「死了的話是天大喜事。」
傳話的:「……」
死是不可能會死的,譚氏雖然身體不好、隔三差五的還會吐個血,但老話說禍害留千年,她還有的作呢!
譚氏生無可戀,竟然跳了井,這著實把廢世子嚇得不輕,一邊下令把馬寶珠帶回來,一邊著人去傳馬老大,順帶著還把兒子馬華良叫來了,叫這幾個譚氏最掛念的人守在一邊,務必要將人叫醒才好。
馬寶珠亂著頭髮被人帶來,看一眼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譚氏,霎時間淚如雨下,撲過去痛哭出聲:「阿娘,你怎麼了?你快睜開眼來看看我啊!」
馬華良握著親娘的一隻手,坐在旁邊默默的流淚。
馬寶珠又扭頭去看廢世子,前不久他還是慈愛的父親,現下卻毫不留情的將自己送入監牢,她紅著眼睛,忽然間跪到地上去,含淚問道:「阿爹,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不要我了嗎?為什麼他們說我不是你的女兒呢?那肯定都是假的,都是別人說了來誣陷我和阿娘的,那麼荒唐的謊言,你怎麼能相信?!」
家裡邊鬧出那麼大的事情,馬寶珠到底也是怕的,拿不準自己到底是不是馬家血脈,馬家人不會護她,父親也不會,她迅速思量之後,便將寶全都押到了譚氏身上。
馬寶珠狠下心來,一頭磕在地上,血馬上就出來了。
她擦也不擦,任由血液順著額頭流下來,繼續磕頭,聲聲泣血:「阿爹,就算是我有錯,我該死,可是你不要怪阿娘,阿娘有什麼錯?她身子本來就不好,飯吃不了多少,夜裡時常會醒好幾次,從前阿爹在她身邊,她什麼都不怕,可是現在阿爹有了新人,已經很少理她了,她半夜醒來,就那麼睜著眼一直到天亮!」
廢世子聽得錐心刺骨,垂淚不語,馬寶珠便痛哭著繼續道:「阿娘她經常一個人哭,經常會咳出血來,可即便如此,她也不叫我跟你說,她說你要顧及大業,不要因為她而受到影響,她說爺爺不喜歡你兒女情長的樣子,她不想拖累你啊!我做錯事惹阿爹生氣,阿爹打我罵我,哪怕是殺了我,我都沒有異議,可是你不要罵阿娘,不要傷阿娘的心!」
譚氏自昏迷中幽幽醒來,便聽見這一席話,「啊」的一聲,抬袖掩面,哭出聲來:「寶珠,娘的寶珠!」
廢世子見她醒了,又驚又喜:「蓮房,你醒了?」
譚氏看也不看他,強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要下榻去扶女兒,只是她現下體虛,手腳無力,一個不穩,從床上栽了下去。
僕婢們要來扶她,她拼死不要,把其餘人都揮開,半挪半爬的到馬寶珠身邊去,摟著她放聲大哭:「寶珠,寶珠!」
馬寶珠緊緊抱著她不放,仿佛是溺水的人緊摟著一根救命稻草:「阿娘!」
「誰也不准把寶珠送走!」
譚氏猛地抬頭,雙眼猩紅,冷冷的看著丈夫:「除非我死!」
馬華良無聲的站起身來,到譚氏和馬寶珠身邊跪下,抬頭看著父親,眼底皆是無聲的哀求。
廢世子心頭五味俱全,正痛苦糾結之時,譚老大被人拖著急匆匆趕來了,剛一進門,就見姐姐蒼白著臉跪坐在地上,兩個外甥同樣面無血色,尤其是寶珠,腦袋都破了,嘩嘩的往外流血。
譚老大一下子就慌了:「這是怎麼了?都愣著幹什麼,還不找個大夫來幫寶珠包紮一下?!」
他以為自己是撞見了家庭矛盾現場,扶著姐姐坐起身來,又語重心長的跟廢世子說:「姐夫,你這是幹什麼啊,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得鬧成這樣?逼的我姐跳了井,我外甥女把腦袋磕破了,華良也嚇個不輕,你當丈夫當爹的心裡邊就特別舒服了?一家人過日子,就得和和氣氣的……」
廢世子沒好氣道:「你閉嘴吧!知道發生什麼事了嗎,你就過來勸!」
譚老大被他說的訕訕,到底懼怕姐夫,沒敢多說,轉頭一瞧馬寶珠腦袋嗑成那樣兒,可是心疼壞了:「你這丫頭心眼也太實了,流了那麼多血,待會兒叫大夫好好看看,可別留下疤!」
他這麼一攪和,屋裡邊氣氛霎時間便緩和起來,譚氏左邊摟著馬寶珠,右邊站著馬華良,娘仨什麼都沒說,靜靜等待最後的宣判。
廢世子頭疼欲裂,只是見妻兒如此,到底也不忍心再鬧一場了。
今天妻子能投井,明天她就能上吊,一個一心想死的人,怎麼可能攔得住?
