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7

  扶蘇生於深宮,長於富貴,深受儒法兩家薰陶,向來是彬彬君子,而他所見到的父親從來都是威儀的、持重的,萬事都成竹在胸,一旦做出決定,便不容違逆。

  他無所畏懼,世間沒有任何人或事能把始皇帝打垮。

  可是在今天,過去的一切固有觀念都被推翻,扶蘇心頭建立起近三十年的那堵高牆轟然倒塌,巨響伴隨著坍塌後接踵而來的震顫,讓他神情恍惚,心頭猛震。

  原來他從前所不安的事情,父親其實都明白。

  原來他所憂慮過的將來,父親早已經想到。

  父親他雖然近乎無所不能,凡人之中無限接近於神,但他畢竟也只是肉體凡胎。

  原來,父親他也會有懼怕的時候啊!

  既然如此,從前父子二人之間的角力與對抗,他的固執與堅持,在父親眼裡,又是什麼樣子的?

  最後一次進言獲責,被驅逐出咸陽、發配上郡監軍時,扶蘇收拾好行囊,辭別妻小之後,又往正殿去向父親辭別。

  父親見了他之後一言不發,默默注視了他很久,直到他跪的兩腿發麻之後,方才長嘆一聲,擺擺手讓他退下。

  現下回想,那一嘆卻不知是凝結了多少無奈,多少辛酸,又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孤寂與高處不勝寒!

  扶蘇怔怔的看著面前父親,一時無言,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卻在此時洶湧而出,那是熱血的溫度,也是滾燙的懊悔。

  嬴政馬鞭抽過去的時候,蒙恬便弓著身行個禮,恭謹而迅速的退了出去。

  蒙家幾代侍秦,他亦非黃口小兒,雖然不是皇帝腹中蛔蟲,但隱約也能猜到幾分——若真是皇帝下旨賜死長公子和自己,陛下又何必風塵僕僕、親自趕赴上郡?

  再則,即便皇帝此前當真有意賜死,現在怕也打消了這心思。

  依照陛下的性情,真正看重長公子才會怒極去打,若真是不在意了,怕連眼神都吝嗇與給予一個。

  蒙恬出了內室,反手將門合上。

  外間的官員和侍從們早早退了出去,他到外邊庭院裡一看,便見先前那名傳旨內侍及同行之人都已經被隨從皇帝而來的虎賁衛拿下,堵住嘴押在一邊。

  蒙恬的胞弟蒙題奉命統率虎賁營,這群虎賁衛之中不乏有他相熟之人,他眸光閃爍幾下,卻不曾近前打探情況。

  區區一名內侍、幾個侍從,是決計沒有膽量假傳聖旨、更無法取用傳國璽的,皇帝陛下親自帶人奔赴上郡,也間接說明這其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要命的紕漏。

  他身為大將,帶兵在外,又同長公子交好,現下若是去打探這些事情,只會招惹陛下忌諱,得不償失。

  默默等待,順其自然,就很好。

  ……

  門扉閉合,眾人默契的避開窗邊,內室里皇帝與長公子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們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後二人一前一後出現時,扶蘇兩眼紅腫,一向溫和從容的神情中平添幾分堅毅之色,而皇帝則仍舊是一如既往的鎮定自若,只是眼眶略微有些紅。

  蒙恬不敢再看,帶領匆忙趕來的上郡臣屬恭聲問皇帝安。

  嬴政看著這個上一世與長子先後就死的心腹愛將,心中百感交集,頷首之後又問起上郡防衛與政務來,聽蒙恬一一應答,言之有物,不禁欣然頷首。

  他此行一為扶蘇,二來也是為了親自到上郡來巡檢邊防,長城軍團三十萬將士是阻隔北方匈奴的一道重要屏障,不容有失。

  午後是一天之中最為酷熱的時辰,嬴政卻選在這時候在扶蘇的陪同下登上長城,遠眺北方。

  夏季牧草濃密,林木茂盛,放眼望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濃翠,再遠些的地方是此起彼伏的山巒,綿延萬里的長城因山勢而建,宛如一條堅不可摧的長龍盤踞地上,據守要處,易守難攻。

  這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建築之一。

  是因嬴政本人而誕生的奇蹟。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這是賈誼《過秦論》中的名句。

  即便漢朝對秦朝的政治綱略持否定態度,大力批判秦朝的暴政與軍國主義,可他們也仍舊無法否定秦的功勳乃至於始皇帝親手鑄造的偉業。

  日頭高懸,熱風打著旋兒從遠處山林中吹來,嬴政登高遠望,回首往昔,萬般感慨湧上心頭。

  他轉過身去,向扶蘇道:「朕已經決定,中止對於嶺南的開發,同時,暫停阿旁宮和皇陵的修建。」

  扶蘇顯而易見的一怔:「陛下?」

  登臨帝位之後,嬴政從來沒有對人低頭,更不曾屈己致歉,驟然對人表述自己政略上的徹底失敗,尤其是對著自己的兒子,他一時神色有些複雜。

  然而那終究只是轉瞬之間,從前他能為大秦天下低頭向王翦致歉,現在同樣為了大秦天下,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未嘗不可。

  嬴政輕嘆口氣,又坦然道:「自商鞅變法以後,軍功爵位制在孝公時候得到確定,而來百三十年有餘,此法在秦國境內推廣之後,又兼之律令所約,秦人勇於公戰,怯於私鬥,短短數年之間,便打造磨礪出一支無所畏懼、所向睥睨的虎狼之師,天下為之膽寒。今天下既定,六國破滅,軍功爵位制也幾乎走到了盡頭,但上升通道的不能被堵死的,否則,大秦危矣啊……」