左右寶珠是個女兒,並非男嗣,將來老爺子坐上那個位置,她也得不了什麼王爵封號,留下給口飯吃也就是了,何必非得將妻兒逼死呢。
廢世子沉沉嘆一口氣,頷首道:「都別板著臉了,我答應你們就是了。」
譚氏神情一松,旋即濕了眼眶,低頭在馬寶珠沾著血污的臉上親了親,愛憐不已:「娘的好孩子。」
又把馬華良摟住,笑道:「華良也是。」
馬寶珠抽抽鼻子,破涕為笑,馬華良也跟著翹起了唇角。
廢世子眼見雨過天晴,心緒放鬆,也不禁想要跟著笑起來,忽然察覺到一道不同尋常的目光,順勢去瞧,便見李惠兒站在門口,臉色蒼白,神情木然。
他心臟猛地一跳,無須別人提醒,也知道這一家四口和諧相處的一幕在女兒眼裡有多刺心,又有多不合時宜。
廢世子收斂笑意,站起身來,語調里甚至平添了幾分小心翼翼:「惠兒,你來了?」
李惠兒想笑一下的,只是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嘴角抽動幾下之後,倒像是在哭:「我,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怎麼會?你什麼時候過來,阿爹都是歡迎的。」
廢世子說了幾句車軲轆話,後背上仿佛也察覺到了來自妻兒催促與不安的目光,他頓了頓,終於半蹲下身,平視著親生女兒,溫聲道:「惠兒,你娘她說的也有道理,當年的事情錯在唐氏和李大郎,寶珠她畢竟是無辜的……」
李惠兒木然道:「所以呢?」
廢世子也覺得這話太傷女兒的心了,可是他沒辦法。
不把寶珠留下,蓮房就要尋死,反之,若是把寶珠留下,惠兒會難過。
但是那孩子這麼會體諒人,又那麼溫順懂事,饒是一時不願,以後應該也會理解的,到時候他再多叫人給她找些女孩兒喜歡的衣裳首飾,應該能哄好的。
廢世子狠了狠心,說:「叫寶珠留下跟你作伴,好不好?你要是不想管她叫姐姐,那就不叫……」
譚氏脖子上到底頂的是個腦袋,也知道這事太過叫親生女兒難過,這時候便強撐著站起身來,叫婢女攙扶著走過去,溫柔中帶著些許誘哄,說:「惠兒,就叫寶珠留下吧,好不好?之前是娘不好,太過偏激了些,當年之事罪在唐氏和李家,問罪也是應該的,阿娘沒有異議,只是寶珠她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她是無辜的呀。」
李惠兒想說不。
可是她不能。
他們根本沒有給她說不的權力。
明明他們都已經決定好了,明明都已經決定要把那個小偷留下了,現在還假惺惺的問她做什麼?
她不是早就說過不了嗎?
現在說不,爹還會這麼和善,娘還會這麼溫柔嗎?
李惠兒很想哭,但是冥冥之中有種聲音告訴她,哭是沒用的,只是消耗掉血緣所帶來的短暫親近,卻於事無補。
她強迫自己從喉嚨里擠出來一個:「好。」
廢世子跟譚氏同時鬆了口氣。
廢世子有些僵硬的招呼馬寶珠:「來跟惠兒打聲招呼,也行個禮,以後要好好相處,惠兒才剛剛過來,有什麼不明白的,你要多多幫助她。」
譚氏這時候也熱情起來:「惠兒,你的身量跟寶珠差不多,她的衣服你應該能穿,首飾什麼的也都能用……」
廢世子猛地拉了她一下:「胡說什麼呢,咱們又不是買不起,明天再叫裁縫來量體裁衣便是了。」
譚氏這才發覺那話聽起來不對,訕訕一笑,又柔聲道:「缺了什麼少了什麼,都來跟娘說,想出去玩也跟娘說,淮州城裡可熱鬧呢,廟會也好玩兒。」
馬寶珠到了近前,給李惠兒行個禮,順從道:「惠兒妹妹,我能這麼叫你嗎?」
李惠兒死死的咬著嘴唇,別過臉去,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