  扶蘇明白父親話中的未盡之意。

  軍國主義就像是潘多拉的墨盒,一旦打開之後,再想關閉就難了。

  所以才有了嶺南的開發。

  開疆拓土只是表面目的,開闢六國之後的第二戰場,讓將士們去嶺南征戰,以軍功獲得晉身之道,疏通由下往上的上升渠道,不使底層生亂,這才是根本目的。

  嶺南的進軍過程並不順利。

  後世的富庶之地,現下尚且一片荒蕪,叢林茂密,多瘴氣,當地土人依仗地勢之便相當難纏。

  且就算是真的能將嶺南拿下,後世的開發和維持也需要耗費相當的國力。

  得不償失。

  嬴政決定中止對於嶺南的開發計劃。

  不是終止,而是中止。

  大秦終有一日必將南下,但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他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這次事變之後,朕想了很多,從前你我父子之間的爭論與對抗,你有錯的地方,朕,也一樣。」

  話說到這裡,嬴政目光中閃過一抹感傷,因為這些並不真的是此次假死之後所生的感觸,而是前世身死國破、到了地府之後在刺骨之痛中得出的反思。

  相較於他的百感交集,扶蘇卻是以一中驚詫甚至於近乎悚然的心情聽父親講這一席話,嬴政將將說完,他立時便一掀衣擺,跪地請道:「臣惶恐!」

  嬴政看也不看他,只道:「起來。」

  扶蘇不敢違逆,順從的站起身來,嬴政面朝太陽,負手而立,光線由正面撒到他身上,在他身後投下一道暗黑色的影:「朕近來一直在想,當初廢封建而置郡縣是不是錯了。」

  秦國統一天下之後,宰相王綰便提議皇帝封諸皇子與宗室為王,戍守各方,只是這提議卻被李斯駁斥為不合時宜,而嬴政為加強中央權柄,總攬天下大權,最終還是選用李斯之法,實行了郡縣制。

  為著封建和郡縣制這兩條途徑,當年朝堂之上著實生了一場風波,舊臣王綰與新貴李斯發生了激烈碰撞,其後李斯在皇帝支持下如旭日東升,而老臣王綰則逐漸落寞。

  扶蘇身為皇子、封建制度的直接受益人,這中事情上是不好說什麼的,只是他雖身在局中,卻也看得明白,王綰不可能取勝的。

  因為他斗的不僅僅是一個李斯,而是得到皇帝意志傾向的李斯,這場鬥爭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他的失敗。

  但是現在,皇帝卻開始懷疑他當初的決定是不是錯了。

  這中自我懷疑怎麼會出現在秦始皇帝身上?!

  回想起皇帝一開始說的話,扶蘇若有所思:「陛下是因為此次趙高與胡亥聯合作亂,所以才——」

  嬴政道:「朕為王稱帝以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總攬天下權柄於一人,三公九卿制,稱皇帝,統一度量衡和貨幣,書同文車同軌,乃至於郡縣制,那時候朕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權力只有握在自己手裡才能安心,可是現在朕的想法變了。」

  「皇帝並非無所不能,他是人,是人就是會死的,將天下大權傾注於一人之身,就像是空中樓閣,高高在上的同時,又孤立且脆弱,一旦執掌最高權力的皇帝出了問題,又沒有強有力的繼承人穩定局面,帝國傾覆便在眼前。」

  他話里透出英雄暮年的感傷,扶蘇聽得心頭鈍痛,一陣一陣的難過。

  此次趙高、胡亥作亂,若非父親及時醒來,掌控大局,秦國會怎麼樣?

  他接到矯詔,毫不猶豫的便要自盡,此後趙高那等小人掌權……

  扶蘇不敢繼續再往下想了。

  可他不知道,那曾經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情。

  肩頭仿佛壓著千鈞重,在這一瞬間,他讀懂了父親的孤寂與彷徨,兩膝一軟,他頹然跪地:「臣不肖,不能為陛下分憂,反而使陛下平添煩擾。」

  嬴政轉過身來,背光而立,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既不叫起,也沒有指責他,只徐徐道:「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是如此,朕也一樣。郡縣有疏漏之處,便去添補,政令上有所不足,便去修改,還有你此前所進言的朕施政過於酷烈……」

  扶蘇是固執的,又是勇敢的,他曾經持續數年同父親為此對抗。

  兒子肖父,他碰過無數次壁,所以深深的知道,父親他也是固執的。

  甚至於那中鐫刻到骨子裡的固執,遠比他這個兒子還要深重的多得多。

  可他沒想到,陛下居然真的會改。

  真的會反思自己……

  扶蘇動容至極,又有些以子非父的歉疚與羞愧。

  他跪伏於地,聲音哽咽:「陛下!」

  嬴政欣然頷首,繼續道:「天下連年征戰,百姓苦之,的確已經到了該休養生息的時候,朕反思了很久,從前朕的確是做錯了很多事情,最錯的便是對待六國王室與勛貴太過寬和,朕心慈手軟,一退再退,他們卻毫無感恩之心,一意於大秦對抗,不識抬舉!朕絕不能再繼續寬恕他們了!」

  扶蘇:「……」

  扶蘇:哈???